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董氏这份是嫁妆,从董家带来的,陈砚方的印章其实就是走个过场,同中人的印章差不多一个意思。
    契约的后半部分是契尾,有地址以及官印。
    这契尾与田连接处盖有一个四四方方的骑墙印,一半落在地契上,一半落在契尾上。
    什么都齐备了,唯独没有买主。
    这是因为陈冬没嫁。
    谈栩然看着桌上这一叠契约,故意对陈绛道:“这跟白捡金子差不多了,就这样拿到衙门去,光明正大,手续齐全。”
    陈砚方去岁没挨过去死了,光有一个中人作证是不够的,这契子在谁手里就是谁的。
    “阿娘莫要说笑了,你哪做得出这样的事。”陈绛一样样翻捡着契约,眼神却有点哀伤同情,并没有半点贪婪之色。
    谈栩然有点想叹气,她的良心其实真没陈绛想的多。
    “五叔婆待小姑姑还是很好的,只是,”陈绛往内室门边觑了眼,就阿巧和小蔓面对面坐着,膝上各自搁着一个针线篓子,放心的继续道:“她真的在月港吗?可是为什么不自己来拿呢?阿娘不是说这契子上没有买主,在谁手里就是谁的吗?”
    董氏给陈冬备嫁妆的时候也算高调,且好些产业不是在泉州,就是在男方家附近。
    但这个问题,还可以通过找一个人替自己倒手来解决。
    ‘难道是没有信得过的人?竟然信得过我吗?’
    谈栩然觉得有些好笑,转念一想,忽然想到这信若是不迟的话,而今应该是由陈舍微带着腾换过的契约往月港去吧?
    ‘果然不是信得过我,是信得过他啊。’谈栩然觉得这才说得通。
    不过陈冬已经是‘死人’了,大约还些户籍上的不方便。
    谈栩然想了一想,不知道陈冬这丫头在月港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处境,觉得还是先跟陈舍微通一通消息,便把这一堆契约都推给了陈绛,自己取过纸张笔墨,道:“你瞧瞧,有没有看得上眼的?”
    陈绛翻捡着,时不时抽出几张地契、田契,道:“这几亩地倒与咱们的地很近,而且是上等田呢。”
    一直在陈绛肩头、手腕蹦跳的翠羽雀儿似乎不满她冷待自己,飞到那堆契子里叼出一张,要同陈绛戏耍。
    陈绛用一粒瓜子仁从鸟嘴里换了契子,见是一张处在汀州府的铺面契子,托着下巴琢磨起来。
    “汀州,小姑姑原先的夫家在汀州吧?嗯,倒是离赣州府很近,货栈虽通了广府,但听阿凌说,近来广府种烟叶渐成风气,只怕日后生意会淡,北上中转倒是少个地方,而且赣州富庶,运河通达,也许值得一试。”
    谈栩然一心二用,饶有兴致的问陈绛,道:“这样说来,货栈岂不是建错了?”
    “不会错啊。”陈绛想了想,道:“四伯不是有做米粮买卖吗?不然他投货栈做什么呢?广府每年运到闽地的米粮不知有多少,在闽地做米商还是比较容易的。而且还有茶叶呢,咱们卖去的茉莉花茶、香橼茶,广府有名的青柑茶、大叶青,一卖一买,也都是银子。”
    “不错。”她的见解虽有些稚嫩片面,但还是动了脑筋的。
    等陈绛挑拣完,谈栩然的信也写好了,封口后叫人去泉州卫借信鸽送去,一日就到。
    第182章 混账和女户
    陈舍微这一回去漳州, 还住在上回的客栈。
    夜深了他还没睡,立在窗边瞧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小楼。
    裘志以为他歇了才去洗脸洗脚, 一边往下拽裤腿, 一边推门进来时,却见陈舍微敞着窗在看夜色,忙道:“爷睡不着?可是要吃什么?”
    “晚间那碗舂臼面, 盆一样大的碗,我能吃完就不错了, 哪里这么快就饿了呢?”
