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者在哪?”青年开门见山道。
    贺止休终于松开手,一指倚在围墙上呼吸急促的江浔:“那边。”
    青年立刻抬步走近。
    韩佟见状潜意识要阻拦,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青年率先从衣兜里摸出一张工作证。
    “我是医生,让让小朋友,时间宝贵。”青年刷的一声拨开韩佟,蹲下身,伸手探了下江浔的体温:“什么时候开始不舒服的?”
    “应该是晚自习,”江浔迟疑数秒,还是诚实道:“七点左右。”
    “七点开始发烧?”
    “没有,发烧是十一点半开始。”
    “出汗症状也是那时开始的?”
    江浔点了点头。
    青年顿时拧起眉峰,终于问道:“打过抑制剂了吗?”
    这话一出,连路炀都不由看了过来。
    旁边的韩佟终于觉察到不对,当即忍不住插话道:“打什么抑制剂?江浔是beta,抑制剂不是给omega打的吗?”
    只听青年头也不抬地解释:“根据过往极少数案例显示,二次分化过程中,如果出现急性分化发热期——简称分化热,在没有alpha的标记帮助抑制体内的信息素分泌,就必须适当注射抑制剂,否则会出现强烈的高烧症状,严重者甚至会引发休克。”
    所有人立时愣在原地。
    唯独江浔咬着下唇,几乎将脸埋进了膝盖中。
    “但你这分化很明显快到末端结束了,怎么会突然产生急性分化热,简直就像被什么东西突然加速了一样。”
    青年眉峰紧蹙,思忖稍许后,终于试探地问:
    “——你是不是最近接触什么应激过敏源?”
    第72章 真实与虚妄
    “高烧三十九度八, 腺体出现分泌异常造成急性分化发热期,目前已注射一针发热期抑制剂,预计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内应该就可以恢复正常体温,”
    医生啪地一声合上手中病情本, 将笔往胸袋一别, 推着眼镜道:
    “虽然没什么大问题,但临近成年期还能再进行二次分化属于极少数个例, 你们还是学生做不了主, 为了以防万一,最好现在就去给你们老师或家长打通电话过来, 商讨下具体情况。”
    深夜病房空寂冰冷,四面纯白墙壁混着浓郁的药水味,生生压出几分凝重感。
    站在病床边的韩佟过了足足好一会儿才从医生的话中回过神, 神情愣怔地反问:“……所以江浔真的是因为急性分化热才诱发的发烧?”
    他喉结一滚, 声音带着几分难以置信:“他要分化成……omega?”
    “依照目前的情况来判断,是的。”
    医生凝神解释道:“不过具体还要等做完血液筛查才能知道到底会不会分化, 他目前的腺体尚处于beta与omega之间, 目前还只是能分泌些许信息素的情况, 但是beta出现腺体紊乱从而分泌信息素的案例也不是没有。总之无论如何,当务之急是你们做不了主,先给家里或老师打个电话,通知他们过来吧。”
    病床上, 自从注射过抑制剂后,便沉默至今的江浔终于抬起头,沙哑地吐出了迄今为止的第一句话:“一定要打吗?”
    “最好要, ”
    医生说:“检查结果还没出来,你的身体和急性分化热也只是暂时被稳定了而已。在没有alpha进行标记辅助稳定的情况, 最好是要留院观察,确定没问题了才能离开。过程里的住院手续等流程都需要监护人来进行,你们自己是办不了的。”
    江浔动了动唇,似乎还想说什么。
    一旁的韩佟却率先开口:“我给阿姨打电话吧,现在不在学校,就算来了,也不会被其他人发现。”
    他边说,边垂眸看向江浔。
    然而病床上的人仿佛没觉察到投掷而来的目光一般,只低着头沉吟稍许,才轻而缓慢地点下了头。
    韩佟垂在身侧的手无声握紧,没再多言,转身跟着医生离开病房。
    即将关门时,方才被贺止休一通电话喊来救场的医生忽然脚步一顿,握着门把转过身,冲病房内一扬手:
    “贺止休你跟我过来,给你们班主任打通电话,半夜在校出现这种情况老师是有知情权的——还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又偷给翻墙逃课,回头我就跟你亲爹告状让他给你寝室安装实时监控监督你信不信?”
    贺止休:“……”
    他动了动唇似乎想狡辩两句,然而医生已经带上门离开。
    贺止休别无他法,只得认命地抬步跟上。
    临走前,他只来得及对身侧路炀小声道:“等我一下。”
    路炀没说话,只是目送alpha背影离开。
    直至房门咔哒一声闭合,病房重归满耳寂静后,他才收回目光,缓缓转过了身。
    “抱歉,”
    江浔出乎意料地率先开口:“没想到会变成这样,还把你也一起拉过来了……给你添麻烦了。”
    路炀不置可否,而是反问道:“所以你早就知道自己是因为分化热,才不愿意去医务室,以及叫救护车的?”
    江浔似乎没想到路炀会这么直接,过了足足好半晌,他才终于点下头。
    “我之前不是请了一个多月的长假,甚至和学校申请了休学吗?就是因为这个。”
    江浔低着头深吸一口气,忽地抬眼望向路炀,一字一顿道:“路炀,你有没有怀疑过,这个世界其实是假的?”
