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雀枝闭目,只觉眼前白斑无数:“可知去哪儿了?”
    菡萏的手不再乱动,折叠几下后,放在眼皮之上敷着:“没回谢府,好像是出了建邺城。”
    郗雀枝勾起一抹笑:“表兄可有去找?”
    菡萏也跟着笑了声:“绥大爷下值回去后,没多久又去了书斋,酉时日入才回,我找那边的婆子闲聊了一会儿,听起来是没去西屋。”
    侍女笑,郗雀枝反倒没觉有多大意思,没什么兴致的嗯了声。
    菡萏给女子净完面,便也端着铜盆出去了,刚把水倒在院子里,正要转身去晾帕子,就看见有个婆子提灯走来。
    仆妇十分自来熟的与人攀谈:“菡萏姑娘,我们大爷想要问你些事,还请走一趟。”
    菡萏眨了眨眼,攥紧手里的帕子,原被拧干的布,竟又被捏出了些水,生怕跟西府大奶奶有关:“不知是何事?”
    婆子是个人精,眯着眼睛,作笑道:“自然是关于表娘子的,难不成还关于菡萏姑娘的不是?”
    菡萏转身就要往屋里走:“那我得去与娘子说说才行,我怕她夜里找我。”
    婆子几步上前,死死拉着她,语气带着些旖旎之气:“我说菡萏姑娘,你这脑子忒不会转了些,大奶奶一离开,大爷便要问表娘子的事,你说还能是为了什么?你要这时去与你们娘子,脸皮薄不说,岂不是还会坏了事?何况这都洗漱完,大概也是要睡了的,哪还会找你。”
    菡萏还是有些犹豫不决,咬唇叹气的,要走又不走,想进屋又不进去,最后是婆子看不下去,直接扯着人就出了院子。
    -
    夜风吹得急,呼哧刮着。
    进了微明院,她们没顺着游廊走,而是径直往前下了台阶,沿着曲径绕过怪石小溪,到了正屋阶前的院子。
    男子在檐下负手而立,披着御风的外衣,散着墨发,一言不发,自上而下的睥睨,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菡萏立即明白过来,这断不是什么要问关乎她家娘子情爱的事,而是要审问。
    旋即,便□□粗活惯有力气的婆子给押着伏跪在砖石之上。
    而比砖石更凉的是男子没有半分温意的声音:“你主子都从我书斋中拿了何物。”
    菡萏不敢反抗挣扎,恭顺的任由人压着双肩和背部,为了使自己能舒适些,反还主动匍匐下去:“大爷说的,菡萏不明白,我们娘子每日都去陪着大太太,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一个娘子,怎会做这种勾当。”
    林业绥淡抬眼皮,审视与厌恶的目光不加掩饰,连多余的一句话都懒得与她说。
    菡萏害怕的抬起脑袋,只见男子那双眸子更幽沉了几分,不禁冷汗直冒,嘴里直嚷着要以死证明自家娘子的清白。
    幸亏有婆子死死押着。
    寻死觅活的戏码...林业绥半阖眼眸,背在身后的长指上下摩挲着那封放妻书,出声成全:“不是想死?那你们就好好盯着她咽气。”
    菡萏吓得赶紧认错,大喊起来。
    见男子露出不悦,婆子眼尖的连忙伸手捂住。
    林业绥抬手拿旧帕掩鼻:“莫要见血,腥。”
    婆子笑着欸了声,解开自己身上的粗布腰带,拖着人出去。
    -
    寅正刚过没多久,郗雀枝便打着哈欠醒来,洗漱梳妆一番,正好是寅末卯初的时候,带着侍女往福梅院赶去。
    生怕误了妇人念经的时辰。
    走到两府之间甬道时,冷得直搓手,停在原地,等着跟来的侍女去敲门,就是这会儿,神思清醒了的她才瞧出不对劲来:“怎么是你?菡萏呢?”
