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信中跟阿爹阿娘说了此事,但他们军务繁忙,不一定会注意到。”李文简看向魏湛,状似无意地说:“你记得帮我提醒他们一声。”
    魏湛认真地点头:“你放心,我一定会转达到的。”
    “嗯,我放心得很。”李文简拍了拍他的肩膀。
    *
    昭蘅吃了李文简带回去的梨子,两三天之后,身体差不多就好全了。到底是小孩子,身体底子很好。
    李文简和薛氏都松了口气。
    颍州的日子很充实,避难路上,安静柳对孩子们的学业也抓得没那么紧,李文简去学堂几乎都带上昭蘅。她听着他们讲治国平天下的道理,大多都半懂不懂。
    早晚散学了,还要陪魏晚玉去水田里看稻谷。明明最开始去种地只是为了不写功课,可种着种着,魏晚玉对种地真的着了迷。
    颍州这边有一种稻谷,谷苗很矮小,可稻穗却硕果累累。颍州每年的稻米大多都是这种稻谷所产,魏晚玉很好奇,几乎天天都拉着昭蘅去田里看水稻,还老缠着农人问东问西。
    在得知这种水稻养活了绝大部分江南人的时候,魏晚玉往田里跑得更勤了,秋天丰收的时候特意让人买了几把种子,说要带回京城去种。
    李奕承说京城太干,种不了这种水稻。魏晚玉看到南方的田里到处都是沟渠水车,又让人把这些水车的样式都绘了下来。
    与北方逐鹿中原战火不断的形势相比,颍州这里还算平静,只不过遭到多年战乱冲击,此地治安极差,百姓四下离散,大多沃土良田荒芜多年,城中更是时常有入户劫杀的事情发生。人人对盗匪恨之入骨,恨不得生饮其血,往往又打又杀。
    李文简和李奕承一面在城中组织了一批乡勇维护治安,一面告知百姓,可以在安氏领钱去种地,等丰收之后再偿还;他们抓到盗贼、强盗并不一味打杀,反是出钱买农具和种子,支援他们种地,也等丰收了之后再偿还。
    乱世之人大多都是落草为寇,有口吃的谁愿意去打家劫舍呢。起初大家还观望着,及至后来,在安氏领到银钱的人越来越多。荒废已久的良田慢慢有了绿意。
    渐渐的,安氏和李文简在百姓之中,也慢慢有了一些口碑。
    立秋后,秋雨一场接着一场。
    天晴了,最近一段时间萦绕在山间飘散不去的白色云雾只剩下丝丝缕缕。昭蘅摊开手里的纸,刚写了几个字,就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响起。
    “书琅哥哥。”她扭过头去,看到李文简从晦暗的檐下走了进来。
    他走到案旁坐下,顺手拈了一块糖放到她嘴边,她顺势吃下,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漾开。
    “给你。”李文简从怀里拿出个匣子递给昭蘅。
    她拿在手里,匣子上还残留着他温暖的体温,她眼睛微微眯了下,问他:“这是什么?”
    “打开看看。”李文简的声音犹如清泉般欢快。
    昭蘅乖巧地拨开匣子的锁扣,看到里面是一摞纸。一张一张掀开看,原来是很多的地契,有的是房子,有的是庄园,厚厚的一摞。
    “给我的?”昭蘅目瞪口呆,不确定地问他。
    李文简点点头:“嗯。”
    “都是给我的?”昭蘅倒吸了口凉气。
    “今日是你的生辰。”李文简带着些许雀跃提醒她,“这些是给你的生辰礼物。”
    昭蘅怔怔地望着手里厚厚一摞,她虽然不知道地契究竟有多少钱,可这是大宅子呢,肯定很贵。半晌,才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为、为什么?”
    “你不是答应嫁给我吗?”李文简竟然有些难为情,抿了抿唇,脸红了些许,低声说:“这些是我的全部身家,以后都交由你保管。”
    小姑娘十岁了,慢慢地会爱漂亮,喜欢好看的衣裳和首饰,想买好吃的糖。她不是个爱给人添麻烦的性格,也不会摊开手问着他要,但他总不能真的让她捉襟见肘。
    她低垂着眼睫不作声,轻轻挠了挠头,也有点难为情。
    “可是……这也太多了……”昭蘅清澈的眼眸里仍旧淌满震惊。
    李文简轻飘飘地说:“我们说好了要一生一世不分离,那我的钱当然该交给你保管。你可以拿它去买糖买珠花,买所有你喜欢的东西……”
    “可是……”昭蘅盯着手里的东西看了半晌,还是觉得不妥。
    “怎么?你要食言而肥吗?”李文简觑着她的神色,抿了一口茶。
    “当然不是。”“那你快把东西收好,以后你可要好好当家管着钱。”李文简说,“要是丢了,我们就要一起饿肚子了。”
    昭蘅重重点了点头,把匣子放到枕头底下,顿了顿,她神秘兮兮地贴近李文简,轻声问:“这些地契是不是很之前,值多少?”
