“还是说,七殿下自己分明已经位列仙班,却还要阻拦别人也踏上这一条路,不允许他人也得到仙道的垂青?!”
    柳浮生用那半边近乎融化了的脸,以及和人类相去甚远的邪恶而又可怕的眸子死死的瞪着商长殷。仿佛后者只要说出哪怕半个“不”字,那么他都会当场爆起,不将商长殷撕成碎片决不罢休。
    然而让柳浮生略有意外的是,站在他对面的商长殷却并没有因此而生气。正好相反,对方正用一种奇异的目光望着他,柳浮生有些说不清那目光里面究竟都蕴含了多少的情绪,但总而言之,那绝对不会让他觉得愉快就是了。
    “我曾经听大兄提起过你。”商长殷冷不丁的说。
    柳浮生那已然因为逐渐的妖化而变的不是那么清醒的头脑迟钝的思考了一会儿,才忆起来商长殷口中的大兄……应该说的是南国那位太子殿下。
    和眼前的纨绔皇子不同,南国的太子倒的确是雄韬伟略,就算是对政途无意的柳浮生也必须要承认,那是一位了不得的人物。
    “昔年大街小巷皆闻其名、号称天下之才独占八斗的折柳公子,本该是芝兰玉桂,如月之皎皎,星之耀耀。”商长殷那一双金色的、像是两枚缩小的日轮一样的眼瞳当中,清晰的倒映出了柳浮生如今的面容,是无比丑陋狰狞的模样,“又是如何沦为今天这般的地步的?”
    他或许本是无心,不过是这么充满惋惜的随口一提;然而柳浮生却像是在一瞬间被人给点炸了一样,当即便原地爆炸。
    “[如何沦为今天这般的地步]?七殿下说起话来,还真是轻飘飘的。”柳浮生的面上扯出了无比的愤怒,在这样的情绪的影响下,就连那为数不多的、属于人类的部分都只跟着被撕扯殆尽。
    有更多的灰黑色的鳞片在他的身上不断的攀爬和蔓延,看上去无比的可怖。
    “想来也是,如同七殿下这样生来便是天潢贵胄、享有了无比的富贵与宠爱,气运涛天到即便是流落到了这等仙城当中也可以一步登天直接成为我等几乎没有什么烦恼的人,应该也是的确想象不出来,其他人要如何的挣扎和努力,也不一定能够得到与你等同的待遇!”
    柳浮生朝着商长殷咆哮:“不过是区区纨绔,又懂什么!我忍了你那么久,才终于等到了这一刻,难道还以为只是凭借着几句话,就想要让我放弃?当真是不知所谓!”
    “你这样的好命,根本不知道我为了成仙……究竟都付出了多少!”
    “我是无论如何,都一定要成为仙人的!”
    莫凭阑当即便是眉头狠狠的一皱。
    什么东西,居然也胆敢对着哥哥这般狺狺狂吠?!
    在幼童的眼底,那种深沉的红色看上去几乎快要像是流淌出来了一样。
    然而一只手却是伸了过来,不轻不重的放在了莫凭阑的头上揉了揉。
    这一下顿时把莫凭阑先前那刚狰狞着将将要露出来的凶性全部都给弄没了。他甚至是略微有些呆滞的仰起头来,看着商长殷,显然对于自己被阻止了这件事情感到有些茫然。
    “我可以——”莫凭阑试图争取。
    毫无疑问,他想要做的,是给眼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柳浮生一个教训。
    然而商长殷只是朝着他摇了摇头。
    红衣的少年转而略抬起眼,重新朝着柳浮生看了过去。——只是,在那一双受到了血脉的影响,因此再也不可能变回先前人类一般的模样的、灼灼有如融化的黄金一样的双瞳当中,除了这已然在逐渐的失去“人”的模样与“人”的身份的柳浮生之外,似乎还“看”到了另外的什么。
    商长殷的眸光微凝。
    那是啼哭的环膝的幼子,目光忧郁的尚梳垂髫的手持罗扇的豆蔻少女,掩面垂泪着绫罗绸缎的妻妾,一脸痛莫大于哀的表情的相互搀扶着的老夫老妻。
    子女。妻妾。父母。
    这些人早已死去,如今环绕在柳浮生身边的、这寻常并不可能被看到的乃是死后因为心有怨憎与不甘而留下的亡灵,又或者也可以将其称之为某一片灵魂在这个世界上所留下的最后的闪念。
    他们实际上并不能够做什么,也无法对现实的世界造成任何的影响,因此根本都不会被察觉到。他们只是存在于这里,岁岁年年,而一直到被这等饱含着怨气与憎恨的闪念的那个灵魂也终于迎来自己身陨的那一天的时候,就会被这些闪念撕咬的粉碎,甚至不再拥有转世投胎的资格。
    只是当商长殷将这一点同柳浮生点明的时候,后者的面上顿时流露出某种极为不可置信的神色来。
    “怎么可能!”