    往日自己都只带从郗府来的人,江梅院侍奉的人也知道,不敢抢着来跟前。
    把门敲开的侍女,退回到女子身后:“昨夜有个婆子来喊她去,说是大爷有话要问。”
    听到这话,郗雀枝两只手握的死死的,而后垂下,又听门口这两个小厮说书斋的小厮被喊去了,改为紧紧扯着手中丝帕,开始慌乱起来,被喊去后,一夜未归,定是出了事。
    她稍提裥裙,几步上阶,跨过门槛后,行色匆匆往西府里去,走至那颗百年老梅前,又猛地停下,细细喘着气,伸手狠狠拧了自己胳膊几下,直到眼眶红起来,有泪含着。
    进了院子,就见桃寿在喂着在喂着那只鹿,郗雀枝瞟了眼,胸间猛抽了两下,打起帘子便直直扑到妇人怀中:“姑母,雀枝想回家了。”
    郗氏才只梳了头,还没簪丽饰,听到这个昨日刚来哭过一场,闹着要回高平郡的侄女,再来这出,眼里也隐隐有了烦躁和不耐:“怎么突然又说这话了,可是姑母哪里对你不好了,三天两头就想要回去?要是为着府里那些婆子,有你表嫂她们在,还能让她们骑到你头上来?”
    被妇人如此斥责,郗雀枝也只能哽咽着:“可、可绥表嫂昨儿离开了建邺城,我从郗府带来的那个侍女,昨夜也被表兄喊去了,许、许是表兄看上了她,能留下也是她的福分,只是我这个主子倒会更招惹旁人的闲话了,还白惹表嫂不高兴,使他们夫妻分离。”
    谢氏离开了?
    郗氏眉头皱的能夹死几只飞蚊,心里想了千千万万,也不明白谢氏怎么突然使起这样的性子来,要纳妾也是她自个提出的,既然绥哥儿自己有中意的,岂不更好。
    虽心里是这么想的,但还是先宽慰了眼前人几句:“这又和你有什么干系?是谢氏自个肚量小,容不下人。”
    郗雀枝小声抽泣着:“只是还留下,雀枝实在不知该如何自处,罹表兄也不知何时能回来,我与母亲再待下去,怕是脊梁骨都要被戳烂了,更不晓得日后还会流出些什么闲言碎语来,说什么‘主子做妻,侍女做妾,母亲要留下做什么’的秽语,姑母要真疼爱,便放我回去吧,想来是我与姑母今生没有这个缘分,只盼来世可以做姑母的女儿。”
    郗氏也不想自己和娘家的名声被这些事给连累,最后还是允了,只是让她后日再走,若是今日仓促离开,更是要惹人非议。
    -
    钟鼓刚响,坊门才开启,便有一穿着官袍的人骑马直入长乐坊,马鬃一侧还挂着个革囊,里面沉甸甸的。
    马儿从喧闹处跑到僻静处后,因有缰绳束着,速度渐慢,上面所骑乘的人看到林府,直接半路侧身跳下。
    等在府门口的童官赶紧上前,与他说了几句话后,转身进了府里,而穿官袍的人牵着马,等在原地。
    辗转到了微明院。
    童官站在外间,叉手回禀:“那个人找到了,招认是林府的人买通他报复的。”
    那些日子走访坊里街巷的人,终于寻到个亲眼目睹过的,绘出了那几人的画像后,有商户认出是走商的人,再去东西两市稍微问问,便知姓名以及是从西域来往建邺的,而后去官署查验户版,以及去几大城门查入验人口。
    只是他们并非来自同一商队,所经过郡县也大有不同,便连回去的路线都未必会按照来时的走。
    月余前,特遣了府里的甲士豪奴沿着几条走商路线一一找去。
    其中两个已出关。
    剩下的一个,前几日在敦煌郡出阳关时,被抓到。
    今日消息便传来了建邺。
    林业绥一夜未眠,精神困顿的从榻边起身,踱步至外间,双手没入铜盆的水中,不急不慌的浇洗着:“把她们主仆的画像送去让他认,大太太和二太太的也一并带去。”
    童贯见男子濯完手,递上块拭手的巾帕:“大奶奶去了天台观,可要遣人去接?”
