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候不至,白衣女子就打算回屋了。
    跟在她身边的丫鬟赶忙劝住她说:“小姐,因为你的事情,天赐公子今天晚上和道晖公子吵得很厉害。此时一定很伤心。你就再等等他吧。”正是四郎白天在厨房见过的那个丫鬟。
    “夕月,我……我还是觉得不太好。虽然逃难不比家中讲究,天赐也算是我的哥哥,可是……”
    她话还没讲完,就软软的倒下去了——后面窜出来一个彪形大汉,用一块沾了迷药的帕子捂住她的嘴,对那个丫鬟低声说道:“走!”
    本来四郎是没兴趣看贵族少女月夜幽会的,谁知道后头忽然来了这么一出绑架案。于是赶快跟上去查看究竟。
    后院的柴门被人打开了,外头停着一辆马车,车上一个妇人探头出来,正是今日在厨中和丫鬟吵过架的李嫂。
    “快,东西都到手了没?”
    名为夕月的丫鬟有些得意的拿出一个首饰盒:“小姐的细软都在我这里呢。”
    男人也得意洋洋的搬出一个箱子:“少爷带着人去追袁廿七那个倒霉蛋了。东西都在呢。”
    李嫂拉着一张马脸:“好了好了,事情还没成呢。先上车。”
    男人在前头赶车,夕月和李嫂坐在车里。
    看着车里昏迷的小姐,夕月忽然有些不忍:“干娘,我们真的要把小姐卖去那种地方吗”
    李嫂阴沉着脸:“怎么?又舍不得了?不记得你晨曦妹妹怎么死的?”
    “我……我怎么会忘记呢?”
    “朱家不把我女儿和儿子当人看,叫他们死的那样耻辱……如今天见可怜,也有他们落到我手上的时候。他们家不是最重名声,自认高贵吗?朱家小姐流落到那种地方,想一想我就心情舒畅。”李嫂扭曲着脸,在月光下好像一头择人而噬的母狼:“再说,你和朱成大的事情,别以为我不知道。逃难时做下这种丑事,落在暴虐成性的少爷手里左右是个死。”
    “干……干娘,你怎么知道的?”丫鬟有些害臊的低下了头,眼里却泛出一点杀机。
    李嫂冷笑道:“你们那点破事瞒得过谁?也就哄着主子而已了。”然后她忽然小声说:“你还是要小心朱成大,这个人……”
    话还没说完,前头赶车的朱成大忽然把脖子伸进车里,有些嬉皮笑脸的问:“说我什么呢?”然后也不等二人回答,递过来两个烙饼。“申时吃的饭,现在都饿了吧?吃些点心打个尖。”
    当时仆人一天吃两顿,主人才有资格在晚上吃点心,夕月和李嫂从申时到现在早就饿了,都不客气的接过饼。
    李嫂看见这饼形状别致,吃了一口,觉得味道不错,就问:“哪里买来的?”
    “店家那里买的,听说这种饼是他们家乡的特产。做好后能够保存一年,吃起来依然完好无异样……”朱成大话音刚落,忽然惊恐的瞪大了眼睛。
    四郎一直跟在马车,只看到三个人忽然都滚下了马车,正要继续看下去,他的神识却已经到了一个极限,不知怎么的就飘回了房间,很快便睡了过去。
    第二日清晨下起了毛毛雨,江州城氤氲在轻薄的水雾里。
    四郎睁开眼睛,听见院子里公鸡打鸣,驴马嘶叫,似乎有人要顶着细雨赶路,套好马车后和店家讨价还价打算再买些牲口,朱道晖少爷大早上又在骂人,不知道谁撞到他枪口上了,有女人在低低抽泣……
    因为耳朵变得好使起来,四郎还能听见厨房里菜刀剁着木板,什么东西被烤的兹兹作响。这么充满生活气息的声音,让四郎有那么一刹那,几乎以为自己是回到了汴京有味斋。
    很显然,汴京没有这样潮湿的空气,有味斋后院也不会出现这么多忙乱嘈杂、进进出出的旅客,于是睡得迷迷糊糊的四郎揉着眼睛坐起来,用了点时间才接受了自己依旧客居江城的事实。
    虽然离开精分殿下和时刻充满食物芬芳的有味斋,与冷面道士一同飘零江湖叫人惆怅,可是四郎是只乐观的小狐狸,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他总会想办法让自己过得快活一点。
