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觉告假,好几日没去国子监。
    他只是坐在宁家的祠堂,喝酒。一言不发。宁高翰摸着胡子,散退众人,留他清净。
    宁觉是宁家唯一的嫡子,即使他是个废物草包不学无术的二世祖,宁家也是他的。他幼时玩心重,不爱读书,大字不识一个还无法无天。后来李元卿来了,一句“我不和笨蛋说话咧”,两个时辰把两年没学完的学好了。十年了,他也该发现自己和李元卿较劲,只是因为这是他吸引人注意的唯一手段了。
    李家最令人生畏的点就在没人知道它背后的靠山是谁。但凡宁家动了手,天罚一般的警告就会到来。可除此之外,李家的守护神既不会帮李家,也不会管宁家。宁家学不会悔改,李家学不会俯就,二者水火不容。
    宁觉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李元卿绝不是他能用真心换来的东西。
    李元卿和贺含真的定亲宴,宁家没有出席,只叫人送去了贺礼。
    “新人是不是很配?”满脸青胡茬,头发散乱,醉醺醺的宁觉问。
    但凡换个人如此颓势,与街上的叫花子也无两样。可宁觉泛着泪光,憔悴落寞,反倒像是诗仙、酒仙,另有一番俊美。他等不及回答,又躺在地上,仰面朝天。任凭泪水慢慢从眼角滑落。明月高悬,乌云退散,清晖如轻丝,盖在女娲的爱子身上。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宁觉伸出手,圈住那月亮。
    “配不配,一个下人可说了不算。”
    宁皇后流泉般悦耳的声音响起,她挥退小厮,关上祠堂大门,款款走到宁觉面前。
    “姑姑。”宁觉的眼眶泛红,坐起身,仰头看着身着明黄宫装的宁舒。
    “这世界上的一切好东西,都要用抢的。抢得够多,有的够多,就能让好东西主动投怀送抱。”宁皇后抚摸着宁觉的头发,捧起他的脸,“要做好人,就只能伤心。你心疼人,谁心疼你呢。”
    “你就是心太软。”宁皇后握着宁觉的手,去够彩绘盆栽中的山茶花。
    “没关系的,试了后就会知道,没关系的。”宁皇后摁着宁觉的手,掐断了长得最好的一朵红山茶,新鲜的树液渗出,划过宁觉的掌心,“别害怕。”
    “你,就是把他宠坏了。才委屈了自己。”宁皇后把山茶花别在宁觉耳后。
    “我不想。”宁觉握住宁皇后的手,摇摇头,有泪飞溅到宁皇后的宫装上,一点深红,如血艳。
    你必须想。
    “我不喜欢让我的家人不高兴的东西存在,因为这会让我不高兴。”宁皇后的手顺势滑到宁觉的下颌,抬起他的下巴,“一个月后的殿试,你做了状元,进了翰林院,才有资格和我谈李元卿的去留。”
    “好好念书。”宁皇后将宁觉歪掉的衣领拉正,拍拍他的脸,“不然就给李元卿收尸。”
    宁觉皱了皱眉,谁是状元真的是他能决定的吗。到底不敢驳斥。
    再次见到李元卿,是在殿试的前一天。
    “李元卿,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宁觉玄色斗篷衣袍上的云鹤在初秋的风中振翅欲飞,他站在李府的楼亭中,“试题早就传烂了。五品以上的官宦子弟,除了你,谁都有。”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李元卿看着他,面色平和,再无之前毫不掩饰的厌恶和烦躁,贺含真是个好老师,“我不要。”
    “你。”宁觉很快压制住眼底的着急,他叹口气,语气再次放柔,“我自愿给你,不要你给任何东西。这也绝不是局。你信我。”
    “我不要。天王老子给的也不要。”多说两句还是会露馅,深吸气,李元卿客气地行礼,“多谢宁公子仗义之举。若您没有其他事,我就先告辞了。”
    “元卿!”宁觉拉住李元卿的手,又在对方的视线下松开,“没有意义,没有必要。”
    李元卿只是看着他,什么话都没说。风吹得二人的衣摆猎猎作响,黑锦白棉来回纠缠搏斗,这也掩盖不了他们从始至终都是永远不会相交的平行线的现实。对于李元卿来说,和他解释才是没有意义,没有必要。
    想再多说几句话,多待一刻钟。话到嘴边,兜兜转转。
    宁觉只能低着头,说:“明日见。”
    “嗯。”
    往年殿试阅卷三日,今年活活闹出了七日。
    殿试三十名开外的宁觉成了状元,殿试第一的李元卿什么都不是。七名阅卷官中的三名愤然辞官,在宁觉的坚决要求和宁皇后的涟涟泪水下,皇帝同意亲自阅卷。宁觉还是状元,李元卿只是前五,同为翰林院学士。
    宁觉无论如何不肯接受,跪在御书房门外,恳请皇帝收回成命。
    李元卿赶到时,宁觉快跪了一个时辰了。
    “哥,你快起来吧。我都喊你哥了。起来吧。”李元卿半蹲在地上。
    “我怎么能抢你的东西,你才是状元。”宁觉的精神有些萎靡,看着李元卿的眸子却依旧闪着光,字字情真。
    好令人感动的笨蛋。这七天的争执之下,都没人在意李元卿的族亲李兰中出任长平府尹的事情了。
    “宁兄,可是你再这么跪下去,我就得在含元殿跪下了。我不想当着所有人的面诚惶诚恐说都是我不好,让大家为难了,说你真的才是实至名归的状元。”李元卿看着他,“别难为我好吗。”
    “元卿,我抢了你的东西。”宁觉看着李元卿的眼神带着不可思议,甚至是陌生,“你为什么不怨我,不说我。”
    “我对你们没有过幻想。宁觉。”李元卿看着他,把吹乱的头发捋到耳边,“你所做的一切,只是在让你自己好受,对我来说没有意义。”
    “那、那你我。”宁觉眸中隐隐有泪光。
    这里从没有你我。李元卿看着他的眸中带着困惑。
    “宁觉,听着。我很感谢你对我的喜欢或者是好感或者是什么,我勉强把这看做是对我的一种肯定。但你应该要清楚的,李家和宁家永远对立。我们甚至都不算是朋友,可能永远都成不了朋友。”李元卿的语速依旧不急不缓,“日后就是同僚了。请多指教吧。”
    李元卿起了身,朝着依旧跪着的宁觉伸出手。
    “你、你根本不在乎我是吗?”所以这一切都没有意义,所以没有期待。李元卿已经给宁家所有人定好了罪,目之一切,都是犯人,而不是人。
    李元卿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着宁觉。
    怎么会不在乎呢。痛恨,欲除之而后快,怎么就不算在乎呢。凭什么你喜欢我,就特殊了呢。你的喜欢多得过我母亲吗,她怎么就没在天灾人祸里特殊呢。
    李元卿长叹一口气,凝眸二三下,最后只是笑着说:“你这个问题,含真没教我怎么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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