    他的情绪实在是太过于复杂,根本没有办法清楚的辨别推断出来。
    “他们——他们分明早就应该——”
    ***
    柳家世代豪奢,又兼有巨富,说一声名门望族,江左世家,并不为过。
    而作为柳家这一代的嫡子,柳浮生三岁识字,五岁作诗,十岁中童生,十二岁中秀才。及至十五岁,开始参加乡试,最终六元及第,当为南国上下第一才子,无人不服。
    对于他来说,无论是什么都是那样容易的就可以得到手中,根本不具有任何的挑战性。钱财也好,才华也好,来自贵人的赏识也好,还是来自美名远扬的姑娘的芳心暗许也好。
    如果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以及将要经历的一切都需要被划分出一个难易来的话,那么柳浮生拿到的一定是作弊的剧本,一路顺风顺水,被调整到了最低的难度,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柳浮生自然对很多事情都感到兴致缺缺,甚至是觉得这整个世界都缺少值得被特别的看在眼中的价值。
    正是出于这样的原因,柳浮生作为六元及第的经世之才,却不过只是在入朝为官两年之后,便毅然请辞。自此寄情于山水,再不问朝堂诸事,让多少人为之扼腕。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在根本没有想到的某一天,原本应该平静的生活被悄然打破。来自世界之外的入侵者大举踏入,而柳浮生,以及他所在的柳家,正好在被卷入分割出去的那一部分土地上。
    起初自然多有惊恐,日日思及腰如何为才能够返回南国。云天仙城当中的生活有如苦行僧一般的古朴,自然远无法同南国之富庶相提并论。
    就算是拥有着不老不死的永生,只要不出现“天人五衰”便能够长久的活下去——可是哪怕对于云天仙城这些本土的、已经在这里生存延续了不知道多少代的土著居民来说,想要完全的控制住自己并不产生欲念,都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更遑论是早就已经享尽了这世间的千般繁华与种种的豪奢的南国世家?
    所以在那一段世间当中,柳浮生想要返回南国的的心情,简直是到达了最巅峰。
    然后,在某一天。
    柳家在落地的时候所靠近的、并且加入到其中生存的那个村庄,遭遇了洪水。
    铺天盖地的水汹涌而来,看上去带有一种可怕的震撼,以及由这震撼之下所绵延而生的无尽的恐惧。
    柳浮生自诩平日里面也是风度卓然、无论面对多大的事情都能够依旧面不改色、镇定自若的去思考对策并且将事情解决的人,可是当几乎要与天平齐的洪水真正的冲到了面前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往日最引以为豪的大脑居然根本都没有办法转动和进行思考,就像是被灌满了金水一样,完全的僵固住了。
    而就在柳浮生以为自己将要被那些洪水所吞没,一生都会在今天葬送的时候,那几乎都已经逼到面前的水幕却是突然止住了。
    柳浮生睁大了眼睛。
    只见那弥天的水幕都似乎是被某种看不见的、无形的力量所阻碍,再动不得分毫;而在他们与洪水的中间,则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位身着七彩的羽衣的女子的身影。
    那女子背对这他们,于是柳浮生便只能够看到对方飞扬的发与长长的衣裙。女子伸出一只弱质芊芊的手来,指尖轻轻的点在了洪水上。
    刹那间,方才还势不可挡的洪水像是被骤然抽去了所有的筋骨,颓然的摔在了地面上碎开,随后沿着来路倒返。原本可能吞噬数千人的性命、并且带来可怕的后续影响的一场灾难,居然就这样化作了虚无。
    将一切都消弭于无形的神女并没有任何的、要与凡人接触的意思。她甚至都没有回眸看上哪怕一眼,只是轻飘飘的便驾着彩云离开了。
    柳浮生都不知道自己站在那里,痴痴的望着对方离去的方向看了多久。直到有村民拍他的肩膀,担忧的询问他的情况的时候,柳浮生才堪堪的回过神来。
    “那是谁?为何会拥有……这般的力量……!”柳浮生一把抓住对方询问。
    被抓住的村民有些愣怔:“那、那是仙人啊?”
    “那便是……仙人……”柳浮生喃喃自语。
    自从来到这云天仙城当中之后,柳浮生便从许许多多的地方都听说过和仙人有关的传闻。但或许是因为他运气着实不错,一直以来既没有见过妖魔出没,那么自然也不可能见到仙人出面。
    所以在此之前,即便是柳浮生知道,仙城当中有仙人的存在,却也从来都没有将那放在心上。仙人于他而言,不过是书籍上记载的寥寥几笔,就像是镜中花水中月,只是虚妄,无需在意。
    可是当真正的直面仙人所带来的冲击的时候,柳浮生才终于明白,那绝非是自己所想的……一般简单。
    ***
    柳家的人发现,柳浮生变了。
    他开始像是疯魔了一般的想要得到和仙人有关的线索,想要成为仙人——可是这哪里是只需要嘴上说说就能够达成的事情呢?