    因为四郎做的菜实在好吃,看着天上落雨,刚才老板娘过来问他今天走不走,不走就请他去厨间帮衬半天。说是四郎去的话,给免去昨晚的住宿费,还倒出一贯钱给四郎。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苏道士听完就改主意说不走了,四郎觉得老板娘真是大方,这比跟着道士收妖捉鬼来钱容易啊,自然十分乐得效劳了。
    听葛厨子说,后门的小溪化冻,鱼儿经过一个冬天的休眠已经长的极为肥美。因为冰封水下,鱼儿安而不动,极少进食,肚子里没有秽物,五脏六腑都干净的很,所以肉质鲜嫩无比。这样的开河鱼,虽然是大江源头的那里的最为正宗,可他们江城春水化冻后捕捞来的也不差。
    四郎听完,很有兴致的表示自己钓鱼十分高超,借来鱼竿和蓑衣就撒欢一样跑出去了。
    留下老板娘在后头担心的喊着:“慢点跑,小心别掉水里啊。”没办法,老板娘虽然五大三粗,也被四郎这样活蹦乱跳的清俊少年郎引发了潜藏的母性。
    这个分茶铺子前面正对着大道,后面临着一条小溪。主人家在后院开了一扇小门,此时柴门半掩,四郎推开门走了出去。
    汴京城可没有这水墨画一样泛着湿气的水乡风物啊。四郎在心里赞叹着,深深吸了一口气。
    门前的小溪弯弯曲曲流向远方,树木在河岸两边蓬勃生长。远处的村落里,白墙青瓦的房屋紧凑而密集,有一种娇弱和柔美的韵味。水在人家的窗下流过。
    溪水初融,带着剔透绿的浮冰,漫过水上的青石板桥。溪头几株桃花怒放,花瓣在霏霏晨雨里飘落。
    这几日还有些料峭的春寒,想来再过半个月,江城外踏青游玩的人就会络绎不绝。前提是到那时节,流民和战乱依旧未波及此处。
    这样一阵春风一阵雨的天气里,空气清新,养了一冬的大肥鱼都特别活跃。
    提着向葛大叔借来的钓竿和昨日做野鸡剩下来的内脏,四郎沿着溪水走了一段路,边走边左右打量溪边的环境。最后他选了一个宽敞的浅水滩处迎风下竿,根据小狐狸在青崖山上捉鱼的经历来看,这种下小雨的天气里,最容易在浅滩处捉到鲫鱼。
    为了抓到鱼,四郎偷偷把狐狸耳朵变了出来,耳朵把头上的青箬笠顶的歪到了眼眉处,四郎赶忙放下钓竿去扶头上的帽子,差点没被稍微有点长的蓑衣绊个狗啃泥。
    过了好一阵,四郎总算做好了准备工作,虽然前面表现不佳,但是于钓鱼技巧上头,他的确称得上是把好手。
    以前在青崖山上,四郎就和精分饕餮一起去钓过鱼,二哥比较粗暴直接,一巴掌拍下去,直接把水拍没了,再一挥手,鱼儿都酷炫的飞到了竹篓里;殿下就很沉得住气,愿意花时间慢慢等鱼儿上钩。
    四郎现在的垂钓技术是跟殿下学来的。因为小狐狸以前钓鱼没技巧,总是被吃掉耳食不上钩的鱼儿调戏,殿下还替他总结出“多走钓多上鱼”这一浅水春钓鲫的战术方针。
    四郎一边回想殿下对他的钓术战略指导,一边迅速地做窝诱鱼,然后以极快的动作下竿钓……青崖山上积累的经验收拾溪水里的野鱼很有效果。不一会儿,旁边的竹篓里就装了三四条肥肥的开河鱼。
    这些鱼也够倒霉的。在冰封的水下蛰伏养息,好容易挨到冰雪消融出来放个风,就被捕鱼小能手四郎抓住了。好在四郎并不贪心,钓满了一筐鱼虾就收杆,然后他翻了翻筐里的鱼,留下三条鲫鱼一条鲶鱼,把其他的小鱼小虾都放回了水里。
    不捕捞鱼苗和幼兽是青崖山的规矩,再说这样的小家伙也没什么吃头。放回水里时,一条小鱼还在四郎手指边游来游去,亲来亲去。
    “笨鱼。”四郎毫不留情地弹了弹小鱼,小鱼被他弹得在水里翻了几个跟头,大概总算是认清了陆地上这种食鱼两腿生物的丑恶面目,伤心地摇着尾巴游开了。
    因为那条小鱼,四郎注意到溪水下已经有莼菜生长,这时节采下来的水中嫩叶叫做“春莼菜”;到“霜降”后大量采摘的莼菜称为“秋莼菜”。