    舂臼面的意思就是在石臼里舂出来的面, 所以劲道爽滑, 弹韧不糊,配上鲜清的骨汤,入口十分温顺而透彻。
    陈舍微还要了份浇上白醋和蒜蓉的薄切猪颈肉, 叫一个酸爽腻润。
    裘志摸摸自己的肚皮,吃了美味, 不仅仅是腹饱, 更是满足, 的确没什么吃宵夜的心思,于是拿了件薄披风走过去, 替陈舍微披上, 好奇的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见他在看一处烟花之地,裘志恍然道:“那就是青筑小楼吗?”
    陈舍微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道:“是。”
    他与人议事, 从不去烟花之地,这一回因谈栩然的缘故, 想要进青筑小楼看一看。
    但临行前, 谈栩然似乎洞悉了他的心思, 又叮咛过,不必费心挖掘她的前世,毕竟好些事情在这一辈子,并未发生过。
    陈舍微决定不深究。
    如王吉所言,泉州的福香楼是仿了青筑小楼来建造的,半个回字型,西边卖茶,东边卖肉,中间是个大戏台。
    但其实两边的界限没那么分明,谁说吃茶就不能搂抱狎昵了?
    地方他们定,时辰陈舍微说了算,所以是在白日里。
    陈舍微直接从楼外的悬梯上去,避过大堂里的乌烟瘴气。
    即便是白日里,大堂里也是烟雾缭绕,茶香清气尽数湮灭,二楼要稍好一些。
    陈舍微栏杆边,垂眸看着红绸台子上的正在清唱小调的歌女,一张脸苦得像是刚被人逼吃了黄连,看得两个想凑上来招待他的龟公都犯嘀咕。
    可他瞧见的这个节目,已经算清雅的了。
    陈舍微已经是迟了一会,没想到那边的人也没到,他想了想,索性坐下叫人去买外头的雪花丸吃。
    因为给了不错的打赏,龟公也没不乐意,很快就送了一包来,陈舍微刚拈了一个还没吃,门就又推开了。
    陈舍微一个抬眼,见来人是个戴海蓝兜帽的女子,有些不解,等她一露出脸,更是僵如泥塑。
    “呵。六哥安好,也问嫂嫂安,问阿绛和,”陈冬理了理发丝,轻笑出声,道:“小侄女可起名了吗?”
    陈舍微将手里的糖丸缓缓放回碟中,指尖摩挲了一下,蹭掉一点糖粉。
    他又看向陈冬,见她已梳着妇人发髻,脂粉晕染,颇为妩媚,一开口就结巴了。
    “你,你在,在这?”他戳了戳青筑小楼的茶桌,一脸震惊又痛心。
    “六哥放心,我只是跟了个混账。”陈冬反手摸了摸发髻上的金簪,婀娜的走了过来,在陈舍微对面的团凳上坐了。
    “你嫁人了?”陈舍微松了口气,又没完全放下心来,问:“那人对你不好?”
    “我这样算嫁人吗?应该说是无媒苟合吧?”陈冬喉头微涩,却有些造作的轻按心口,笑道:“一见六哥就叫我心窝子发暖,至于好不好,我觉得,起码,呵,比待在那活人墓里要好。”
    她笑着,原本是娇娇细细相貌,如今添了阅历,眸光流转间,更艳了些。
    不过在陈舍微眼里,她始终就比陈绛大了那么几岁。
    “不要用这样难听的话说自己。”陈舍微心绪复杂的说。
    “六哥说话我爱听,”陈冬嫣红的唇瓣稍抿,随即笑开,道:“不必为我担心,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逃。”
    她的眼神有些复杂,但口吻十分笃定,陈舍微点点头,道:“不后悔就好。”
    他本来还想问问陈冬是怎么来的月港,却见她深吸了一口气,笑道:“好了,寒暄够了,六哥,咱们来谈谈买卖吧。”
    陈舍微面色稍沉,皱眉道:“先前去威胁王吉,后来又出面同左老板谈的,似乎不是你吧?那人说我亲自来的话,说话会方便些,就是指你吗?”
