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荣给拦住了,“去南京是不是?”
    他罕见地聪明,姑太太跟他一起挤在后面,没有一个人愿意坐在副驾驶,跟宋旸谷挨着的。
    他家厨房佣人,下午就跟姑太太讲了,宋旸谷之前要她做圆子,做了之后,又带着走了。
    后来又拿回来,没有吃。
    今天下午又做了。
    姑太太跟小荣就嘀咕了,俩人一路无言,到南京城外的时候,从阅江楼路过的那一片,夜色漆黑的时候,闻着味道就不太对劲。
    “烧什么?”
    姑太太往外看,一股子味道。
    “死尸。”
    小荣瞪大了眼睛,看着窗外,漆黑的像是煤山一样的尸体,全是焦尸。
    像是烧坏了的蚂蚁窝一样的。
    姑太太捂着嘴,没有想到,报纸上说的,是真的。
    这是没来得及处理的尸体,没办法,太多了。
    宋旸谷看着江水里,起起伏伏的漂浮物,那些都是浮尸,在狭窄处能堵塞江水。
    日本人进城之后,畏惧自己人少,又担心很多没有来得及撤退的部队,冲散了还有很多留在南京城外。
    因此不敢来硬的,只好进行诱哄,诱哄的最终目的,是直接消灭。
    因此日本人假装良善,引诱良民跟士兵解除武装,进行大规模地迁移,迁移到城外去。
    无知无觉地人解除了武装之后,也解除了对城内日本人的威胁,就被分步骤地有计划地,全部杀害了。
    报纸上称之为屠杀。
    具体的数字跟具体的模式,没有人知道,但是依旧有消息,有很敏感的消息,还有照片,在证明日本人在南京进行了屠杀。
    日本人不肯承认,一直在否认,但是来南京的人,都看见了,宋旸谷有通行证,还有身份,他托着小洪先生的福气,小洪先生安排的很妥当。
    所有人都跑着离开南京的时候,他是往南京去的,“这个坑,最少有上万人,据说日本人光是把人的双手绑起来连成一串,就花了一天一夜,然后留了几十个人填土,等填土了之后,就把这些人站一排,射杀了。”
    “不跑吗?”
    “跑哪里去呢?”宋旸谷回答,长年累月的战争,南京为南北要塞,打仗打的人都嘛了,死的人里面很多是缴械投降的战士,他们被欺骗了,最后一刻要反抗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那么深的坑,已经爬不出来的。
    “还有许多人被拉到长江边,包围起来射杀,从江面上架起来机关枪,人一个接一个绑起来,然后浇汽油烧死。”
    烧的半死的呢?
    中枪半死的呢?
    还能喘气,还能挣扎着活着的呢?
    也有,但是日本人杀红眼了,杀的太多了,没想到事情这??x?么好操作,玩弄世界于股掌之间,他们做得自己觉得棒棒哒。
    越做越觉得自己无敌,杀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明目张胆,以至于城郊的尸体都没有人处理,那就去烧,烧不完的就扔长江里面去,总而言之,找不到证据,我就没有杀过人。
    他们确实敢做,却不敢当。
    所以一个民族,最重要的是看担当,宋旸谷有时候也思考这样的问题,扶桑也会思考这样的问题,一战失败的德国的态度,跟日本人现在遮遮掩掩毁尸灭迹的态度,完全是不一样的。
    所以虽然日军跟德军的关系是盟友,但是德军跟中国的关系,发展的很良好,一战失败的时候,德国是唯一一个给我们赔偿的国家。
    这个担当,扶桑就觉得很到位。
    她在南京城里,据狱友说,这里是刚建起来的,周边的人都转移过来了,成为一个次于北平的新的南方政治枢纽,日本人很得意。
    他们把人骗到郊外杀光了,然后城内就觉得好管理了,开始挨家挨户地盘点,再复查一遍,觉得不对劲的直接杀,觉得对劲的呢也不放过,男的也杀了,女的呢下场更惨淡许多。
    孩子呢,看心情怎么杀。
    杀了一个月的中国人,来欢庆他们的入城。
    直到他们的行径在报道上初见端倪,初见报道,举国哗然。
    日本人才收敛行径,一副入城之后踏实肯干的样子,像模像样地打着优待良民优待俘虏的幌子,开始对外宣传,开始打开城门,内外流动起来。
    南京,是他们的得意之作,他们癫狂的庆祝。
    姑太太把东西放在茶馆的后院,自己也站在二楼上面看,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高高的墙上架着铁丝网,日本人从不单独进出,总是队列进出,怕单崩给人做了。