    如果仙人真的这么容易就可以成为的话,那么在这云天仙城当中,也不至于人人苦寻渴求成仙,但是人人都无法成仙了。
    这是第一次,有柳浮生想要但是却没有办法做到的事情。他为此茶饭不思,郁郁寡欢,天长日久,浓厚的欲念当中诞生出了可怕的妖物,在月上中天的时候显露了身形。
    那是一只黑色的蛇。冰冷。危险。
    妖本该杀掉这让自己诞生的人类,以他的血肉作为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餐美食;然而,或许是因为柳浮生本人聪慧过人,以至于这脱胎于他的欲念而孕育出来的妖也并非愚物,而是拥有着远超寻常的谋略与大局观。
    “你想要成仙。”妖笑着对柳浮生说,“不必多说,我都清楚。”
    “只是,我的主人啊,为了能够成仙——你又能够,做到什么地步呢?”
    “所有。”面对着那狰狞的蛇妖,柳浮生不但没有感到恐惧于害怕,反而是在理解了对方话语当中所隐藏的含义之后,感到了一种无法用言语去表述和形容的、因为过于的激动而产生的战栗来,“只要你能够助我成仙,那么我的所有,你都可以拿去。”
    “当真是……所有么?”蛇环绕起身子,将柳浮生盘绕在中间,细长的蛇信舔过他的脸颊。
    “凡是我之所有,你尽可以拿去。”柳浮生从容回应,“我绝不会反悔。”
    蛇大笑起来。
    而在那之后——
    柳浮生的父母,交换来了他不朽的青春。
    柳浮生的妻妾,交换来了他永远都用不完的财富。
    柳浮生的子女与亲族,交换来了他能够拥有的、本来并不是凡人所能够掌握的力量。
    蛇让自己和柳浮生彻底的成为了一体。妖没有死去,妖永远都活在了柳浮生的心中。名为“柳浮生”的存在,虽为人之身,但是却拥有一颗属于妖的心。
    在从柳氏一族的祖宅离开的那一天,柳浮生放了一把火。他站在燃烧的火焰前,冷冷的看着这已经空无一人的宅邸在大火当中彻底的被焚毁,就像是当日看着蛇妖将最后一名柳氏的族人在他的眼前活生生的吞吃掉。
    曾经盛极一时的江左柳家自此,再不复存在。火舌吞吐,“噼啪”作响,像是在将曾经的那个柳家与作为“人类”的柳浮生都一并在其中焚毁,自此这世间,再也没有叫做“柳影”的人类,有的只是一只可怖的妖魔。
    “你后悔了吗?”蛇“嘶嘶”的吐着信子,在他的心底若有若无的发出笑声。尖锐的、刺耳的、令人心烦意乱的。
    “我不会后悔。”
    柳浮生转过身,头也不回的离开。
    他的面容上冷硬一片,而他左边的眼睛,似乎有那么一瞬间,化作了金色的巩膜、漆黑的竖瞳,看着就像是一只冰冷、危险、携带着剧毒的蛇。过往的一切都被彻底的抛在了身后,再不会在心头激起半分的涟漪。
    他已经付出了这么多、这么沉重的代价。
    他……
    ——必须成仙!
    第129章 长生道(五十三)
    商长殷望着自己面前的这个人。
    那或许已经并不能够再被称之为人了,而完全是一个狰狞可怖的怪物。似乎有着形似人类的体貌,但是在此之上却又彻底的丧失了属于人的——无论是心灵,还是外表。
    他望着商长殷,看起来有一种非比寻常的凶恶,像是下一刻就会冲过来,将商长殷给直接撕成碎片。
    “七殿下。”柳浮生近乎从胸膛的最深处溢出了这样的咆哮与怒吼,“您难道是想要阻拦我吗?!”
    “你已经获得了道途的认可,这个机会对于你来说根本便可有可无——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让给我?!”
    然而面对他的爆炸一般的情绪,商长殷看起来却一点也不受到影响。他望着柳浮生,不知为何,柳浮生居然觉得自己从对方的目光当中察觉到某种令他感到无比难受的,悲悯的意味来。
    “……那是什么眼神?”即便商长殷一句话都没有说,但只是被对方那样看着,不知为何,柳浮生却觉得更让他无法接受。
    “这并不是让或者不让。”商长殷说,“无论你是什么,都没有踏上这条路的资格。”
    “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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