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晌,才轻声道:
    “已经昏迷了整整七日。”
    上一位大夫半个时辰前刚走,对方判定王后已然油尽灯枯,最大的可能是在梦中走的悄无声息。也就这几日时间了,叫二王子尽早准备后事。
    二王子打从回宫后便眼都不眨的守在母亲床边,为此连国王的多番刁难都没搭茬,生怕错过母亲醒来的一瞬,可惜整整两日过去,床上的人就跟睡熟了一样,眼皮都没动一下。
    以前没希望的时候,他还能劝自己忍一下,再忍一下,总有一天他会为他们母子报仇雪恨。可突然间有了希望,他无时无刻不想直接将舒朗弄进宫来,不管不顾,先救了母亲的命再说。
    又在深夜一遍一遍劝说自己,得从大局出发。舒朗身份特殊,不是一个单纯的郎中,他不能暴露舒朗的身份,将舒朗置于危险之中。若舒朗出了事,两国合作作罢都无所谓,母亲便彻底没救了。
    就这么熬了整整两日,二王子眼下瞧见舒朗,感觉脑子都是木的。
    舒朗见状,拍拍二王子肩膀,错身而过,径直往王后床榻方向而去。
    身后紧紧缀着将军府的两小孩,双眼希冀又紧张,牢牢盯着舒朗的一举一动。
    舒朗搭脉后,神情并不轻松,王后这毒深入骨髓,比二王子的难缠数倍不止,且她身体虚的厉害,只剩最后一口气吊着,稍微重点的药下去,不是救命,而是送命。
    思索间,舒朗从药箱拿出整整两包金针,只见那针比成年人手掌还长些许,却又细又软,捏在手里颤巍巍摆动,让人怀疑随便一点儿力道就能折断。
    舒朗却眼都不眨的一针刺下去,针尖瞬间没入王后耳后两寸,手松开时针尾还在微微摆动,叫人恍惚以为听见了细微的嗡鸣声,瞧的人心肝儿跟着一颤一颤的。
    先从耳后,一路顺着肩膀往下,密密麻麻扎到了手背,连头顶,腹部都没放过,最后一针扎在了心口处,看的两孩子头皮发麻,便是二王子也不忍直视。
    他们见过宫中御医金针刺穴的场景,最多不过微末毫针,不过寸许,三五根下去,有没有效果当场便知,哪里见过这般场景,直接将活生生的人扎成了刺猬。
    在其他三人的认知中,便是身强体健的大男人被扎成这样,也得是个半身不遂,何况一个本就虚弱的病人?
    若不是有大公子阻止,二公子早就惊呼出声了。
    见舒朗好不容易扎完针,又将手搭在王后腕上沉默不语,二王子再也忍不住,凑上前想开口询问舒朗情况如何。
    舒朗眉梢一动,匆匆松开王后手腕,拽着二王子后退两步,正是时,床上已经整整七日未曾睁开眼的王后直挺挺坐起身,喷了口血出来,又沉沉躺下。
    场景略诡异。
    可二王子顾不得许多,当下绕过舒朗半跪在床头,看向睁开眼,眼神十分迷茫的王后,想摸摸她干枯的手,又怕碰到满是针头的手背叫她痛苦,语气小心翼翼道:
    “母后,你感觉如何?”
    王后眼睛轻轻眨动两下,终于认清眼前人,神情有些激动,张张嘴,没吐出一个字。
    此时舒朗已经在桌边写药方,闻言头都没抬的提醒道:
    “悠着点儿,病人刚醒,暂时说不了话,先给弄点吃的垫垫肚子。”
    转身将药方亲手递给二王子:“病人身体虚弱,回头叫她吃了药再去睡,一日三顿,明日这个时辰我再来施针。”
    二王子叫两位表弟陪王后说话,把舒朗拉到外间,四下无人,小声询问:“如何?”
