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因眨眼:“卯末。”
    男子捡起遗落榻上的棋子,指腹来回摩挲着圆润玉面,静默不语。
    “爷整夜未归,为的不正是多增几分胜算吗?”宝因走去高几旁,拿灯箸把浸润在鱼脂中的灯芯夹出,柔声说道,“既有了胜算,爷好好在家睡一觉,等着我和孩子回来便是。”
    说罢,便要让他去睡一会儿。
    林业绥半阖双目,望着那只来牵他的纤手,哑然失笑,任由女子为他解衣袍,散发冠。
    ...
    陪着男子睡了会儿,宝因下榻轻解寝衣,吩咐玉藻去命人备好牛车,又唤来专门侍奉妆面衣物的侍儿梳妆换衣。
    收拾一番,她正色瞧了眼床帏,而后垂眸,掩住思绪。
    ...
    女子离去后,林业绥缓缓睁开眼。
    童官被唤进正屋,摆了棋盘,随后侍立在旁,瞧着男子正支颔与自己博弈,看似云淡风轻,却有好几次都执子不下。
    他昨夜虽已按照绥大爷吩咐,找了府内十个甲士豪奴,提前布置去了玄都观。
    可世事最难料。
    林业绥两指夹了枚白子。
    落在棋盘以北。
    对应建邺城,这便是兰台宫的方位。
    *
    一辆绿宝顶、红车壁,金丝竹帘做帷幔,檐角坠银香囊的牛车悠缓驶进崇业坊后,在坊街行进小半个时辰,平稳停在玄都观外。
    下了车,宝因提裙,走上台阶,走得比寻常慢了许多。
    百级石阶,怀着身子的她,十步一歇。
    玉藻也小心搀扶在一旁。
    到了祖师殿,女子朝殿内神像行过道礼后,侧过身子,脚下右转,穿过游廊,按照帖子所写,径直去了道观后院。
    那儿是幽深僻静处。
    只是行至廊门时,叫人给拦住了。
    宫卫拱手,不见盛气凌人:“我家主人在此歇息,请见谅。”
    宝因不动声色的朝内打量。
    女子立在廊下,御侍站在其身后。
    玉藻机灵的代为回答:“阴家太太请我们大奶奶来的。”
    “原是林府绥大奶奶。”
    宫卫恍然大悟,连忙低头让开。
    朱色殿柱竖立,日光照下,柱影东斜。
    宝因一步一行,穿梭其中,花影如走马灯映在她身上。
    走到女子三尺外,她停下。
    两人默契的互看一眼。
    宝因眼中,紫色宝相花纹襦裙衬得女子雍容华贵,只是眉眼间倦意极深,似是积年累月下来的,怎么也抹不去了。
    羊元君眼中,明黄鸟衔花枝纹诃子是明艳,茶褐织金褶裙是沉稳,藕粉洒金大袖长衫又是温婉。
    她想看透这人,却如何也看不透。
    转眼一瞬。
    宝因礼数周到的万福见礼。
    羊元君亦点头回礼。
    ...
    丝丝热气自天地间腾然而起,浸入肌肤每一寸。
    白云似飞絮落满廖天。
    盛暑之下,无风自散。
    御侍弃了高足椅,挪来两张席子在殿门外,席子中间放置一张矮足小几,又另有凭几围在身后,可往后靠。
    待太子妃落座后,宝因才在玉藻的搀扶中,慢慢坐下。
    两人身侧有冰鉴送着风,身后是大开的殿门,而后是神像。
    此殿曾是玄都观的主殿,供奉东极青华大帝,只是后来高帝不喜,便另修殿宇供奉。
    因建筑格局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这座殿室才得以侥幸留存,荒废两朝后,生了苔藓杂草,后有法师见其幽静,有隐世之风,便只是简单修葺。
    留了些苔藓异草,又另种花树,才得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
    不消一会儿,碎冰碰壁叮啷声打破了这份静谧。
    御侍奉上两盏乌梅汤。
    “我常年在东宫,除却闺中好友与族中姊妹,于建邺再无深交之人,只是好友远嫁,姊妹亦各有手帕交。”羊元君亲自递盏给女子,听起来并无恶意,“今日心慌甚重,又闻得夫人与天台观那只仙鹤交好,想是极有仙缘,这才特请夫人前来陪我度过这闲日,或许这心便也不那么慌了。”
    宝因双手接过,见为尊的太子妃已动,她方坐正,手执白玉匙轻轻搅动,垂眸瞧这一池红汤随她而动,笑着缓言道:“我哪有什么仙缘,不过是多喂了它几次,便记住了我。今日能见到太子妃,倒也算是它带给我的仙缘了。”
    笑,却不达心。
    受够宫人冷眼的羊元君,极为敏锐的察觉到这些细末,她只是笑笑:“我十五岁入东宫,也是许久不曾与人畅谈,夫人又何尝不是它带给我的仙缘?”
