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纪娘子、杨尧相熟的妇人娘子们也来到柳家后院,向两人道贺。
    人挤得多了,就见清风桥外一队人马护送着一顶官轿而来,兵丁要出声呵斥,就听镇江知府王惟善道:“都是状元公的乡邻,莫要出声喝止,小声提醒便是。”
    王惟善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与曹大章、姜宝等人是同年,关系也不错,虽曹大章如今赋闲在家,两人倒是时有往来。
    知府老爷亲临,清风桥附近的街坊们自是不敢大声,过了一会儿,就见一绯袍官员自官轿中走出,对方虽未出声,但一府之尊的威压已是全部显现,四周百姓立时跪倒了一大片。
    王惟善先与柳府家人见了面,他态度极其亲和,与平日在知府衙门的派头截然不同,难得见他如此作派,左右手下都不由腹诽,心道老爷竟有两副面孔。
    当然,这也和柳贺中了进士即入翰林院有关。
    翰林院修撰是从六品官,知府是四品官,论官职,柳贺这个修撰自是不如知府,然而京官位小权大,翰林又是词臣,有朝一日混成侍读、侍讲,那就是天子近臣,便是六部尚书也要客客气气,身为外官,和京官打好关系很重要,一方面是为了应付京察,而另一方面,朝中有人也好做官。
    翰林是未来的宰相候补,比之一般京官前程更是远大。
    王惟善任过山西高平知县和潞城知县,又去户部干了一任员外郎,兢兢业业十二年,才在嘉靖四十四年时迈入四品官的行列,到今年转任镇江知府。
    他就是朝中无人的典型。
    当然,如今能安稳当官的不可能完全没有背景,只是他的背景不如旁人雄厚罢了。
    ……
    寒暄过后,王惟善神色变得严肃谨慎,他走至香案前,左右官吏将圣旨递给他,王惟善接过圣旨,道:“恭请圣安。”
    王惟善为官已有十八年,见过的圣旨只有任户部郎中时最多,替圣上颁布圣旨却是第一次。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镇江府柳贺举业严谨,文章典雅,于隆庆辛未科殿试夺魁,特赐……”
    纪娘子被杨尧扶住接了旨,眼中泪水再也止不住。
    然而王惟善带来的圣旨却不止这一道,只听他继续道:“国家推恩臣下,而必及其家室者,所以厚人伦之本也。行在翰林院修撰,柳贺之母纪氏、其妻杨氏兹特封为安人。服此隆恩,毋忘儆戒,钦哉。”
    纪娘子与杨尧一并谢恩,四周百姓此时无不羡慕地看着纪娘子与杨尧。
    “有一个状元儿子真叫人羡慕。”
    “这柳家娘子真有富贵之相,如此年轻便当了状元夫人,日后怕是有享不尽的福分。”
    王惟善宣了圣旨,道:“安人,状元郎此时在京中为天子办事,安人不必太过牵挂。”
    “有劳府尊大人了。”
    王惟善将柳府环视一周,这地方是清风桥,乃是当年靳贵中解元之地,果然极有文运气象,然而柳家家宅却着实简单了些,只有一块解元匾显出几分气派:“天子特赐的状元碑本府将派人加紧制成,安人若是有烦心事,可派人至府衙,本府自当为状元郎的家眷分忧。”
    王惟善带领大小官员离去后,留在清风桥附近看热闹的百姓不减反增,杨乡绅和三叔紧急安排人办酒席,并约了两三日后请附近街坊及家中亲邻吃酒,柳府外,鞭炮声锣鼓声一直热闹,柳贺夺了状元,且是镇江府自大明开国以来第一位三元及第者,镇江府中人都与有荣焉。
    以往镇江士子在科考一事上总是被丹阳县、金坛县压一头,松江二府及应天等地提起镇江士子时都是一脸不屑,然而今日,柳贺是彻底让他们吐气扬眉了!
    姑苏松江状元多,我镇江府有三元及第!
    苏州府一甲笑傲大明,
    但我镇江府有三元及第!
    活着的三元及第者!
    柳贺一人便可秒杀所有!
    ……
    纪娘子告知杨尧自己累了,想去后院休息片刻,杨尧终究有些不放心婆母,刚到后院门口,就见自家婆母拿着巾帕不断拭泪。
    杨尧便停住了脚步,她知晓婆母不愿此刻的模样被自己看到。
    对相公中状元一事,杨尧心中犹自感慨万千,何况是吃过不少苦头的婆母呢?