    路炀顿时一怔。
    “我知道这个问题很奇怪,所以我不敢对任何说,包括韩佟……我害怕别人会觉得我脑子有问题,会把我送去精神科,”
    江浔双唇紧抿,他似乎真的压抑了很久,明明声音不大,但语调却格外用力,连同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高二开学后,我发现自己身体开始变得不对劲。明明作为一个不应该感受到任何信息素的beta,我却总会若有若无的嗅见过去我闻不到的味道。最开始我以为是谁用了香味很浓的沐浴露,或者是有人偷偷带了香水来学校喷——毕竟我们学校那么多莺莺燕燕的早恋人群。”
    “但很快,我发现我错了。”
    “一个年级上千人,我却每次都是从omega和alpha身上闻到那些味道,没有一次例外,从来没有从任何一个beta身上闻到那种味道。”
    江浔手指紧扣住床沿,因为用力过度,指甲泛起一片青白。
    路炀垂眸不动声色地看着江浔,发热期诱发的红潮在抑制剂的作用下终于褪去,露出了江浔真实的神色——带着恐慌与试图逃避却又无处可逃地痛苦。
    仿佛那还没来得及吐出的后半句,是连描述都需要提起巨大勇气。
    “然后你就发现那其实是信息素?”
    半晌后,路炀终是替江浔开口说了后半句。
    江浔鬓角淌下一滴冷汗,呼吸粗重地点下了头。
    “但是我从来没想过我会变成beta之外的人,无论是omega还是alpha,我也根本就不想变成那样。”
    江浔扯着嘴角苦笑道:“可是我根本无法控制,我去医院检查,医生只让我先观察,因为beta也可能会出现信息素分泌紊乱的情况,虽然概率极小极小,甚至可能比分化的概率还低。”
    “所以才选择请假么?”
    江浔点点头:“我不想分化成任何谁,无论是否有害,我也不想去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所以我跟家里说明情况之后,选择了请假休学。”
    这其实是很合理的选择,即便这世上的alpha与omega是稀少的,且占据一定程度的天然优势,甚至被人仰望羡艳,如同当初嫉妒白栖身为omega的齐青乐那般。
    但不可否认,这世上仍旧有人不愿意成为这个稀少数。
    正如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他人所追求想成为的最好,未必是所有人眼中的最好。
    至少对江浔而言,除了beta以外的任何一个自己,都不是最好。
    “但请假之后没过多久,我突然发现我又闻不到信息素了,”
    江浔哑声道:“无论是omega还是alpha,甚至有个omega朋友来看我,我也闻不出任何味道,就好像在学校那段时间嗅见的所有信息素都只是我的错觉,包括我后颈上的腺体也没有任何变化。”
    “——直到上个月,韩佟突然跟我告白了。”
    少年时的情窦初开如初春第一捧晨曦露水,懵懂而陌生的爱意足够让人沉醉其中,忘却所有的困惑与茫然。
    江浔也不外乎如此。
    “他从小就跟我是邻居,比我小一岁,我们可以说是一起长大的。他说喜欢我的时候,我真的很高兴,因为我也喜欢他很久很久了……久到我之后才回想起过往重重全都是爱。”江浔眉眼不受控地显出几分痛苦之外的神色,几乎低语喃喃:“我原本以为他会喜欢omega,而不是与alpha和omega都并无太大缘分的beta。所以那天我答应之后,我甚至跟我妈说觉得我没事了,想回去继续上学。”
    “我想回学校上学,我想跟他在一起,监督他学习,然后三年后我们也能出现在同一所大学,我想跟他一直在一起。”
    但仿佛人世间所有的事都注定有代价,择其一,便无法拥其二。
    “……结果第三天,我准备给老师打电话的时候,我发现我停止变化的腺体又开始出现了异样。”
    江浔抬起那只空着的手,无声地覆盖住了自己的后脖颈,用力吸了口气,才接着说:
    “并且在那之后,只要我一与韩佟接触——无论是说话,见面,甚至可能只是打一通电话,隔着手机用视频聊天,我的腺体都会随之产生变化,从开始的微微崎岖,一路鼓起。它越演越烈,到最后,我又开始能闻见其他人的信息素,而且比之前要更加浓郁、明显。”
    江浔喉结一滚,近乎艰涩道:“一直到半个月前,我发现身上开始不受控制地朝外分泌信息素为止。”
    人在面对完全意料之外的情况时几乎不可避免地会陷入慌乱与恐惧中,尤其是事情本身完全不受自我意识把控,且朝着意愿相反的地方奔去。
    时至今日,江浔已经不太敢回忆起那个时候,他在意识到自己在产生信息素时,精神状态有多么崩溃。
    无论世人与历史多么歌颂alpha的稀有性与特殊性,当下社会如何拥护omega,只要身处人群,他们愿意,就永远可以得到瞩目,被无数的beta所羡慕渴望。
    ——但那始终是他人的渴望。
    江浔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其中之一。
    即便他也曾好奇过信息素到底是什么,可好奇始终只是好奇,并不代表他愿意为此改变自己出生至今建立起来的认知。
    他不想成为一个alpha或omega,更害怕不受控、不知缘由、以极少案例的情况下,突然分化,被迫地成为其中之一。
    未知与陌生将他逼入绝境,难掩的恐惧掐住了咽喉,所有的喜欢在这之上也都幻化做了泡沫。
    “住院的那段时间,我因为情绪太崩溃,不想见任何人,所以我爸妈帮我拒绝了所有探视。除了医生和我的父母之外,包括韩佟在内,至少有十天时间我没有见过任何人。”
    走廊外响起一阵快速的脚步声,隔着门板闷而轻。
    其实应该听不见的,但江浔还是下意识止住了声音。
    直到脚步声远去,屋外不再有任何其他动静时,他才继续道:“然后接着我就发现,我好像又恢复正常了。”
    这话一出,即便路炀没有事先知道这世界的暗中缘由,此刻也得意识到问题核心所在。
    他微微垂下目光,听不出情绪地问:“闻不到信息素么?”
    “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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