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车只停了一瞬,就重新启动,消失在雨雾中。
    在那个监控还不发达的年代,警方严密布控了一个月,终于在一个荒山背面找到肇事车辆。那是辆跨境走私集团用于走私犯罪的车辆,虽然案情清楚,但肇事者已经紧急出境,难以实施抓捕。
    事故永久性地重创了杜荔娜的右腿,她花了一年的时间才完成了复健,阿基里斯腱断裂,小腿多了一条腥红的伤疤,自此再也没有穿过短裙。
    杜宇风的哀痛自不待言。他原本是位严父,从那件事以后,几乎就对杜荔娜言听计从,百般纵容,再没有说过一句硬话。因为事情是发生在王家的舞会上,王家父母对杜家倍感愧疚,反复承诺,无论杜荔娜恢复得如何,只要她愿意,她将来就是王家的儿媳妇。
    王子猷带着自责,放弃了那一年的出国机会,留在国内陪伴杜荔娜,直到她恢复行走。
    听到这里,林渡敏锐地追问:
    “所以,你根本没看见车祸发生当时的情况。”
    王子猷摇头。
    “那你怎么知道,不是苏拉推了杜荔娜呢?”
    “娜娜清醒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精神状况都很不稳定,指称苏拉推了她,只是她众多混乱言语中的一条。医生说她存在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符合解离性失忆的症状。”
    “就算她的记忆出现了偏差,也不可能无缘无故就指责别人是凶手吧?”
    王子猷怔了怔:
    “娜娜她……恨苏拉,是有理由的。”
    他没打算在这个问题上深谈,迅速总结道:
    “除了娜娜的呓语,没有任何其他证据支持这个怀疑,根本达不到立案的标准。警察的工作,主要还是往交通肇事方面侦查。”
    “苏拉不是什么好人,但我相信警察的结论。”
    王子猷拍了拍林渡的肩膀:“那些传言,都是当年的小报为了吸引眼球杜撰的标题,别太当真。”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灵魂旧伤(4)
    林渡没说话。
    与其说, 他是相信警察的结论,倒不如说他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王子猷说的应该是真话。但未必是实情。
    他把自己描绘成一个专一的情圣,把杜荔娜描述成纯洁柔弱的天使, 而苏拉,则一会儿是犯禁的女侠,一会儿是魅惑的女巫。
    如果把王子猷这样的人写进小说, 会是一个很受读者喜欢的天之骄子, 有风度, 双商高,一生遵循规范,从不脱轨。他这一生最大的痛苦,是永远追不上优秀的父兄, 最大的罪过, 则是太受女孩子欢迎, 看不清自己的弱点。
    “多谢王先生, 解了我这么久以来的疑惑。”
    王子猷夹着香烟的手抬了抬:
    “天涯何处无芳草。苏拉这样的女人,对男人有非常不好的影响, 不论是恋爱还是结婚,都不适合,还是远离为妙。”
    他掏出了手机:
    “咱们加个微信?”
    林渡有点意外。
    王子猷笑道:“临南工业园的项目合作, 熊总和令尊已经谈了一年,我大哥也是非常支持的, 要不是江世敏阻挠,早就签完合同了。好事多磨,等王家取得一帆的控制权, 咱们两家未来合作的地方还多着呢。”
    “女人们的事, 别太放在心上。生意才是最重要的。”
    他向林渡伸出手:
    “林先生, 希望将来合作愉快。”
    此前的所有对话如同走马灯一般在林渡脑中重新过了一遍,他倏然醒悟过来。
    王子猷肯费这些口舌,只是因为,京岚集团需要巩固和恒茂集团的关系。
    林渡和王子猷回到会场,答谢会上的文娱节目已经接近尾声了。最后一个语言类节目由老员工们合力完成,融合了当下最时兴的梗,观众的笑声几乎震破屋顶。
    然后,台下的看客们安静了下来,主持人宣布最后一个环节:
    由创始人杜宇风唯一的女儿,杜荔娜发表讲话。
    礼宾小姐引着杜荔娜上台。
    这是许多年以来,杜荔娜的第一次公开亮相,媒体和大众都对她充满了兴趣。她常年深居简出,媒体对她的描述,多半都是神秘而柔弱的一帆公主,而今天,所有的模糊想象都将得到验证。
    她在哪些方面,能证明自己是杜宇风的女儿?
    还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名字?