    他们依然惧怕当初大撤退时候,数量巨大的中国士兵隐匿在城内。
    怕他们手里还有枪支弹药,怕他们会反动反杀。
    扶桑用篮子提着那个孩子,这样胳膊会舒服一点儿,南方政府跟日本人达成协议,如今南京已经没有了,南方政府已经迁移到重庆去。
    大后方了已经是,如果重庆再往后退的话,不知道还能再退到哪里去呢。
    南方政府拨款,接收南京的孤儿,在南京成立了很多孤儿院,日本人并不阻拦。
    扶桑看着这个孩子,这个孩子的包被上,他妈妈给写的名字,刘国平!
    她端详着这个孩子的脸,总觉得有些熟悉,尤其是他的脸颊,很像一个人。
    国平对着她笑,这个孩子很爱笑,爱看人,别人看他,他就要笑,激动的时候,胳膊一动一动的。
    扶桑没有孩子,她还太年轻以至于没有来得及思考过孩子的事情,就猝不及防地,给了自己这样一个孩子。
    不会带,但是她喜欢他,他们两个人一大一小,无依无靠地死里逃生,从北平来到南京,她总记得那天晚上,那个大肚子的女人,如果她能活着,这个孩子以后她要还给她,希望她还活着。
    如果不幸罹难,她以后要跟孩子说,你的妈妈是烈士,你的爸爸大概率也是个烈士,你是从日本人的地狱里面出生的英雄的儿女。
    她不大会照顾他,有时候看他拉了尿了,也觉得脏,也忍着给收拾,但是后来发现,最重要的不是给孩子收拾干净,是吃的。
    这个孩子很饿,有狱友悄悄地藏了米粉,给他兑着吃,但是吃完了。
    物资还是很紧缺,看守的他们是南京原本的警察,会悄悄地背着日本人,给她带吃的进来,她想请他办事儿,“南京在筹备孤儿院,能不能送到那边去,然后给我先生捎信儿。”
    守卫不清楚她是谁,谁来了在这里都一样,虽然不受刑法,但是日本人哪天不愿意了,发疯了,就会拉着一批人去泄恨,各种以别人的死亡为乐趣。
    这些日子,有被拉出去虐杀的,是南京城之前的线人,头颅现在还挂在院墙上,警告里面外面的所有人。
    所以看守的不敢,不敢,掏了半天掏出来一把炒米,“真的,不是我不愿意,这么一点孩子就关在里面,太可怜了些,只是孤儿院那边,我之前问过了,人满为患。”
    “您也知道,这些孩子能活着的比大人多点,早前的时候给家里人都藏起来了,孤儿院都接收不了了,许多都得给送到外地去呢,重庆那边也送去了很多,去了人家也不收了。”
    扶桑笑了笑,看着自己手上的婚戒,她看了很久,等夜里的时候,在换班前,把戒指摘下来,给看守的,“大叔,您是好心人,可怜可怜这个孩子,再这样下去,他会病死的,这里面连热水都没有一口,他得吃奶,他能活着出生,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您拿着,看看谁能收的,换一点钱,先给养着,给我家里人捎信儿,他们一定会来接的,您救救这个孩子吧。”
    那个戒指,很贵很贵。
    宋旸谷花了大价钱。
    可是最后用的时候,扶桑觉得物超所值。
    宋旸谷的戒指,给春杏当了信物,留在了北平。
    扶桑的戒指,给了看守的大叔,留在了南京。
    那个孩子,最后还是给带出去了。
    半个月一换班,正好家里去,看守的也大着胆子,知道关在里面的,没有一个是坏人,路过门口的时候,日本人盘查,扶桑早早地给吃了安眠药,喂药的时候就掉眼泪。
    心疼孩子啊。
    生下来就给她带着,带了半个月,眼看着她带不活了,她还要给喂药吃,舍不得孩子,抱着亲了又亲。
    还是给送走了,守卫把电话背下来,“确定了,家里人来接,要是不来接,别怪我心狠,我家里自己孩子都养不活了,这孩子只能扔了。”
    “一定会,您多担待。”
    换班的盘查没有想象之中那么严,他指着孩子,“快不行了,我给扔了去。”
    日本人也没说什么,到底是出去了。
    出去了,他就犯愁上哪里找电话去,这电话又怕给人监视了。
    左右为难。
    一步一步往家里去,宋旸谷就跟着他一直到家,他这个人,就一直在外面等着呢,这是第一个出来的中国人,之前的时候,他看都是只进不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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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7章 玻璃渣子找糖吃
    “戒指是谁的?”