    忽闻瓦片碎裂之声,两人齐齐偏头去看。
    宫卫来报,原是暑热之下,飞禽耐不住这热,于空中直直掉下来,摔在屋脊上,死了。
    羊元君像是有所感,叹出一句“殿下该出发了”。
    宝因咽下酸甜的乌梅汤,沉吟不语。
    微微昂头,看那幸存的飞禽继续飞。
    *
    飞禽自西飞来,越过掖庭,路过宫城,落在东宫殿脊之上,瞧着底下的人忙忙碌碌。
    内侍得了李乙命令,捧着连夜赶制出来的衣服跑向主殿,侍奉这位主子穿上。
    “殿下。”内侍瞧着偷穿丧服这等大逆行为,小声提醒一句,“若是叫贤淑妃与七大王知道,定会去陛下那儿奏您一本,说您盼着...陛下...”
    生麻布所制,裂处外露不缉,还是最重的斩衰服。
    且东宫也并非是干干净净的,只属太子一人,哪怕找借口杀了几个,却不知还有多少是贤淑妃她们的人。
    李乙笑而不语,这回不需他们奏。
    他亲自穿去皇帝面前。
    命人备好马舆后,李乙乘着由延喜门出了东宫,再从建福门进入兰台宫,于第二道阙门下舆。
    来往的舍人瞧见太子身穿丧服,以为是太子要逼宫了,被吓得赶忙跑去禀告皇帝。
    跌跌撞撞跑至含光殿时,他匆忙告知殿外禁卫。
    禁卫察觉事情严重,入殿还来不及行礼,话已出口:“陛下,太子戴孝入宫来了。”
    李璋不急不慢地看完手上文书,扫向案前之人,淡淡应了声:“不准拦他,我倒要瞧瞧这个逆子又要做些什么。”
    皇帝有令,兰台宫各处宫卫、舍人皆不敢有所阻拦,低头行礼退避一旁,任由这位太子行走。
    望着这座三层殿基的殿宇,李乙踩上石阶,一步一步往最高处走。
    十六年前,他看着李璋走上去时,便在心里想,这儿有什么好,值得众叛亲离也要来。
    可当他以太子身份执剑亲手杀死恶言侮辱生母之人时,想的则是终有一天也要到这最高处。
    只是,李璋不容他。
    站在含光殿外,李乙行稽礼:“李乙谒见陛下。”
    殿室主人冷哼一声:“进来吧。”
    ...
    李璋搁置下文书,抬头打量着这位儿子,想到竟是日后他百年,也算提前看到儿女为自己戴孝的模样。
    他收回视线,直接开门见山,不愿再弯绕演戏:“太子可知丧服入殿,储君戴孝是何意思?”
    李乙:“知道。”
    李璋:“既知,为何还犯?”
    “七月初七乃姑母忌日,我上月外出为姑母做法会,偶遇姑母御侍朱玉,她亲写血书,告知当年真相。”李乙从腰间拿出一方染血的粗麻布,双手虎口自中间往两边抹开,高举头顶,奉上道,“字字泣血,句句锥心,还望陛下能肃清往事,使安福公主黄泉安魂。”
    无皇帝号令,舍人不敢去接。
    直至皇帝瞥了他一眼,方小步上前,从太子手中接过血书,再呈给安坐于圈椅中的人。
    李璋展开,只字不漏的细细看过,后实在不忍再看,闭眼放下:“《天元律》所定,案发十五年不追。”
    他睁眼,看着太子:“若追,需儿女丈夫亲诉。”
    李乙与皇帝对视,屈膝跪下,身骨仍不弯:“律法既需要,那李乙便是安福公主的儿子。”
    李璋掷声重申:“你是太子!”
    李乙不禁失笑,这十载,李毓得圣眷,势头渐盛,皆是皇帝所授,东宫早已扫榻准备让贤,竟还能从皇帝口中听到一句他是太子。
    “李乙于幼时身染恶疾,性命濒危,乃安福公主四处奔波,为李乙寻得良药,方得生机。哀献皇后尝命李乙‘你命因姑母所活,你应唤其为母’,现今姑母无儿无女,苍凉黄泉,受尽苦楚,无人给申,李乙岂能旁观,愧对哀献皇后的谆谆不倦。”
    “陛下日理万机,自然不知这等小事。”
    李璋便知道太子的性子。
    瞧,说完还要讥他一下。
    “你是不愿当这个太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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