    他们母子二人一路扶持着走过来,相公从未对她述说过读书辛苦,婆母也不是爱诉苦的人,提起如今的生活,她心中只有满足,只有偶尔在饭桌上,婆母才会偶尔提起,那时的辛苦放到现在反倒成了回忆。
    ……
    城外仍在敲锣打鼓,从东向西,本以为敲两下便停了,谁知从晌午一直敲到傍晚,敲得人脑袋疼,到了下午时,不知哪边竟搭起了戏台,唱起了《商辂三元记》,《商辂三元记》乃是昆曲,讲的便是商辂连中三元之事,恰好符合柳贺连中三元的情境。
    楚夫人平日倒是挺爱听这出戏,如今则是闻之生厌。
    如今她自然是说不出中了状元她也不悔这种话了。
    府里的小丫鬟闲谈时都在说柳贺中状元之事,什么府尊大人亲自去柳府颁的圣旨,什么柳贺的母亲夫人都获封安人,即便楚夫人刻意回避这一话题,耳中仍是会听到。
    正好中午女儿宛娘回了娘家。
    宛娘性子温柔,她当年并不同意楚家毁约,只是楚夫人实在不忍心她受苦,才强逼着楚贤去柳家提了退亲。
    而如今,宛娘并不会在她面前提柳贺这个名字,她是个孝顺女儿,父母即便有错她也不会提。
    可楚夫人却看到了女儿眉宇间的愁绪,女儿在马家相夫教女,但因只生了一个女儿,婆家并不欢喜,待她也不如从前。
    楚夫人心知,纪娘子为人敦厚,即便宛娘生不出儿子,以纪娘子的性子也绝对不会为难。
    只是可惜……
    第93章 反响
    楚夫人为女儿心痛的时候,楚贤并不在楚府,而是在酒楼里默默喝着闷酒。
    柳贺考中状元的消息一传来,他和楚夫人之间连维持基本的和平都做不到了,楚贤满心责怪夫人让他失了一个状元女婿,楚夫人却直接将他的皮揭了下来:“我一个妇道人家如何能决定,你若不愿,我还能拦你不成?”
    这话着实令楚贤恼羞成怒,也正好戳中了他的心思。
    他当初便是抱着这般想法去退亲的,若是这事日后被人挖出来,他刚好可以推到自家夫人身上,就算府城中有人风言风语又如何?他是高高在上的举人老爷,而柳家只是乡下人家,唯一有秀才功名的柳信也不在人世,柳家没有人能耐他何。
    然而楚贤千算万算,唯一没有料到的便是柳贺的脱胎换骨。
    柳贺考进丁氏族学一事最早让楚贤警惕,然而,自考入丁氏族学后,柳贺便在考功名的这条路上越走越远,县试、府试、院试第二、乡试解元……到现在的状元。
    若是知晓柳贺有考状元的才能,别说他二十二岁中状元,便是他三十岁中,他的女儿也等得!
    可惜人生没有后悔药可吃。
    柳贺中状元的消息传来后,府城中人人羡慕杨乡绅挑了个好女婿,这个时候楚贤便想告诉旁人,这个女婿仍在他娘肚子里的时候他便挑中了。
    但楚贤不能说,只能将一口气狠狠憋着,酒楼外的锣鼓声越是喧天,楚贤心中便愈发觉得苦楚。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
    柳贺中状元的消息可谓震撼了整个镇江城,清风桥柳府几乎成了镇江名景,不仅附近的百姓来到柳府门外蹭蹭喜气,更有远在丹阳、金坛的士子同样来此一观,南门大街外、登贤坊中、县治以西、虎踞门……即便是西麓乡中也有百姓自发庆贺,人人都知晓出一个状元郎意味着什么——文魁星降临镇江府了!
    丁氏族学中,丁显、丁琅两位先生依旧在勤恳教书,柳贺考中乡试解元后,来丁氏求学的士子便比往年多出了三四成,而柳贺中状元的消息一传来,族学众学童都迫不及待地请丁显讲一讲状元郎读书时的情景。
    丁显拈须微笑:“状元郎当年的破题还不如你们之中许多人。”
    “先生又在哄我们,丁卯解试的程文集我们看过数遍了,状元郎的破题可谓一语天下惊,这般破题我们纵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
    族学中还藏着柳贺当年在丁氏读书时写的文章,丁显便将之分给学童们阅览。
    “这当真是状元郎当年写过的文章?”