    李文简“嗯”了一声:“大概十万金。”
    十万金!
    昭蘅懵了,像是天上掉下一个巨大的韭菜饼,香喷喷的把她给砸晕了。她掰着指头数了数十万金有多少,结果十个指头都用上了,还是不知道具体有多少。
    她给魏晚玉写十年功课才十两银子,十万金,她给魏晚玉写一百辈子都写不回来。书琅哥哥给了她这么多钱,她一定要好好攒嫁妆钱,一定要配得上他给自己的这好些钱。
    “书琅哥哥,我、我会努力攒嫁妆的!”
    李文简被她逗笑了,却也没说什么。她从来求的就是个心安理得,便由着她去吧。
    *
    寂寂暗夜中,忽有秋雨倾泻而下,山峦枫林都笼罩在细雨中,失去了本来的轮廓。前方的路在雨雾中愈见模糊,道旁的桂花树在秋雨中被打得七零八落,一朵朵碎金般的花朵被雨水催下枝头,堕入泥淖之中。
    越梨一行人在雨中跋涉,身上披着的蓑衣斗篷被雨水湿透,雨点透过蓑衣上的松针,浸透衣裳,沾在肌肤上冰冷如刀。
    她握紧背上的长弓,抬首望了眼在雨中失了轮廓的山村,提议道:“阿爹,二叔,雨太大了,我们先去土地庙歇一歇。”
    前几天天气很好,越梨的阿爹和叔父几人商量进山打猎,打了几天,收获颇丰,盘算着今天下山。可临下山的时候,越二叔又看到一头肥美的鹿,等他们猎到那头鹿,天色已经不早,偏生走到半道又下起雨来。
    “也好。”越二叔抹了把脸上的水渍。
    他们踩着泥水往土地庙走去,走近了才发现,土地庙中已经有人在歇脚,昏黄的灯火在迷蒙雨夜中照亮了土地庙的飞檐。
    可不等他们走进庙里,守在庙外的两个男人警惕地握着刀走上前,厉声问道:“什么人!”
    越老爹看着灯光下男人冷厉的神情,心中不由一憷,正要拉着越梨离开。越三叔的大嗓门响了起来:“村里的猎户,过来避避雨。”
    说着,就要迈开步子往里走。
    两个守门男人立时抽出腰间的佩刀,铿然寒光在晦暗的檐下闪过:“我家主子正在里面歇脚,你们不能进去。”
    越三叔脾气上来了:“又不是你家的,凭什么不让进!”
    越二叔家的小子铁生也冷哼了声帮腔说:“这庙子是我们村的人凑钱修的,你们这些过路人还想欺压我们不成?”
    越老爹见这几个人站得板正,一身杀气,不欲跟他们纠缠,拦下铁生的胳膊,说:“算了……”
    “让他们进来。”屋里忽然传来声虚弱的男声。
    两个守卫闻言立刻放下手里的刀,让出一条道来。越老爹根本来不及阻止,越二叔就先跨进门去。
    越梨跟随二叔走到屋内,庙内一角坐了好几个人,这群人有男有女,听到他们几个走进去,只是抬眸看了一眼,便收回眸光,也没再有什么反应。屋子里氤氲着浓浓的药气,他们在墙角生了火堆,火上架着个铁罐,正翻天覆地滚着,药气就是从那罐子里冒出来的。
    越二叔在另一角生了个火,便向几人招呼:“过来烤烤火吧,眼角都湿透了。”
    越梨拉紧湿透的衣襟,始终紧紧地挎着长弓,挪到火堆前坐下,默默坐下烤火。另一头的几个人异常沉默,她发现他们浑身的衣裳都非常华贵,但又沾满泥水。
    真是奇怪,这样的贵人怎么会到这种野外之地?
    这个土地庙是村里的村民修的保佑一方水土的土庙,既不挨村,也不邻店,他们怎会到这里来?
    她正揣测着,铁生拿出干粮里的馍,掰成好几块,给他们一人分了一块,大家围坐在一起吃馍。外面雨声越来越大,越三叔的嘴皮子是个闲不住的,吃饱了就开始讲从集市上听来大江南北的事情。
    “听说李氏的大军已经在城外盘旋好几天了,说不定马上就要攻进城里了。”
    “可不是,大家都在说,大魏王朝就要完蛋了。”铁生立刻接口道,“我看最近乱着呢,咱们就不要进京去卖猎物了,还是去就近的集市吧。”
    “是啊,这戾帝已经够可恨了,欺压了咱们这么多年。谁知道李氏又是什么德性,万一比戾帝还残暴可怎么办?”
