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停住,故意回头笑道:“我去微明院。”
    小厮立即就慌了神,微明院正是他们绥大爷住的院子,急忙小跑上前,更加低声下气的哀求:“好婶子,你不能真拿去爷跟前说吧,我就只误了这一次,还是因为昨夜绥大爷娶妻赏赐酒菜,大家高兴多喝了几杯。”
    他家大爷十岁被官家赐婚公主,原以为是好事,谁知摊上那样一心修道的公主,又给指了个谢家的女儿来,直到如今才娶上妻子,这也是府里十几年来办的第一件喜事,加上少有可以整宿喝酒的时候,自然就喝晕乎了。
    李秀嫌弃的撇开他手,嗔笑怒骂道:“去去去,绥大爷和大奶奶昨儿才刚成亲呢,谁乐得拿你这破事去打扰他们,我是要去服侍大奶奶的。”
    小厮这才放心的撒开手,看着仆妇离开。
    李秀常年服侍郗氏,对府内已经不能再熟悉,走过几道木门和抄手游廊后,径直沿着石子路穿过花园,没多久就在一处门前停下。
    两扇涂红的大门之上有一副匾额,上面所提的字苍劲有力,门前台阶两侧的绿竹窜到比墙还高,她往后退去,踮脚见院里有微弱的光亮才去敲门。
    “童官。”
    她冲里面喊了声熟悉的小厮名字。
    没多久就听见门闩被打开的声音,她正在心里编排绥大爷身边的小厮就是要靠谱些,谁知吱呀一声,里面站着的是个清秀女子,梳了个简单低髻。
    李秀认得这是他们新进门大奶奶从娘家带来的随身侍女玉藻。
    玉藻自也认得门外的人,所以立马就识趣的喊了声“李婶子”,昨日黄昏观完礼去外头用食时,两人有过照面,也知道这位仆妇是绥大爷母亲陪房的儿媳妇,这十几年来都是她协助郗氏管理着府内,婆子侍女都将她当半个主子来看,少有人敢去得罪她。
    李秀边往里走,边朝正屋瞧去:“绥大奶奶可醒了?”
    玉藻关好大门,怕给娘子惹麻烦,事先在心里打了个草稿才开口:“这我倒不知道,绥大爷前面吩咐我先去烧好热水,说是等大奶奶醒了好直接用,我这才刚忙完回来,正准备去大奶奶房里叫她,婶子就来了。”
    她生怕这李秀来者不善,是娘子那位新姑氏谴来找麻烦的,又试探的问道:“婶子怎么来这么早?”
    “大爷昨个特地嘱咐我,让我来给大奶奶梳头。”李秀提高灯笼,吹灭里面的蜡烛才向这个侍女交代,若是换作府里其他人,她是懒得说的,只是新奶奶带来的,还是得先敬着几分,“我担心迟了误事,所以早早先过来候着。”
    玉藻心中的敌意消去一半,她家娘子已经成了绥大奶奶,再梳往日那样的不合适,而她又不会梳那些什么太太奶奶的发髻。
    这可是大事,她转身就往正屋走:“那我这就进屋去叫醒大奶奶。”
    “欸等等。”已是人妇的李秀赶忙把这个还没嫁过人的侍女给拉住,脸上露出几分调笑,“卯时才过去太太那边去省视问安呢,夜里想是也累了,让大奶奶多睡儿吧。”
    -
    宝因在朦朦胧胧之中听见院子里头有说话声,只是太乏困,昨晚又初涉人事,现在便是稍稍动动手脚都觉得酸痛难耐,缓了缓心神后,探手掀开帷幔,借着彻夜长明的红烛看了眼时辰钟,已是寅时两刻。
    今早还有成妇礼要行,怕吵醒榻上的人,她轻手轻脚的起身,刚拢好木屐,脚下却无力的难以走动,好在为了方便夜里喊人,轩窗离得不算是远,即使声音不大,院子里的人也能听见:“玉藻。”
    脚步声渐近,黑影笼罩在头上,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自己眼前,只是...宝因迟疑的抬头,待真正看清人,还是难免诧异,毕竟他是不用像新妇一样去奉茶的。
    这时再扭捏便成了矫揉造作,容易让人生厌,她露出个得体的笑,将手交给男子:“爷什么时候醒的?”