    舒朗皱眉道:“目前还不好说,得看近两年调养的效果,效果好,则有十年生机,效果不好,三年五年也说不准。”
    这毒是不可能完全清掉的,目前状况,最理想的便是类似于后世一些带癌生存的人群。以前家里爷爷接手过此类病人,舒朗有所了解,但两者之间又千差万别,他需谨慎的再想想治疗法子。
    对他而言,这是个非常大的挑战,舒朗有些跃跃欲试。
    而二王子在听见第一句“看近两年的调理”后便激动的眼眶都红了。
    不知多少次他以为他快要失去视他如命的母亲。十岁之前,是母亲为他挡住了外头的所有刀光剑影,叫他有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十岁之后,是母亲第一时间相信了他的怀疑,并将他交给了舅舅照料。这些年他在外东奔西走,母亲顶着病弱的身体为他扛下了所有压力,叫他能心无旁骛。
    那种无能为力,只好眼睁睁瞧着母亲气息一日日渐弱的感觉,二王子永生难忘。
    舒朗难得见二王子失态,尽管只有一瞬,依旧感觉很新奇。琢磨着将来把这一幕如实告诉十三,十三应该会高兴许久,就听二王子道:
    “好,我知道了,我会尽快安排的。”
    舒朗没问他会怎么安排,左不过想办法将王后送出宫方便治疗,或者让王后有光明正大接受治疗,不用急着去死的理由,简而言之谋权篡位,取国王而代之。
    总归如眼下这般,舒朗日日进宫替王后诊治直到康复是不现实的。国王能允许王后在一个个大夫的诊治中,不断得到即将不久人世的消息,于人群悲默中庆祝他的胜利。却不会愿意看到王后身体一日日好转的情况在眼皮子底下发生。
    来时舒朗也仔细瞧过,皇宫守卫内松外紧,各路关卡上的守将对将军府大公子的态度客气却疏离,唯有栖梧宫,从里到外把手严密,即便只是负责洒扫的宫女,都对楚家两位公子无形中带着几分亲近。
    这里是真正被将军府保护的铁桶一般,水泼不进。
    可即便国王的人手插不进栖梧宫,但迟迟传不出王后的死讯,是个人都知道发生了意外。
    谁知道一个能用十几年时间,谋划亲生儿子和妻子死亡的男人,骨子里得有多疯狂?他疯起来又会做出什么事?
    舒朗没说话,估摸着时间,进去将王后身上的针一一拔出,在两位小公子惊叹的眼神中,细细打量这个眼神平和的女人。
    听闻王后家族历代出美人儿,到了王后这里也不遑多让,否则她也生不出二王子这般青出于蓝美姿仪的儿郎。而眼前这个头发枯黄,双颊凹陷,瘦的一阵风便能吹走的女人,依稀能从那双明亮却平和的眼中瞧出几分昔日影子。
    王后吃力的伸手握住舒朗手臂,无声说了声“谢谢”,舒朗笑着摇头,随二王子出了栖梧宫。
    舒朗知晓王后醒来,二王子应该有很多事要忙着处理,道了声“留步”,便招呼二公子一道儿出宫。
    时辰不早,今晚还有国王为大景使臣准备的宫宴,舒朗得按时参加,否则被人发现有人易容顶替他出席宫宴,那可就有热闹瞧了。
    二王子捏捏小表弟肩膀,嘱咐道:
    “玉白,替表哥平安将荣公子送出宫,知道吗?”
    小孩儿激灵的眸子闪着坚毅的光,慎重承诺道:
    “放心交给我吧,表哥,你多陪姑姑说说话,姑姑好想你的!”
    此时大公子急匆匆跑出来,拽住二王子胳膊激动摇晃道:
    “允表哥,姑姑方才能说话了!她还叫我景儿了!”
    二王子神色一动,收回手搭在二表弟肩上的手,握紧大表弟胳膊不说话了。
    舒朗摆摆手,叫他随意。
    二公子遗憾的瞧了栖梧宫一眼,懂事的带舒朗一道儿往外走,还很贴心的解释:
    “每日我与大哥进出皇宫是有固定时辰的,今日没时间了,若再停留下去,陛下那边会派人来询问缘由,没完没了的可麻烦了。父亲说过,人在屋檐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我明日再与姑姑说话也是一样的。”
    这确实是个非常激灵的孩子,与他兄长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类型。语气里总是充满了童真和开朗,与他说话,人能不自觉开怀几分,这样的孩子陪伴病人,想来病人清醒时,心情也能跟着好上几分。
    舒朗觉得有趣,问他:“你父亲还说过什么?”
    小孩子远远瞧见有宫人过来,便挺直胸膛,目不斜视,端的一副好架子,待人走远,便开始活蹦乱跳,围着舒朗好奇反问,声音压的低低的:
    “父亲还说过,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先生,您真的能治好姑姑的病对不对?我今天好开心啊,等我将这个好消息告诉父亲,他肯定也很高兴!对了,先生,您不是我们烈火国人吧?我听您的口音不像呢!”