    越梨一双白净的手握着枯枝,慢慢地拨动着火堆里的灰。她常年打猎,耳力极好,忽然听到对面传来一小声啜泣,立马抬眸望过去,却见众人簇拥的那个男人也正朝她看来。四目相对的刹那,她觉察到那男人的眼神十分凌厉,让她很是不舒服。
    “哭什么哭,我还没病死,你就开始哭丧。”男人低骂了一声,旁边煎药的妇人顿时收了哭声,拿起帕子压住眼底的泪痕,将炉子里的药倒出来,双手递给男人,不再敢哭了。“如今天下不安,到处都动荡不安。也不知道过了今天还有没有明天,要我说,这戾帝早就该死了!”铁生平常最爱听人说闲,听了一肚子戾帝的坏话,总算找到机会一吐而快。
    对面那几人忽然也不说话,越梨悄悄掀起眼皮,发现那男人还在看过来,他的眸光,委实算不上和善。直觉告诉她,这几个人不是那么好惹的,一点火星溅上她的手背,剧痛突然袭来,她拍了拍身上的烟灰,对休息的几人说:“歇够了,咱们走吧。”
    铁生诧异地看着她:“姐,外面下那么大的雨,再歇会儿吧。”
    “不了。”越梨声音清凌,带着不容商议的坚定,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催促自己赶快离开,她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走到一角拿起各人的蓑衣分下去,她快速地把绦带系好,说:“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婶母还在家里等我们呢,快走吧。”
    “可是……雨大山路不好走……”越二叔今天累狠了,委实不想再赶夜路,还想劝说越梨。
    “二叔,早点回去吧,最近雨水多,我想回去把屋后的沟渠挖通,往池塘里灌水,好养冬鱼。”越梨坚持。
    几人面面相觑,越老爹也站了起来,说:“走吧,先回去了。”
    兄长都发话了,越二叔他们再不愿,也只能起身收拾。不过片刻的功夫,他们的东西就收拾妥当,匆匆走出土地庙。
    门口守着的那两人的目光一直落在他们身上,越梨眼角的余光从他们板正的身上扫过,忽然想起来为何会觉得这么怪异。
    之前在安氏的时候,她见过很多进进出出的兵士,那身姿分明跟这两个人一样。
    他们是官兵?
    刚才听到京城即将被攻破时,他们又是这样的反应,越梨猜测他们或许是哪家高管趁乱离京。
    她不想横生枝节招惹是非,还是趁早离开地好。
    “快走。”她不停催促累得腿都抬不动的铁生。
    “啪嗒”
    庙中忽然传出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在这夜雨盈沛的山中显得分外骇人。越梨心中的不安加剧,双手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手里的长弓。
    伴随着瓷器猝然摔破而来的是短刃出鞘的声音,在刀尖砍向她的那一刻,她本能地往旁边躲闪,刀锋几乎贴着她的脸侧削过,带过她耳边一缕青丝。
    “你、你们要做什么?”越梨颤声地问。
    越三叔也觉察到不对,立刻从后腰抽出柴刀,警惕地看着他们。可他们不说话,只用凶悍的眼睛审视他们:“去死吧。”
    越梨手心满是汗意,瞪圆了眼睛,眼睁睁看着又有数人走出浓稠夜色,朝他们扑过来。
    他们几人都以打猎为生,顿时提起武器抵抗。可他们人多势众,身手又比他们更加敏捷。
    越梨眼见一个男人刀锋一转,刀光凛冽,直直迎向她阿爹的脖子。
    夜风吹得土地庙的灯笼晃晃悠悠,照亮了那人手里的刀,也照亮了她阿爹眼中的惊惧。
    “阿爹!”越梨瞬间泪盈于睫,眼神迷蒙地搭弓引箭。
    不等她松开弓弦,只见一片朦胧火光中又闪过一道寒光。朝越老爹砍去的那人被寒光迷了眼,他微微眯了一下眼睛,不知为何喉咙忽然一凉。他一低头,只见昏暗夜色底下,一柄长刀横在他脖子上。
    “王将军!”
    另一人吓得不轻,才喊了一声,夜雨灌入他的口鼻,堵住了他的声音,魏湛手中一柄长枪脱手,越过风雨,从越梨耳边掠过,刺穿了她面前人的头骨。
    越梨浑身蒋冷,看着面前这个身形魁梧的男人瞪着双眼在她面前倒下去,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件黑色的披风兜头落下,将她从头到脚全然裹住。魏湛轻快地跳下马,洁白的织锦长袍被泥水裹得脏兮兮,他的白玉冠被雨水浸湿,在微弱烛火的照耀下闪着淡白的光。他微微弯着身,浓睫半垂,担忧地看着她,伸出骨节分明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怎么?吓傻了?”
    无数的铁甲从山坳里涌上来,原本围着越梨几人的那帮人顿时四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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