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流民饿殍,好好的衣袍走过长街,都快被人撕成一绺一绺的。
    药庐外挤满了叫花子,到处一片嘈杂。
    “北狄人现在盘踞在乌蛇岭下,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不是马上就要打仗了?”
    “要打仗了么?可是我听说边营还未起兵。”
    “……”
    纷乱嘈杂的声音里,这些字句隐约落在了浮玉的耳边。
    魏晚玉借医师的膳房炖了一锅鸡汤。这几日她都快疯了,长这么大她什么时候下个膳房,当初混在流民里的时候她也只是要过饭,没做过饭!可那该死的西林只管杀鸡拔毛,余事一概不管,将鲜血淋漓的鸡往她面前一扔就走了。
    最近医馆生意好得出奇,医馆里的跑堂根本没空照顾病人,她只能愤愤地把鸡宰成两半扔进锅里,放上调料,炖上一锅不知什么味道的鸡汤。
    端给浮玉,她竟然吃了两碗。
    “现在我们不能送你回北府衙门。”西林一向不大会说话。
    “我知道,他身边的细作不除,送我回去也是死。”浮玉身上的伤仍没有好全,稍稍动一下,苍白的小脸就皱了起来:“可我不能再等下去了。”
    “什么意思?”魏晚玉不大明白。
    “他这一次,根本没打算活着回来。”浮玉捧着滚烫的鸡汤,眼泪不知不觉地落了下来,落在唇边她尝到了几分苦涩:“北府天气苦寒,五谷不丰,朝廷克扣北府军的军粮,我们的余粮根本支持不了多久。他只是不想我跟他一起死在那里。”
    这些年,尽管有时他遭噩梦缠身,会掐着她的脖子不许她离开,要她永永远远地陪在他身边,无论生死。但也在不知不觉中,不再像从前那样,死死束缚着她,不许她离开半步。
    他希望她能活,哪怕一个人,也要好好地活。
    “我离开边营,并不是不愿意陪他一起死。”汤碗内氤氲的热雾轻拂她的脸庞:“我只是不忍见他明知是一条死路,还那么义无反顾地走下去。我想跟他一起活。”
    “我离开前,他说过他留在边营就是为了驱除北狄军,他那么憎恨北狄人,如今却迟迟不肯出兵,是因为我生死不明,他再犹豫纠结,究竟该来救我,还是抗击北狄。”浮玉热泪滚滚:“我还是给他添了麻烦。”
    魏晚玉也不会说什么安慰的话,她怔怔地看着浮玉:“我已经修书回京,殿下接到信后,定会下令让徐将军从梅州前来驰援,便可解珞珈之围。”
    “来不及了。”浮玉说:“信从这里传到京城,京城再发令到梅州,他恐怕等不到援军便要饿死在边关。”
    “那可怎么办啊?”魏晚玉急得挠头。
    “我带着你去军营找他。”西林终于说了一句话。
    浮玉摇头:“不行,不知道他身边的细作是谁,贸然闯军营会死的。如果我死了,他会活不下去的。我不能再自乱阵脚,将他推入更艰难的境地。”
    他们相识那么久,他的所思所想又怎能瞒过她呢?送她回珞珈养胎是假,为她谋一条生路才是真。
    李奕承知道自己留在边营是死路一条,但他还是不肯走。因为他要守着江山。
    浮玉也知道,所以她并不阻止他,也乖乖听他的话回到珞珈,让他不必为她担心牵挂。
    可是,临走前她要走了他的玉牌。
    因为她原本打算拿着他的令牌到梅州请求徐将军开仓援助。
    就算殿下不在乎他们的兄弟之情,难道边将也能不在乎江山社稷吗?若她真的借不来粮草,那说明东篱也算是烂到根里了。
    真到了那时,她与他一起死了,也算眼不见为净。
    一直以来,是他不顾一切地救她,为她付出所有。
    而此时此刻,她也想保护他,救他。
    知道这次分离有可能是死别,她还是离开了。一起死很容易,刀子抹喉人就没了,可一起活太难,哪怕有一丝希望也要努力争取。
    浮玉没想到半途中会遇上假冒盘龙卫的刺客。
    得知魏晚玉和西林是太子派来的人时,她喜极而泣。等了这么多年,将军终于等到京城的回音。她迫不及待地想将这个好消息带给他,让他知道他一直怀念关爱的人,并未遗弃他、放逐他。