    “我也不敢这么想,毕竟从前我对六哥,也不甚敬重。”
    陈冬的气质虽有些变化,但看着陈舍微的眼神一直很正,此时垂了眼,有点晚辈同长辈示弱的感觉。
    他们虽是同辈,但切实差了些岁数。
    “叫你来的是你夫君?”陈舍微的问题令陈冬有些猝不及防,准备好的说辞全然无用。
    见她张口微滞,陈舍微眉头更皱了皱,声调重了几分,道:“叫他自己滚过来。”
    陈冬眼神柔软的觑了他一眼,竟是什么都没说,示意跟过来的仆妇去叫人。
    片刻后门外走进来一位黑衣男子,个头同陈舍微差不多,但要壮些,一看就是练武的。
    这人其实长得还不错,就是有些眉压眼,显得凶相,看起来手里得有不少人命的样子,而且胡子拉碴的,感觉略沧桑,像被盐巴腌过。
    “叫什么名儿,什么岁数啊?”陈舍微上下打量着他,口吻不是很有礼貌。
    男子显然平日里很少被人如此明目张胆的嫌弃,愕然又不爽的瞪着陈舍微,但又不知为什么,竟没有立刻发作。
    “他叫宝舟,没姓,别人都叫他舟爷,您就叫他阿舟吧?”陈冬有些想笑,道:“比您小个六七岁吧。”
    可看起来,说是比陈舍微大六七岁都有人信。
    陈舍微没说话,只是‘嘁’了一声,激得这位‘舟爷’踢了一脚凳子,坐到陈舍微正前头,阴恻恻的道:“你他娘又不是亲哥又不是亲爹的,摆什么长辈架子!”
    “我要是她亲爹,是她亲哥,她就不会在这了。”陈舍微还是替陈冬觉得担忧,这男人好生粗野,身上又一股子咸齁齁的烟味。
    本来听了陈舍微这话,宝舟还愣一愣,可又见他捂鼻子,气得对陈冬发火,“你看看,你看看,跟你一样嫌东嫌西!我昨天才叫这姑奶奶逼着洗了澡的!”
    陈冬好笑的说:“谁叫你早上起来又穿这身脏衣?”
    宝舟理直气壮声又粗的说:“我这衣裳才穿了几天啊?!”
    “吃烟那么大方,院里就有的皂角树,叫你省什么?”陈冬又道。
    见他们二人你来我往的,陈冬也不怎么落下风,陈舍微这才端起没沾过一口的茶,润了润嘴皮子。
    “左老板那,不够你挣的?”
    他突然谈起买卖来,宝舟转过身子看他,笑得后槽牙都看见了,陈舍微数了数,六颗金牙。
    “谁会嫌钱少呢。”宝舟下意识把刀搁在茶桌上,陈舍微扫了眼,见桌底鼓动了一下,应该是陈冬给了宝舟一脚,他歪了歪嘴,又把刀收回来了。
    “为甚要过青筑小楼这一手呢?”陈舍微虽问,却不是全然懵懂。
    谈栩然与他说过,官府与谈买卖的地方在市舶司,内设官妓乐伎。
    青筑小楼是一种延伸,最昂贵的货物不是花魁的皮肉,而是生意场上的各色消息。
    宝舟道:“问这作甚?”
    陈舍微盯着他看了一会,道:“原来只是小喽啰。”
    “我可不小。”宝舟不怒反笑,瞥了陈冬一眼,道:“不过在大人物跟前,的确只算得上喽啰,谁不是这样呢?漳州,月港,这地界上再有头脸的人物,说不准,也只是个傀儡罢了。”
    陈舍微默了片刻,转而看向陈冬,道:“弄个干净清白的身份,最好是女户,置些产业在你名下,到时候可以名正言顺经手烟卷买卖,至于接下来去哪,我不管。”
    陈冬望着陈舍微说不出话来,宝舟想了想,觉得有些难办,就道:“如今这女户管得可严。”
    “你不是大喽啰吗?”陈舍微道,“显些本事出来。”
    见陈舍微挑衅,宝舟气结,陈冬又想笑。
    未等宝舟说什么,陈舍微又道:“我听说做了寡妇就好办些,你们二人婚后可上了户籍?”
    听陈舍微咒自己死,宝舟自然是恶从胆边生,正要给他好看,就见陈冬斜睨了一眼,眼神冷淡。
    宝舟忽然觉得有点心虚,他的身份自然也是假的,但已经打点妥当,娶妻生子,其实也不妨碍。

章节目录


穿来的郎君炊食又兴家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文阁只为原作者西瓜珍宝珠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西瓜珍宝珠并收藏穿来的郎君炊食又兴家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