    本着“山野中原本不缺少食物,只是缺少发现食物的眼睛”这种吃货精神,四郎提着篮子扛着钓竿往回走时,还看到陇上长着野生葵菜。这些葵菜在春风中招摇,碧叶尖细,根上一点火焰般的红,小模样好像在说“我长得这么好看不采一把咩?”于是四郎丝毫不客气地顺手全捋下来放篮子里。
    等到四郎挎着装的满满的竹篮回到分茶铺子时,霏霏晨雨变得稍微大了点,初春的风里夹杂些寒意,吹得四郎微微闭上眼。
    结果一进门就撞到一个鬼鬼祟祟跑过来的男人身上。四郎手里的篮子翻倒在地,里头的菜四处散落,几条开河鱼也落了出去。
    四郎赶忙蹲下去,想要把满地乱蹦的鱼儿抓回竹篮,因为鱼鳞湿滑,抓了好几次才抓住。
    对面那个男人就是昨晚在大堂里有过一面之缘的矮小行商。
    行商忽然跑过来和四郎撞在一起,撞掉了四郎的篮子,自家也摔倒在地。他本来是有些窝火的,可是抬头看清楚是四郎后,便眯着眼欣赏了片刻四郎弯腰抓鱼时露出的柔韧腰线,然后俯下身抓住那条蹦到自己身边的鲶鱼递了过去:“来,快拿着。”
    “谢啦。”四郎低着头整理小竹筐,自觉的让出一条道路来。
    谁知那个行商却不走,反而跟着四郎避到了路边。
    四郎把注意力从手中的竹篓移开,有些疑惑的看他一眼。
    “小兄弟,我看到你和那个道长在一起,莫非你也是道士?”行商对着他露出友善的笑意。
    “嗯,算是吧。”四郎想了想,答道。
    那行商闻言眼睛亮了亮,靠近四郎,小声说:“道长,你师傅是特意来的吧?”
    “嗯?”四郎有些摸不着头脑。
    行商有些急切地问道:“难道你们不是为了捉店里害人的妖怪而来?”
    四郎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你在这里撞到什么了?”
    矮小的行商露出一个“果然不出我所料”的表情,把头又凑过去一点,压低声音说:“是啊,我昨晚起夜,你猜我看到了什么?”不等四郎回答,他自己唱作俱佳地接着说:“我隐约听见厨房里头有杂乱的声音,还好奇谁大半夜在做饭,就扒着门缝偷看。你猜这么着?老板娘和那个厨子不知道在捣鼓什么古怪的法术!我就看见啊,忽然一下,厨房的地上出来一群人耕种,不一会儿,地里就冒出绿油油的庄稼,转眼一片金黄;接着是收割,用厨间的石磨磨面,磨出雪白的面粉来,那群人就在灶头间揉面做饼了。这……这不是妖术是什么?”
    这事情应该发生在前半夜,而四郎回来时看到的那一幕应该是之后发生的事情。
    昨夜四郎收回神识的时候,很看到不少奇怪的事情。昨晚上有想不通之处,今日听行商这么一说,四郎把整件事联系到一起,心中大概有了猜想。
    ☆、61·糖石子2
    又细又密的雨丝落在茅草屋顶,变成一幅整齐的水幕挂下来,挂在栈房的门窗和屋檐上。透过这道水幕,看什么东西都觉得不太真切。
    四郎本来躲在屋檐下头和行商说话,忽然看到朱天赐游魂一样站在行商后头,离他们两个约莫五步远的距离。他也奇怪,明明后门口就有个用茅草搭好的遮雨棚,朱天赐却偏要站在雨中。
    这时候的雨比刚才大了不少,朱天赐好像是毫无感觉一样,就那么突兀的站在雨中,脸色苍白浮肿,这让他看起来像个刚从水里爬出来的冤魂。雨水顺着他的身体,在脚边聚集起一个小小的水洼。
    也不知道朱天赐已经站在雨中听了多久,根据这落汤鸡一样的造型,四郎估计他起码淋了超过一刻钟的雨。
    觉察到四郎的打量,朱天赐的眼睛漠然地扫过来,又漠然的移开了。
    那个行商顺着四郎的目光转过头,叫自己背后水鬼一样的朱天赐吓了一大跳。
    他打个哆嗦,骂了一句“秽气!”就有些惊慌失措的匆匆离开了。
    朱天赐一声不吭的站在那里,看着真是怪瘆人的。一开始四郎还以为自己又大白天见鬼了。不过,既然行商也能看到他,也许朱天赐还是人……吧?