    他不仅是她的珍宝。
    可是现在她还不能回去。
    “请你们送我去梅州。”她薄薄的眼皮仍然有些红肿,但此时却没再掉泪,反倒捧起温热的鸡汤大口喝下:“我要去梅州借粮草。”
    “之前我没有多大的把握,但现在知道了太子殿下对将军的一份心,我必须得去。”浮玉本能地循着窗棂洒下来的日光望去,被久违的阳光照得眼睛微微一眯:“然后让徐将军的人马护送我回去找他。”
    她要保护好自己。
    若尽一切努力不能谋得生机,她也不惧与他共赴来生。
    *
    半夜忽然来袭的风拍打着窗棂,“啪”的一声响从窗户口传来。
    昭蘅从梦中惊醒,猛地坐起身来。
    “阿蘅?”李文简睡觉一向最为警醒,他在摇摇晃晃的烛光里隐约瞧见昭蘅做起来的身影,便跟着坐了起来。
    “怎么哭了?”李文简点燃案头的灯,那烛火便照见了昭蘅满眼的泪花。眼泪滑下脸颊,昭蘅心有点愣愣的,她的声音带了几分茫然:“殿下。”
    “梦见什么了?”李文简将她拉入怀中,伸手轻拍她的后背。
    “我梦到你了。”呼啸的风声令她心中慌乱,她张开双臂紧紧地环着他:“我梦见你流了好多血。”
    李文简摸到她的手是凉的,便裹着被子将她紧紧拥着,安抚她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李文简的气息将昭蘅紧紧包裹,她慢慢冷静了下来。
    一定是最近太焦虑,总是想着北府的事情,所以才会梦到殿下跟二皇子对阵军前,二皇子一剑捅入他的心窝。
    她把手从他的衣袖里钻进去,贴着他温热的肌肤,轻声说:“我可能太紧张了,我想挑个时间去大相国寺祈福。”
    李文简将她搂得更紧:“好,我陪你一起去。”
    作者有话说:
    第89章
    北狄的大军, 终于还是压过了乌蛇岭。
    据探子传回来的军报,驻扎在边境的北府军没有丝毫反应。李文简看着信报沉默了许久,难道最终子韧还是与他离了心, 宁愿将大好河山拱手让与北狄蛮人?
    他往同州发了急报,命他速速领军北上抗敌。但据此前他去同州的安排, 就算以最快的速度整军赶往珞珈边境,他们也需要将近十日的时间。在此之前,靖州会调拨两万大军迎敌。
    而这十日之间变数太大,子韧那里究竟是什么情况?他是消极迎敌,抑或是真与北狄人有所勾结?
    李文简的军令发出后的两天, 他又收到了来自北府的军报, 北狄大军压过乌蛇岭后,中了北府军的埋伏。
    原来李奕承领了两千人马轻车而行,悄然埋伏在乌蛇岭下的山坳中。北狄军早已得到消息,李奕承不会抵抗,故而掉以轻心。等他们的队伍进入山坳,山间战鼓如雷鸣, 四面八方的伏兵呐喊而出。
    负责领兵的北狄将领葛司齐大吃一惊, 急忙挺刀而出高声大问:“来者是谁?”
    一骑快马如闪电般飞驰而来,转眼冲到阵前。马上之人身披银甲, 一手握着金刀, 另一只手则勒紧马绳。战马高声嘶鸣,怒扬前蹄,踏起迷雾般的雪沙,停在葛司齐跟前。
    葛司齐骑坐在马背上, 恰好看清清癯男子的一双眼睛。数年前相见时, 这双眼还像清澈的湖水, 就连怒恨都像奶娃娃的威胁;而现在,他冷漠地看着自己,眼底藏着不动声色的杀气。竟然令他这样身经百战的大将都忍不住心寒一瞬。
    不过也只有一瞬。对于他的到来,葛司齐更多的是好奇。
    “竟然是你。”葛司齐双目大睁,露出不可置信之色。照说,他现在应该已经在去京城的路上了。
    李奕承慢慢地抬起刀:“那个人是不是告诉你,我停兵不动,亲自率人杀回京城去救浮玉了?”
    “你不去?”葛司齐呆在原地。那人分明告诉他,李奕承极为疼爱他的妻子,明知她被李文简的人带走,他为何没回去?且听他的口吻,似乎他已经知道北府军中有人在往北狄通信?
    “我这不是来了?”李奕承五指紧握成拳,骨节青筋暴突而起:“浮玉在哪里?”