    身为妻子应当要比丈夫早醒,提前准备好沐浴用的热水和衣裳,还要吩咐早食。
    “只比你早半刻钟。”林业绥扶女子去罗汉床那边坐下,重新拿起刚才在看的书,像是知道自己这位妻子后面要问什么,又抬头看着对方的眼睛,温言道,“昨夜我睡的外边。”
    宝因便也不多想,只是在心里头提醒自己这样的过失绝不能再有下次,昨夜在行完那事之后,她本来是要睡外边的,方便早晨先起来准备服侍,睡里边这事也不能再有下次。
    玉藻听见娘子喊自己,跟李秀说了声就赶紧掀帘进屋,但只敢在外间站着,刚才有李秀先喊大奶奶提醒她,现在没了,不自觉就习惯性的喊了声:“娘子。”
    这两个字一出口,宝因立即去瞧坐在罗汉床另一侧的男子,见神色无异,她也不会自找麻烦再去训斥人:“叫人准备热水去湢室。”
    玉藻也立马反应过来前面的疏漏,立马找补:“是,大奶奶。”
    宝因本想侧头问问要不要喝茶,不知是不是晃神,林业绥唇畔好似有笑意,大约是看到了书中哪出有趣的地方,她也不再开口打扰,起身去将床榻的帷幔挂起,又走到燃了整夜的两对红烛面前,拿起金针挑亮了些,端起最亮的那支烛台放到林业绥所倚靠着瞧书的桌几上。
    一刻钟后,玉藻再次进来,只是她这次学精了些,开口闭口便是大奶奶,似乎是要使劲弥补刚才的过错。
    宝因又觉得难为情又忍俊不禁。
    林业绥却笑道:“告诉她,不必喊这么多次,让她去领赏吧。”
    没一会儿,热水也备好。
    “爷。”宝因轻声询问,“要不要先去沐浴。”
    林业绥下意识想拒绝,察觉到女子的敬终慎始后,顿了顿,颔首点头道了声“好”,随后放下书,起身进了湢室。
    宝因规行矩步的服侍完男子穿衣,自己才去沐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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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湢室内,女子从杅盆出来,站在竹席上,玉藻拿着细丝织成的长巾上前去擦拭:“对了娘......大奶奶,昨夜我起来如厕,正好瞧见一个婆子在您和绥大爷屋外鬼鬼祟祟的,奇怪的是刚来一会儿就走了,因为还没认全府里的人,所以我也不敢上前去拦。”
    宝因微垂着眉眼思索,只怕是她姑氏那边的人,专门来看他们有没有遵守敦伦之道,毕竟林业绥虚岁已经二十又二,早就该有儿女的,连她将近十八岁才成婚都算是迟了。
    拖至今日,做母亲的自然也就更急切。
    幸好玉藻没再犯那急急躁躁的毛病,若昨夜真上去拦,怕会闹到难堪,偷听墙角到底不是光彩事,几年前曾有农妇为儿娶妻,那夜不知怎么被魇住竟趴在轩窗下偷听,新妇发现后,第二日便回了娘家,没多久竟疯癫了,农妇一家子都被新妇娘家告进府衙,至今都还未理清,堆积在京兆府的卷宗里。
    此事在高门后宅传开后,稍有些脸面和涵养的贵妇都是瞧不起的。
    她边穿中衣边嘱咐道:“若日后再遇到诸如此事,先拿回来与我说过。”
    玉藻听话点头,又紧着说起李秀来。
    沐浴好后,宝因选了红缎金绣花鸟纹的袒领服和间色裙去与林业绥所穿的灰绿色圆领袍子相配。