    四郎有些不确定,走过朱天赐的时候,就认真听了一下,确认他的确还有呼吸和心跳,这才松了一口气。昨晚上看到的事情让四郎很介意。他心里觉得朱天赐和袁廿七真倒霉,却又对他们的遭遇无能为力。毕竟,他自家都落魄到了要替店家打工赚取食宿的地步,哪里谈得上拯救别人呢?再说,朱道晖并非妖魔鬼怪,苏道士也不大可能会出手干涉吧?
    “是我做错了吗?”就在四郎快经过他身边时,朱天赐忽然开口说道。他的声音不知怎么的特别嘶哑,好像是扯着嗓门嘶吼了一夜的样子。
    “诶?”
    “蔑视王侯,嘲讽权贵,粪土金钱权势,却忘记了自己已经不是在隰县朱家,已经不是那个人人都要捧着哄着的公子哥了。直到昨晚,我才明白没有力量支撑的狂傲和叛逆是多么不堪一击……我为什么要激怒朱道晖呢?我为什么不早一点对他求饶道歉呢?所谓众人皆醉我独醒,不过是我的自以为是啊!我……我……我也只不过是一个被父亲宠坏了的文弱书生而已吧……这真是个笑话啊~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啊~”朱天赐微微侧过脸,雨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在下巴处汇聚在一起,看上去就好像是在流泪一样。“如果我当时不多事,也许袁大哥只是挨顿打就没事了。可是到如今……他……他会被我害死的……”看得出来,一直表现的冷静理智的朱天赐此时真是不知所措了。
    “这……”四郎不太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跟自己说这个,也不知道怎么接口,只好泛泛地安慰他:“就算你求饶了,朱道晖也未必肯放过你们。既然都是一样的结局,不如保持着傲骨死去。再说,有些少年意气并不是什么大错啊。朱公子他……他如今还在逃难,想必……想必也不会乱来的。”
    可是,连四郎自己都觉得这样的安慰苍白而可笑。朱道晖身边仆从环绕,虽然是在逃难中,起码现阶段,他要整治一个家奴,一个普通士人,依然是动动嘴巴的事情。
    这世道,寒门子弟和仆从的性命,竟然卑贱若此吗?
    四郎沉默下来,有些慌乱得提着竹篮和渔具往厨房跑去。
    到了厨房牙子上头,他摘了斗笠脱去蓑衣,把湿润的袍脚拧干。回头一看,刚才朱天赐站的地方已经空无一人,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水洼,被越来越大的雨点砸出一圈圈涟漪。
    因为雨越下越大,昨日投宿的客人大多被老天爷留在了铺子里,今天又进来不少避雨的逃难客。这么一个偏僻的小栈房,大堂中几乎座无虚席。
    自称姓吴的老板娘和葛大叔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
    因为李嫂失踪了,如今没人给朱道晖单独开火,他也只能屈尊降贵的在公共厨房里点菜。
    他家的小厮进了厨房,不知道是故意捉弄人还是要显示排场,站在门口趾高气扬的说:“我们公子说了,今日的主菜也不要太麻烦,只要一个八宝肉,其余你们看着配就行。肉要精肥各半,切成柳叶片,此外,做菜的茶叶要鹰爪小芽……”
    话说到这里,听得一愣一愣的葛厨子就咧着牙花笑了:“这位客官,小店里头可没有什么鹰爪龙爪。茶砖倒有一饼,不知用得用不得?”
    那小厮嗤笑一声:“什么茶砖?那也是人吃的东西?亏你们还是个分茶铺子。罢了,想来也是难为你们,茶叶我待会儿自去房间取来。只是其他配料就得你们自己想办法,火腿要上好的南肉,海蜇头要晒干后成舌头形状的那种,这个可得最后才下进去。”
    指点江山完毕,小厮带着莫名的优越感回去取茶叶了。留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老板娘和葛厨子。
    见到四郎进来,吴娘子松了一口气跑过拉住他:“四郎你来的正好,那个朱公子不知道以前是什么样人家里养大的,特也讲究。刚才派个小厮来点了一道什么……什么八宝肉,还有个什么来着?对了,牡丹生菜!这些菜我连听都没听过,老葛这个废物必定是做不来的。”
    葛大叔并不反驳,他刚杀了一头五花大绑的乌驴,此时正在专心给乌驴放血。
    驴子高声嘶鸣,奋力挣扎,这畜生力气可不小,可惜遇到了满身横肉的葛大叔,一刀就被砍断了脖子。
    然后葛大叔把驴子放在案板上,血水滴滴答答的流到地面摆放的一个陶罐里头。那驴子似乎还没有死透,不时痉挛一下。
    杀完驴子,葛大叔才抽空回答:“我老葛就只会拾掇驴肉。这些磨磨唧唧的菜我可做不来。不过,四郎会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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