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真正过年是什么样子的呢?”
    *
    林沉玉乐了起来:
    “真过年得到了三十,早上要去祠堂里面请神祭祖,小时候经常偷了贡品去吃,到了晚上除夕夜,家里会煮饺子。晚上,一家人就会在院落里,煨岁,就是焚烧松柏,小孩子凑着去闻那香烟。爹会铜钱编个如意,挂在床头挂一年。小时候没钱的时候,就可以偷偷的拆了如意,去买东西吃。”
    林沉玉说着说着,眼里不由得也泛起些回忆的神往柔光来,炉火噼里啪啦烧着,照亮了她的记忆:
    “除夕夜过了第二日是元旦,大家都要戴八宝荷包上街,我娘只会上阵杀敌,那精细活一概做不来,我爹也不怎么会,他们两个编出来的八宝荷包丑的要命,小时候戴出去没少被人笑话。”
    “白天玩,晚上就坐着喝茶猜闷儿。过完元旦还有乐子,叫丫鬟去买来各种灯,羊角灯鱼骨灯戳纱灯料丝灯,挂满整个后院,夜间都是亮堂的。我们能玩好几日。然后爹娘就会带我们出海来京城,正赶上正月十四开始,有三日金吾不禁,京衢大街通宵夜明,耍猴的猜灯谜的卖玩具的耍狮的,满大街都是热闹,玩三天三夜不眨眼都不会重样。”
    她叹了口气,笑容里浮现出鲜少出现的温情:
    “不说了。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
    今年她也赶不上回去了。
    *
    顾盼生抬眸,眨眨眼,抿出来一个甜甜的笑:
    “我没过过那样的年,但是我想我应该知道过年的滋味。”
    “什么滋味?”
    “甜丝丝的,就跟我现在在侯爷身边一样,所以我在侯爷身边,每天都是过年。”
    “刚就不该给你糖饼,嘴巴这么甜?”林沉玉失笑。
    不管他真心还是假意,林沉玉还是觉得很舒服,她顿时有点豪情壮志起来:
    “你这么乖,我也不能亏待你,都快过年了天天吃客栈送的小菜,没个年味。待会我给你做顿饭,给你露一手。”
    *
    林沉玉借用了客栈的厨房,取下雪白额带,把袖子挽起来系好拉紧,露出白皙光洁的手臂,流畅的线条暗含着深不见底的力量。她将高马尾绾起,用网纱兜住。
    一切准备就绪,厨房的人已经替她将材料全部被好,翠绿的豆子,切成薄片的肉,洗了摆放整齐去了虾线的虾,杀好了洗干净的鱼,摆的密密麻麻,一菜板上颇为丰盛。
    林沉玉单手拈着刀,用手一翻,那刀在空中陀螺似的转了好几圈,极速落下。
    她伸手去接,稳稳当当的接住,颇有几分大厨风范,开口间十分沉稳:
    “一世长者知居处,三世长者知服食。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须知灶觚庖厨之间,亦有君子之道。”
    她满口道理,说的振振有词,好似御厨一般自信。
    顾盼生蹲在灶前,心里隐隐有些期待,到底是十三岁的孩子,多少年没有人给他做过饭了。
    可下一秒,他的期待就落空了。
    林沉玉拎起来鱼,端起来肉,提过来虾,丢进去豆子,噼里哐当的,所有食材全丢进了锅里,一阵油炸水溅。她盖上了锅盖,擦擦额头的汗,一副大功告成的模样。
    “好了?”
    “好了啊!”
    锅里战况激烈,顾盼生表情呆滞,嘴唇嚅动了一会,想说什么还是没有说出来。直到锅里散发出奇怪的味道,他忍不住开口:
    “这是什么菜呀?”
    “大锅炖。”林沉玉振振有词。
    “侯爷,但有没有可能,放的顺序不同,有没有预先对肉品进行汆烫去腥,也会影响菜的口感呢?”
    林沉玉疑惑:“会吗?我闻着还挺香的啊。”
    她好像闻不到那些个奇怪的味道一般,她把筷子伸进去,夹了一筷子鱼肉,喂到嘴里,面色铁青了起来。下一秒呸的吐了出来。不对,一定是什么地方出现了问题,怎么这么腥?
    她记得她哥就是这么多菜炖的啊,可香了。大乱炖大乱炖,不就是放一起炖吗?哪里出了问题呢?
    她眼神看向调味的罐,目光一亮,手速又快又准,挖了油盐酱醋一齐搁在里面。
    “哦对了,忘记了调味,怪不得很腥!”
    她又把锅盖盖好,叉了腰:“这下就完美了,尝尝呗?”
    顾盼生看着锅里死不瞑目的鱼虾,他颤巍巍的掀开锅盖,先被滚烫的浓白烟熏了一脸,然后是一股一言难尽的味道,有些腥,有些香,又有些焦糊的味道……
    这几日,他经历了刀伤,火伤,药伤,实在不想再添加点内伤了。
    他有些两眼一黑,可面上又不能表露出来,只能咬牙,对着林沉玉粲然一笑:
    “师父啊,要不,我来烧几个小菜吧。”
    他实在不想死的莫名其妙。
    *
    风水轮流转,厨师换人来。
    林沉玉坐在灶台前,胳膊肘支在膝盖上,欣赏小公主烧饭。
    顾盼生将锅擦洗干净,娴熟的切菜片肉,他纤嫩的手握住笨重的刀,一顿一顿之下,肉就乖巧的变成了一片一片的薄片,他又起锅烧冷水,将鸡块下锅里,除去浮沫,捞起来架起来旁边的紫砂锅,放入油盐糖块和调料,细细的去炖。
    他的动作实在娴熟,略带婴儿肥的俏丽脸蛋上有着十分的认真,额头鼻尖沁出一层细密又晶莹的汗,被他用手腕擦去,抬眸,看见林沉玉震惊的眼神,他满意似的低下头去,转身去开砂锅的盖子,香气带着白烟飘起,他的脸颊也被氤出粉嫩的红晕。
    忙活了半日,做好了三菜一汤。
    炒的青丝丝油旺旺的蔬菜,隐约看见粉色的火腿丝;粉灰的藕片蒸的烂熟,里面塞满了桂花香蜜拌的糯米,切成一片一片的看着就馋人;又用老板送的酸菜做了个酸汤的肉片,里面垫了好几样蔬菜;炖的砂锅小鸡也好了,里面放了香菇,打开盖子奇香无比。
    顾盼生擦擦额头的汗,把筷子洗了又洗,递给林沉玉。
    林沉玉有些肃然起敬了。
    “你在哪里学的厨艺?”