    宋旸谷举着那个戒指, 看守的直接就愣了,南京现在的话,留下来的都是缺吃缺喝的, 他家里的房子的话, 都已经平了, 没办法,□□烧日本人都挺会的。
    尤其是南京城是攻坚战, 攻坚战打的日本人很吃力,他们那大炮飞机恨不得给你南京城都推平了。
    这样的南京城,有这样的戒指在市面上流通, 倒也正常,乱世什么都不值钱, 但是这个戒指,茶馆老板拿来给宋旸谷看的时候,“里面的人拿出来的, 寄卖。”
    茶馆自古以来就是各种来路人交换信息的情报处,政治处, 以及经济交易平台, 租房子买房子的中介,买卖货物的二道贩子,甚至是卖儿弼女的老农民, 都能进来找个好主顾,甭管有钱没钱的, 有钱的上楼雅座,没钱的门外都有大茶壶, 您端着外面歇歇脚, 或者里面靠墙站, 都行。
    看守面色抖动,害怕的不行,宋旸谷继续说,“这是我太太的,你可以跟我说说,我不是坏人。”
    他从口袋里面掏出来法币,如今上海都在用法币。
    很保值。
    厚厚的一沓子,就安静地放在桌子上,灯碗没有高台,只有一个土碗,碗口有着狗咬一样的残缺,一股子莫名的味道,不知道什么油,烧的拉起来一股子若有若无地黑烟,还有看不清的油腻。
    在闷热的夜色里面,安静地燃烧着,他很英俊,但是英俊里面带着许多颓废,在他摘下帽子的时候,他第一次摘下来帽子,在南京,总是要遮盖自己的。
    那一双眼睛,深深地凹陷进去,眼角有褶子了。
    是的看不太出来,报纸上永远年轻能干,有钱多金,精明而无畏的宋旸谷,在这样湖昏暗的油灯之下,那黑烟能看得清,他眼角深深的褶子,还有鬓角的几根白头发。
    头发很好很亮,白头发也在发光,他此时此刻显得很温柔。
    很温和,那样湿润的看着人,看守的忍不住开口,把篮子打开,“你看——”
    “她跟我说,叫刘国平,要我带出来这个孩子,给她丈夫,但是我打听遍了,南京城没有电话,戒指是她给我卖的,你也看到了,这家里——”
    他指了指家徒四壁,好像真的是只有四面墙了,屋顶还有一角没有来得及修补,孩子他抱着出来的时候,就在街上打听着有奶水的给吃了,因此睡得安详,在安详中听见人压抑的哭声。
    “我不是个坏人,我也不想??x?给日本人做事,被人骂汉奸狗腿子,可是爷们,你看,我得吃饭,我得填肚子,我还有个孩子,送给了我姐姐养着,您跟里面的,都是要做大事儿的人,您给我一条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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