    “正是。”丁显点头道,“状元郎入学时制艺还未学,然而状元郎坚信勤能补拙之理,便日日勤学不辍。”
    “你等常常埋怨读书辛苦,或所得远不及所学,然而状元郎入学时功底不如你等,咱们族学也未整修过,他为练好破题,日日点灯到亥时。”
    丁显心中也有无限感慨。
    招柳贺入族学时,他从未想过,柳贺会成为族学中最出色的弟子。
    当年那个少年于读书一途上的确有天赋,然而他的天赋却比自己以为的要高出许多,当年他只在这小小的丁氏族学崭露头角,而如今,正如大鹏展翅三千里,他的名字已被天下读书人所知晓。
    丁显以柳贺为例也并非全是为了勉励弟子,他心中也是这般想的。
    柳贺确实擅读书,会读书,然而更关键的是,他从未浪费自身在读书上的天赋,勤勉踏实可谓无人可及。
    族学内书声朗朗,而族学围墙外则是火树银花的浪漫之景。
    丁显忍不住想,这是整个镇江城为柳贺燃起的烟花,可惜柳贺不在此地,也看不到
    这一幕了。
    ……
    下河村中同样也是如此。
    柳府在清风桥搭起了棚子大宴宾客,下河村的亲友们赶到城里吃了两顿大餐,回来村里又摆上了席。
    柳贺的解元碑还在村口立着,县里的官吏下乡时都对他们下河村高看几分,见了族老们态度也相当恭敬,加上柳贺中举后替下河村免了不少田赋,村里的日子是一日胜过一日。
    然而,距离柳贺考中解元还未满四年,他竟连状元都考中了!
    便是只看过戏文的农妇也知晓状元郎的厉害,柳贺一考就考中了状元不说,就连纪娘子也封了诰命。
    整个镇江府城中,又有几人能得天子亲封的诰命?
    柳贺中举时,村里人提起他时还道“柳家贺哥儿读书如何如何”,但柳贺中了状元之后,“贺哥儿”这称呼就自动替换成了“状元郎”,村里人反倒不好评判他读书刻苦之事了。
    毕竟解元一省好歹有一个,状元呢?那可是全天下的士子一起去争的。
    “我在他家院口闲谈的时候,状元郎就在里头读书,现在想想,幸亏我没耽误到他,不然把这状元弄丢了我罪过可就大了。”
    “当真想不到啊。”
    “状元郎那般有本事,有些人却因为一时利益连亲情都不顾,你瞧现在还有哪个理他?”说话之人朝着柳家二叔的院门使了使眼色。
    “我听说状元郎新娶的媳妇厉害,他俩倒是上过门,又耍起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招,被人家直接请回了家。”
    下河村人谈起柳义夫妻都只有奚落,在乡下,兄弟之间关系不睦的比比皆是,但至少平日里表面功夫也做足了,何况柳义当年受了柳信多少恩,便是村口的瞎子都能说上一二。
    有个有本事的兄弟就是祖上显灵了,何况又来了个这么有本事的侄子,柳义夫妻不珍惜也就罢了,还把事做得太绝,外人都看不下去,到现在柳贺考中状元,又在京里做了官,他这个当叔叔的是一点光都沾不到。
    “这几日我去乡里,人家听说我是下河村的,都来问我认不认识状元郎。”
    “咱们通济河是宝河,能庇佑咱们村里人呢。”
    通济社学自柳贺考中解元后就人满为患,孙夫子早就到了该颐养天年的年纪,但耐不住十里八乡的百姓知道他是状元郎的夫子,千方百计地把孩子往他这边送。
    孙夫子开始教书时是迫于生计,然而一年一年教过无数弟子后,他反倒将教书育人之事当作自身的职责。
    乡下不如府城,即便这几年在通济社学读书的学童越来越多,然而百姓们宁愿多掏些钱去城中寻一个更好的先生,孙夫子教书多年,他最有本事的弟子不过是秀才的功名。
    谁知临到老时,竟叫他教出了一个状元郎。
    孙夫子心中感慨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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