    林业绥思及昨日女子的泣诉,喉结滚了滚。
    “不必了。”
    第106章 逼杀
    清冷的山中, 白雾漫漫。
    万物被隐其间,唯有处于山之高的天台观还能显露出其形,若天上神仙踩云而来,便能落脚此观。
    正应了此间道意。
    宝因站在祖师殿外, 听着悠悠唱经声与古老绵长的道韵, 仰首不知在望什么, 许是那只早已飞去天际的仙鹤。
    可八载年岁匆匆溜过, 寻不到踪迹了。
    昨日上清法师给她去信,上面言及当初谢府送来的这只仙鹤已进入弥留之际三月有余, 却迟迟撑着一口气,不愿西去, 恐是在等她。
    希望她能来天台观了却这份尘缘。
    三月前...宝因眉目染上愁绪, 垂首抚着手臂间黄色绢布上的那只鹤, 正是她生真悫难产之际,神游天台观的时候。
    世间当真有神明么,竟能拉她入太虚神游一刻, 且还救了她。
    辰初, 雾渐散, 唱经声断止。
    众多道人从殿内有序走出,瞧见散去的白雾中站着一位身穿青色交领上襦, 黄底暗纹垂地裙的女子, 怀着份赤诚向道之心,双手合十施道礼。
    两眉弯弯长长,累累青丝如云堆成高髻, 仅有两股白中泛青的玉钗落在其上, 及一朵由白绿玉所雕成的花簪。
    又有与仙鹤的缘, 未尝便不是绢画上的女神仙, 岂能怠慢。
    既施道礼,非尊卑之礼,宝因亦双手合十的虔诚回之。
    待道人走得差不多,里面发须皆白的上清法师也边施礼出来,边随口唱道“无上太乙天尊”。
    宝因轻轻笑着,回他一礼:“法师。”
    上清法师慈和点头,再施常礼,伸手邀人前往:“林夫人请随我来。”
    宝因知此事重要,不再推辞,稍颔首,正过身子,由祖师殿去往临近山崖处的鹤园。
    这儿空旷,又移栽了不少奇珍异草及神仙之树,但走进来,仍远远就能看见昂首站立的那只白鹤屈着足,卧在鹤园山势最高之处。
    进一步,则深渊。
    上清法师话里带了几分的怜悯:“它已等你三月有余了。”
    宝因忆及那次神游和这八载来的情谊,暗叹一口气,从盆中抓了几粒金丹后,徐步走去。
    看着它一直在盯穹天云间,忽觉得它比起想见自己,更想的是脱离足上的铁环,飞往无边天际。
    察觉到脚步声,白鹤也回过头来。
    宝因蹲身下去,掌心托着金丹,张嘴却又不知说什么,她信万物有灵,却素来不信这些神明的东西,虚妄罢了。
    平日抄写经文,也不过是慰藉一用。
    但人来俗世,总有至苦至难,唯神佛可抚其心,告知其要往何处安身立命。
    最终,她浅笑盼兮,还是如故友般开口:“我于三月前产子,几近离魂,可是仙童拉我来天台观一游的?”
    那时仙鹤口吐人言,却是幼童之声。
    白鹤只是无力的朝天鸣唳几声。
    宝因把绣好的绢布盖在鹤身御寒,又喂它吃食,也不肯吃,恍然间,她记起神游时,鹤是振翅高飞而走的。
    她重去到老者面前,道:“法师,可否放它归天际?”
    上清法师叹笑着指向那边:“林夫人,在它病重之际,足上脚环便已卸了。”
    在鹤园待了片刻后。
    宝因循着来路往回走,想到自己和五公主,又想到当初两只鹤的处境,不禁问道:“那年谢府送来两只仙鹤,法师说‘一只堕入俗世,一只飞往天际,非人力,实乃天理’,当真便是天理吗?”
    常有人说天台观的上清法师早已登上仙名册,入定时,便是云游天庭赴会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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