    林业绥瞧去,起身将女子忘记的一处衣带系好,随即沉声吩咐外头:“进来吧。”
    宝因佯装无事的去妆奁前坐下,正准备梳妆,闻声不解的扭头看向外头,一阵紧密的脚步声后,穿着打扮比主子都差不到哪里去的妇人挑帘走了进来,她先去朝男子俯首帖耳的问安:“绥大爷。”
    林业绥眼皮子也未抬,只极浅的点了点头。
    李秀这才转身面向女子,往妆奁那边走了几步,倒也算毕恭毕敬:“见过大奶奶,我是李秀,大爷特地吩咐我来给您梳头的。”
    正在搽粉的宝因不动声色的将一切纳入眼底,然后笑着点头:“有劳你了。”
    第11章
    李秀熟练的为女子挽好发髻,又手脚利落的搭好相配的簪钗和璎珞手镯,拢共不过才两刻钟,只在林业绥出去吩咐小厮办事的时候,开口跟新奶奶搭了两句话。
    宝因抹着口脂,笑而不语。
    李秀那两句话,全是想来试探她性情是软还是硬的,就是不知道是她自己想先有个底,还是为别人。
    或许是见女子不搭茬,李秀转眼又谈起府中现今有哪些主子,每位都讲的清清楚楚的,只差将生辰八字都说了,权当先卖出个人情。
    府中除了郗氏外,还有两位姨娘,共有六位哥姐儿,郗氏生了大爷林业绥、四哥林卫罹以及六姐林却意,二爷林卫铆是王姨娘所生,三姐林妙意和五哥林卫隺是周姨娘所生。
    宝因这才微微点头,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
    李秀也终于看透了一点,这位新奶奶在闺阁里时就不是那什么都不懂的小娘子,天真不知世事,以后得谨慎侍奉。
    收拾妥当后,林业绥也恰好回来,与宝因一道去往郗氏的院子。
    这时天才刚有些亮光出来,宝因正在思量自己这个姑氏是个怎样的人,好不好相处,当年大人与舅氏的事情她也并非没有耳闻,只要有风,总能飘散,即使这些年前朝不谈,可后宅是防不住的。
    “大奶奶!”
    跟在后头的玉藻却突然大喊,旁侧的林业绥也伸手来拉住她手腕。
    宝因回过神,才惊觉自己走偏了路,差一步便要撞上花园小径的那块太湖石。
    一路上,林业绥再没松开,抓着细腕的手指自然去握住女子的手掌,宝因感知着指尖的丝丝热,也没说话。
    来到福梅院这里时,郗氏刚从寝屋内出来,身边站着自己的陪房张傅母,林府的大小主子也都在这里齐全了,只是小的在问过安后就被各自乳母带了回去。
    宝因在堂下接过侍者手中的案盘,案上有成妇礼所需的枣栗以及捣碎加以姜桂的干肉,本来按照周礼是极其繁琐的,舅姑都有不同礼仪,可因为舅氏林勉在十二年前、昭德太子第三年忌辰时去世,所以简便许多。
    礼部专门负责赞礼且引导的摈者走在前面,宝因跟随其后,由表示最尊贵的西面台阶上去,进入屋门,将枣栗放至郗氏旁侧的桌几上,随后作揖一拜。
    郗氏用手抚摸,接受新妇礼物,起身回揖。
    礼部摈者拱手喜赞一声后就回官邸去了。
    周礼走完后,还要走一番俗礼,宝因从侍女手上捧过茶盏,可脚下并无蒲团,想来是给她的杀威棒,她也并未犹豫,屈膝就要这么跪下去。
    郗氏端坐上座,面上作和蔼相,细细打量着这个新妇,谢贤曾是建邺有名的美男子,男生女相,而他这个女儿倒随了八分。
    送完摈者的林业绥从外面走来,瞧见眼前的事,虽是质问,可语气平缓:“难道打算让你们大奶奶就这么跪下去?”