    葛司齐冷笑了声:“我又怎能避开你的耳目进入东篱捉她?人不是我带走的。”
    李奕承已三日不眠不休,双目熬得通红。他纠结了两日,也与自己博弈了两日。先锋官带回李文简的玉牌,说是他下令带走浮玉。可是此时大敌当前,他有什么理由激怒自己?难道真要逼死自己?
    他用了两天两夜的时间告诉自己人心可变,父皇和皇兄已经弃他于不顾,弃北地生民于不顾。浮玉是他的妻子,是这个世上最需要他的人。他应该去救她。
    可是天亮之后,他看着日光从东边的地平线一点点升起,金色的光满逐渐铺陈开来,照在他守了五年的大地上。
    那一瞬间,他想起了很多年前,他和兄长、魏湛、梁星延相约同去看日出,却在出发前摔伤了腿。他以为他们会撇下自己去登高望日出。
    可是阿兄带上了他,那一夜,兄长用了三个时辰将他背上山顶。
    他在山顶见到了此生最美的风景。
    而此时的霞光,与那年所见一模一样。
    他的心瞬间被霞光照亮,在最后的关头,他想起兄长,竟然没有一丝怨恨。尽管血淋淋的证据摆在面前,他仍是没能劝服自己对入境的北狄军坐视不管。
    更无法因为一己私情纵容蛮人入侵,践踏他的土地、□□他守卫的子民。
    他看着帐外大片绮丽的霞光,洁净不染的冰层下染就无数鲜血,其中有数以万计东篱将士的鲜血,有东篱百姓的血,还有魏湛和他的血。
    天彻底大亮之后,他亲点了两千骑兵精锐,借口要杀回京城讨要说法,夺回浮玉。
    这一次,他一个亲信也没带。
    当初送浮玉离开,只有几个亲信知道。他现在不知谁能信,谁不能信。放眼军中,无论是从京城带出来的旧人,或是在北地所识之人,他谁也不敢信。唯信掌中的刀。
    从葛司齐的反应里,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军中有人出卖他。
    可是停顿片刻后,他听到葛司齐得意地笑道:“不过我知道,她已经死了。”
    李奕承额头的青筋依然暴起,赤红的双目盯着马背上的葛司齐,对着身后藏于山林间的军士高喊:“杀!”
    无数箭矢如同密密匝匝的雨丝从山林间射出,滚滚巨石携着雷霆万钧之势轰隆滚下山。寂静的山坳顿时火光四起,他那两千精锐勇猛异常,带着对北狄人的憎恨冲下山岭。
    李奕承的神情阴郁冷冽,握着刀柄的手苍白厚重,青筋似乎马上就要穿过皮肤。他红着眼睛冲上前来,没有知觉似的砍杀着北狄将士,很快葛司齐的先锋军便教他砍杀干净。
    葛司齐与贺喜安勾结,得到的消息是李奕承不会迎战,所以才大摇大摆领军打了前阵。此时见仗还未打开,先锋军便丧命于李奕承之手,又惊又怒。
    这个乳臭未干的孩子知道什么叫打仗?当初他设计诛杀魏湛的时候,他还只会哭。
    他从未将他放在眼里,此时亦如是。
    葛司齐挥退左右,亲自提了长矛上前迎战。
    他望向李奕承沾满鲜血的脸:“当初多亏了你,我才能杀了你们的镇国柱石魏湛;如今我仍要感谢你,若不是你镇守珞珈,恐怕我还要费些功夫。这么多年,你还一如既往的贪玩、意气用事,带着区区两千人马就敢来埋伏我。”
    晃眼的日光照在李奕承银色的铠甲上,他额间青筋鼓起,沉声压制怒火:“驻营还有我的十万北府军。他们会将你们杀尽,一个不留。”
    “就凭连饭都吃不饱的北府军?”葛司齐目露得意,抬手指向李奕承:“你还不知道吗?每年京城给你运来的粮草,大部分都入了我的军营。”
    “我为边将,守山河,护江山,死有何惧?今日纵使我埋骨此处,也死得其所。”李奕承浑身都冷透了,胸膛剧烈起伏,下一刻便踩着地上的尸身飞身上前。
    李奕承冲锋陷阵,可他以一敌众,如何抵挡得住?一不留神,手臂被划了一刀,鲜血直流。却被葛司齐身旁的护卫一掌打在胸口,摔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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