    舒朗听罢,明了这孩子知道的比大公子还少,至少大公子晓得他是二王子不远千里从景朝请来的国师高徒,这孩子连他是哪儿的人都不清楚。
    唔,这便是不用继承家业的嫡次子的幸福一生吗?舒朗总觉得这孩子身上的天真有几分莫名眼熟。
    “还不能确定,毕竟王后娘娘的病实在太严重了。”
    小孩儿后退着走路,与舒朗面对面,闻言眼睛闪了闪,有几分失望的哦了一声,来不及转身,直直的撞在从拐角出来的一个宫人身上。
    两人齐齐跌倒。
    舒朗将小孩儿拽起来,宫人跪在地上连连请罪,二公子很是大度的摆手道:
    “是小爷走路没注意,错不在你,起来吧,还得多谢你垫在下头护着小爷!”
    话音未落,腰间荷包便随手扔给对方。
    舒朗瞧的好笑,“这也是你父亲交给你的?”
    两人此时路过拐角,二公子激灵道:
    “自然,父亲还说过,男子汉大丈夫,要明辨是非!”
    “是吗?”
    “吗”字尾音还没落下,舒朗眼前一黑,瞬间失去意识。
    作者有话说:
    第68章 完全拿捏
    等恢复意识时, 舒朗一动不动,维持平躺的姿势,竖起耳朵听了一阵。四周安静的不像样, 鼻尖还有令人神志舒缓的香薰,单闻味道便知绝非凡品。身下的触感十分绵软,约莫是躺在床上, 凶手还十分贴心的给他盖了被子。
    稍微尝试动了一下,后颈又酸又痛, 疼的他直吸气,这般动静,外头也没进来个人查看情况。
    舒朗索性缓缓睁开眼睛, 这才发现四周装饰低调又不失奢靡, 可见主人的品味与财力。
    弯腰穿好鞋,在屋内谨慎饶了一圈儿, 并无多余发现, 舒朗这才想起什么似的, 摸摸脸上易容用的胡子,还好端端在呢。他的药箱与身上饰品, 除了发簪之外全都不翼而飞。
    结合之前在皇宫的遭遇, 舒朗基本能确定他此时还在宫里。
    就是不知具体在哪儿。
    尝试打开门往外走了一步, 噌的一声, 拔剑之声在耳边响起时,一把在阳光下寒光闪闪的利剑便已搭在舒朗肩头。
    那人什么都没说,舒朗举起双手,缓缓退回屋内, 关门前, 瞧见了对方身上的衣着, 更加肯定他还在王宫的推测。
    也不用尝试跳窗逃跑的可能了,方才开门那一眼,舒朗已经知晓他眼下身处湖心亭,四周皆是水,一眼望不到头儿,没有小船的话,少说得游上两个时辰才能上岸。
    烈火国是建在沙漠绿洲地带的国家。水乃稀缺资源,在如此大的湖心建亭,实属奢侈,并非一般人能做到。
    舒朗开始琢磨,眼下的情形对他而言,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
    值得庆幸的是,他景朝使团荣舒朗的身份应该还没暴露,下黑手之人只单纯认定他是镇国大将军府请来的大夫。
    不幸的是,他这个大夫或许能治好王后所中之毒的消息被暗中下黑手这人知道了。对方对他暂时没有恶意,却不想见到王后好起来,因此将他困在这里。
    那么问题来了,舒朗可以肯定的是,栖梧宫内对二王子而言是绝对安全的,二王子与大将军这点能耐还是有的,否则二王子也不敢在栖梧宫内和舒朗话说毫无顾忌。
    且舒朗的出现,对除了二王子与大将军以外的人来说,相当突兀,其他人不可能提前做好准备来对付他。
    当然,最重要的是,目前为止,他只对二王子一人明确表示过,对王后的病情他可以尝试治治看,有他在,不会让王后在这节骨眼儿上一命呜呼。其他人,包括大将军府的两位小公子,也只是心里大概有个猜测罢了。
    如此一来,能在短短时间内,避开栖梧宫的守卫,将消息传递出去的人选基本可以确定了。
    想起那个出宫途中,偶然撞到楚玉白的太监,舒朗眼眸危险的眯了眯。
    虽然很不想承认,可大将军府的二公子,楚玉白,那个还不到十岁的小家伙儿,被某一方的人收买,已成事实。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对舒朗的情况知之甚少,导致背后之人也认定舒朗和那些将军府往常找来的大夫一般无二,因此对舒朗也放松了警惕。
    想通这些,舒朗其实不难推测出楚玉白是在为哪方势力效命。
    他只是有点想不通,对方手里究竟有什么东西,值得楚玉白背叛养大他的将军府,与虎谋皮。
    舒朗起身,再次打开房门,人站在门内,虽然外头瞧不见一个人影儿,他还是对着空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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