    郗氏也开口好好解释,话听不出来个真假:“我屋里的蒲团和席子在昨日送去了寺庙,想着行行善,你们二人能早日诞育子嗣。”
    宝因并不想引起大的矛盾,天下男子又有谁会偏向自己妻子的,任谢贤与范氏是少年夫妻,可祖母在时,百般刁难范氏,谢贤也并未发一言,范氏年轻时也哭闹过,觉得委屈,却反被谢贤斥责不尊孝道。
    孝道面前,任何理都是不论的,她早就已经知道,所以这些年来尽自己最大努力去遵行孝道,事事循规蹈矩,不敢有半点错,至于读书或是别的,范氏自也不会再管了。
    她笑着跪下,高捧茶盏,诚恳又恭敬:“有劳母亲为我们费心,母亲的教导我必会时刻放在心上,早日为爷诞下子嗣,今日还请母亲喝茶。”
    林业绥敛眸,瞧着女子好一会儿,心中了然一笑,而后单手拿起给自己摆好的茶盏,随女子跪下:“儿子十三岁离家,在隋郡六载未在眼前尽孝,回来后又跑到缈山三载,至今还未好好向母亲奉上一盏茶,今日我与幼福一起敬您。”
    宝因微楞,似是没想到他会如此做。
    郗氏倒也满意眼前这副情景,两人都没有忤逆自己,喝完两盏茶后,也只嘱咐了些夫妻相处要和睦的话,又留下他们一起用早食。
    -
    两人才回到微明院中没多久,宫中舍人突然来传口谕,说官家急诏林业绥进宫。
    临走前,林业绥只是望了眼女子,似是有话想说,但到底还是没留一句话,半刻不到,福梅院就有消息传来,郗氏一口气没顺过来,昏厥过去。
    宝因立马赶去郗氏院子,到的时候人已经醒过来,原来郗氏前面使了点钱给舍人,从其口中得知谢贤也早已进宫,听说是参奏梁槐失踪一案另有隐情,要与大理寺卿来个金殿会审。
    这件案子她在闺中时就有所耳闻,梁槐原是掌管京畿道事务的内史,每年冬天都会前往天台观去清修数日,只是去年直到元日休沐结束都没有返回家中,其家人前去报案,大理寺立马着手前往天台观调查,但始终没有个最终结果,连尸体都未曾寻到,最后案宗只能以雪雾太大,失足跌落来结案。
    那时谢贤回家也少见的发了一通大火,因为梁槐正是他的门生,内史之位由他举荐,就连大理寺丞也是由谢氏旁支的子弟担任。
    只要他有心,林业绥今日便是回不来的。
    直到申时,宫内也没有消息传回来,宝因不禁想难道谢贤当真要在她刚出嫁第二日就对这个女婿下手,要她刚成新妇就成寡妇,刚迎喜事又办丧事,转瞬又明白过来,三年前他答应管家让自己代五公主出嫁时,她就已是废子。
    余下的,全是谢贤和范氏对她这颗弃子的怜悯。
    郗氏见女子坐着一言不发,又想及谢贤,动怒之下,直接摔碎桌上的茶盏,却不说一言。
    宝因被惊了下,掩下内心情绪,闻声看去,思量几下后,蹲下身子,亲手将这些碎瓷片捡起,柔声开口安慰:“母亲不必担心,官家如此圣明,又有已逝五公主的情谊在,爷定会无恙的。”
    提到五公主,便连郗氏都叹气,到底是半路勉强凑成的夫妻,又没有多少恩露,还能要求什么,绥哥儿还去为公主守了三年孝,害得她多等三载。
    于是只等到酉时就让宝因回微明院去了,只说不管是生是死总会有个消息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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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过子时的时候,林府上下依旧灯烛不灭,大门与角门以及二门外都有小厮守着,以便宫内传来消息好及时传递后宅,尚在朝中有个闲职的林卫铆也尽力动用朝中的关系在四处打听消息,只是官品太低,所认识的也打听不到太多的消息。
    一个时辰前,谢府那些交好的侍女小厮也传出消息来说,谢贤至今还未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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