    当杜荔娜站在讲台后,终于将她的脸庞对住台下时,所有人都被她的优雅和美丽震撼了。
    一时间,会场静得针落可闻。聚光灯的照耀下,银白色长裙闪现着接近于鱼鳞的光点,令人疑心她是从安徒生童话里走失的仙女。
    她开口了。
    “各位来宾,各位前辈,各位关心一帆的朋友们,晚上好。”
    她的嗓音幽细而温柔,每一个字的落点,都踩在听众的心上。
    然后,她停顿了。
    王子猷几乎可以背出后面的演讲辞。他情不自禁地代她模拟着口型,但杜荔娜却迟迟不出声。她像被施了定身法的木头美人,凝在了。
    与他隔着一个座位的苏拉陡然出声了:
    “她的讲稿呢?”
    聚光灯迎面而来,在杜荔娜眼前蒙上一片白雾。她看不清底下人的目光,只看见幢幢的人头摇动。
    上台之间,她分明再三确认了手中的手卡。她只在整理头发的时候,把手卡交给了旁边的工作人员,但很快就拿回来了。
    可现在,手卡上一片空白,一个字都没有。
    其实没有手卡,也应当是没关系的。那篇演讲稿她念了无数遍,早该倒背如流了。
    但是,此刻她的脑子和手卡一样干净,什么也想不起来。
    杜荔娜再度尝试张了张嘴,仍然吐不出一个字。
    台下骚动起来。人们显然在猜测她怎么了。
    这个丧父的精神病患者,这个漂亮的皮囊,又怎么了?
    泪水在眼圈里积蓄。就是这种时候,她觉得自己对生命毫无还手之力。
    杜荔娜突然想起了高中校庆上的演讲。
    那时,她骄傲积极,虽然稿子也是别人写的,但她读得声情并茂,从容自信。于无数校服中,她一眼就看到了苏拉站在台下。
    苏拉应当嫉妒。
    杜荔娜下意识地去寻找苏拉的脸。于无数高定西服和抹胸洋装之间,她又一眼看到了苏拉。
    她瞳孔紧缩着,如同建好了陷阱,等待猎物涉入的猎食者。
    “王家派你上去哭吗?”
    “我不会哭。”
    杜荔娜紧握着双手,指甲深陷入手心。
    有杜苏拉在的地方,她不能哭。
    她忘记了王子猷花费重金给她写下的稿子,却想起了高中校庆的那篇。
    十二年前和十二年后,时间通过命运的虫洞,遽然打通。
    杜荔娜深吸了一口气,徐徐开口:
    “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
    “……我们相聚在这里,庆祝一帆的第二十一年。二十一年来,我们砥砺前行,上下求索……”
    苏拉倏地笑了,弯下了她原本紧绷的眸子。
    杜荔娜知道,她已经发现了自己的小诡计。
    语言多么奇妙,说出了第一句话,像拉开了香槟瓶塞,思绪的泡沫便喷薄而出。
    杜荔娜越说越流畅,越来越自如。
    “……如果没有全体员工的同舟共济,没有客户们的支持和偏爱,就没有一帆的今天。”
    杜荔娜直直地盯着苏拉。
    苏拉做了个口型,好像在说:
    干得不赖。
    杜荔娜已经彻底抛弃了原本的稿件,添加了许多自己的话。
    她说:
    “我爸爸离开以后,我很想他。我知道,你们也和我一样想他。”
    “爸爸以前经常对我说,你的优越生活,来自于时代的馈赠,来自于政策的机遇,来自于许许多多背井离乡的打工人的付出,但唯独——和你自己的努力无关。”
    “他说得对。我从来没有和你们一起奋斗过,只是因为爸爸的原因,才能有幸站在这里。但从今天开始,我希望,我可以和大家一起,为一帆努力。”
    最初,大家都默然听着她的话。慢慢地,稀稀落落的掌声响起了,最终融汇成巨大的音浪。并不因为她的演讲技术多么高超,而是她复述的杜宇风的话,就像他亲自站在台上所说的一样。
    杜荔娜可能没有太多地方像她的父亲,但她让观众们看到了她的父亲。
    在追光灯的映照下,杜荔娜缓步下场。路过首席的时候,江世敏向她投来了诧异的眼光。
    她在席间坐下,王子猷语气复杂地问:
    “你怎么不按稿子读?”
    杜荔娜捏着自己的指尖:
    “我的手卡是空白的。”
    王子猷拿起手卡,反复看了两遍:
    “是被人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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