    “宫里面学的,经常替宫女们烧饭做甜点,有时候她们馋了,拿回来东西懒得做,就吩咐我去做,做的好,她们就会给我留一些,或者给我一些银钱。这样天天做,我也就会了。”
    顾盼生胎眸看着她,鬓边碎发被汗黏在白腻的肌肤上,愈发显得乖巧可怜。
    “把我烧的也端上来吧,咱们一起吃。”
    顾盼生犹豫了一瞬,还是把那锅东西端了上来,林沉玉尝了一口,面色倏然一变:“算了,拿下去吧。”
    顾盼生给她夹了一筷子藕片,粉灰的藕,晶莹剔透的糯米上浸着桂花蜜,夹起来时黏黏哒哒的,勾起来银丝。
    林沉玉入喉的一瞬间,眼睛一亮,感觉整个灵魂得到了拯救。
    她狂风扫落叶一般吃起来,顾盼生一直用余光瞥着她,嘴角微露笑意,眼里有些深意:
    “以后我给您烧饭吧。”
    “这多不好意思?”
    “我烧饭不好吃吗?”顾盼生泪汪汪。
    “好吃好吃。”林沉玉吃的腮帮鼓起。
    “那就行了呀,烧饭我会,洗衣我也会,我什么都会的。”
    顾盼生眨了眨眼,睫毛蹁跹。
    “洗衣就免了,别的可以。”林沉玉吃着他烧的饭,有些泪目,觉得自己这些年闯荡江湖,自己给自己烧的饭,那都不是人吃的东西。
    顾盼生丢了锅铲,擦擦手。冷着眼看林沉玉鼓起来的腮帮子。在他羽翼丰满之前,他是离不开林沉玉的,林沉玉是他的一块跳板,他决计离不开她。而现在的他在林沉玉眼里,就是个随时可以抛弃的累赘。
    这太被动了,他需要林沉玉心里的一杆秤,更多的倒向他这边。
    他现在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皇太子,给人做饭并不难堪,他只当是场交易,用来换取人的偏爱。
    偏爱……
    顾盼生余光一直留在林沉玉侧脸上,挪不开。把握住这个人的喜好并不难,至少,他现在已经摸清楚三四分了。
    吃了饭,林沉玉转身离开,客栈老板正好路过,余光往厨房里面瞥了一眼顾盼生,吓了一跳。
    刚刚的顾盼生还是巧笑倩兮的模样,可林沉玉出了门的一瞬间,他唇边的笑意就一霎时淡了起来,梨涡收起,脸上温情尽散,浓密睫毛下黝黑的瞳孔里漠然而阴暗。
    那神色,实在不是个十三岁的寻常少女所能有的。
    林沉玉忽的回头:“有些渴了,我去倒壶茶。”
    顾盼生一抬眸,一瞬间眼里流光溢彩,笑意盈满了双颊:“我去给您拿。”
    林沉玉一笑,任由他去了。
    *
    客栈老板在暗处看见了顾盼生的变化,他不由得摸了摸胳膊,数九寒天,他居然被一个小女孩看出来了鸡皮疙瘩来,真是邪门的很。他是知道林沉玉身份的,却不知道顾盼生来历,可直觉告诉他,这小姑娘实在不是个善茬。
    有些像戏文里面,那些个妆成美人的恶鬼。
    要不要提醒下侯爷呢……
    他进了厨房,收拾残局。离开时一转身,吓的魂不附体。顾盼生就站在门口,敛着眉,也不笑,静静的看着他。
    “小姑娘……”
    客栈老板有些发怵,顾盼生跨进来,忽的笑了笑:“我来替侯爷拿茶。”
    “好好好。”
    顾盼生拎了茶壶就要离开,人站在门槛那儿,忽的一顿,声音微寒:
    “老板没事做的话,学学灶王爷,多吃些糖饼子,好把嘴粘起来,才知道什么是在天言好事,嗯?”
    他最后一个尾音又轻又长,轻描淡写里,带着些阴冷的警告之意。
    第14章
    林沉玉行事低调,可她来金陵这事情毕竟瞒不住,金陵的富商也多,在当地自成一派,不同于别处的商帮,金陵是个风雅地方,商人也浸染上了几分墨香,时常与读书人同聚一堂。知道到林沉玉来了,富商之首的许浑也多方打求问到了林沉玉的地方,听说林沉玉要离开,非要给她攒个送别局。
    有名有权就是这点好,到哪里不愁吃喝。
    林沉玉本来不想去的,但是看着顾盼生天天在厨房里流汗的繁忙样子,又改了主意。
    “走,带你去吃香喝辣的去,今天估摸着雪停了,吃完饭我们就启程,回家过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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