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的是,那符咒的确威力极大,画符时,方天应在朱砂里混入了自己的血液,重复描写了千百遍,一次次地灌入灵力,竟让林巽无法立即毁掉,拖延了些许时间。
    此时,他的感官与纸人同步,想直接纵身一跃跳下桌子,有点困难。可萧玉随刚艰难地跳到椅子上,转头就发现椅子的边缘躺着一粒眼珠子,瞳孔极黑,眼白血丝交错如蛛网,个头比他现在的脑袋还大。
    赫然就是刚才在窗外紧盯着自己的眼珠子。
    它现在离萧玉随更近了,刚刚的弹跳声大概就是它从外面蹦跶进来的时候发出来的。
    萧玉随:“……”这画面实在太恐怖了,他浑身一寒,往左侧稍微移动了一下,就见那黑色瞳孔跟随着自己的脚步而动,目标极为清晰。
    然而,当萧玉随在原处站着不动,那眼珠也一动不动的,当他试探着移了几步,它便也跟着动,却不主动发起攻击。
    很诡异。
    思考了一会儿,萧玉随跳下地面,左右看看,不确定同伴的踪迹,只好往自己去买饭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他的身后就响起清脆的弹跳声。
    啪嗒、啪嗒……
    仔细一听,还有些许水润的杂音。
    附身于纸人的萧玉随默默回头,果然看到那粒眼珠子跟在自己的身后,它的弹性十足,每一次砸在地上,眼球里就渗出几滴血水,被它自己砸得四溅开来。
    这番场景诡谲且骇人。
    萧玉随本该害怕的,不知怎么的,他居然觉得从眼球里迸出来的血液似泪水一般,心中的惶恐消了一半。
    他咳了声,发现自己能够正常说话,于是尝试着跟眼珠说了一句:“你……知道我的同伴在那里吗?”说完,又补了一句,“知道就跳一下。”
    眼珠鬼原地跳了一下。
    萧玉随长舒一口气,对方的配合度很高,且没有表露出攻击性,让他紧张的心弦松了松,又问:“能带我去找他们吗?能就跳一下。”
    眼珠却不动了,传达出一种拒绝的意思,不仅如此,它突然咕噜噜朝萧玉随滚来,拦在他身前,往来时的车门方向跳了两下,就转过来看他一眼,又跳两下,又看一眼……
    意思很明显,是想让它跟上。
    萧玉随沉默了一会,脑子里好像有两个小人左右互搏,吵得不可开交,跟眼珠僵持许久,他终于迈动短粗腿,费劲地跟了上去。
    眼珠把他带到车门口,一马当先地跳了下去,然后就在底下等着。
    萧玉随扶着车门,往外眺望了一阵子,心里很是踌躇,原因无他,外面不是湖光山色,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透过车厢里昏暗闪烁的灯光,隐约可见扭曲的黑影或爬或走过。
    他探出脑袋,看到两侧有无数道微光,正是一扇扇车门,全部大开着,黑影纷纷往上拥,这里仿佛成了一个月台,到了乘客们上车的时间。
    萧玉随犹豫着,不想下车,因为他不知道同伴是否还在车上。不成想这时候有一道黑影慢慢靠近,它伸出了枯骨般的手臂,捡起了车门外的眼珠,慢慢地安在自己的左眼位置上。
    萧玉随才发现,这道巨型黑影原本只有右眼,此时将另一个眼珠子嵌进去,才算完整。
    这下好了,两个眼珠子都盯着他了。
    想也知道,这些黑影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可跟周围不断响起‘衣服’‘吃’等简单的嘶哑鬼语不同,这道鬼影一直没发出声音,有些格格不入。
    它弓着背,两条手臂垂落在身前,腰背越来越弯,几乎打了个对转,眼珠也离萧玉随越来越近了,好似想将它盯穿。
    萧玉随的心理压力一下子达到了巅峰。
    忽地,黑影的瞳孔上移,看向了萧玉随的后上方,萧玉随微微侧过身,才发现自己的后头又爬来一道黑影,正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仿佛他是一盘开胃小菜。
    这个鬼域里充斥着等级不同的鬼物,数量最多的就是这些神志不清的黑影,它们有一个名字,叫做‘游鬼’。
    萧玉随身后的游鬼的躯体是残缺的,它晚来一步,不仅没有抢到□□,还被同类吃了一小半身体,看起来更加扭曲诡异了。正巧路过这里,被萧玉随隐约散发出的生魂气息吸引,只是它看到这小纸片,很是疑惑地扭了扭头,智力不足,搞不清情况。
    食欲是忍不住的。
    因此,它跃跃欲试地朝萧玉随伸出了手,可刚抬起半个手臂,那个眼珠游鬼迅疾出手,五指当即就插穿了它的脑袋!
    眼珠游鬼不顾它的挣扎,手臂往回收,拽着它的脑袋就是往大嘴里一塞,霎时间,‘咔嚓咔嚓’的声音不绝于耳……
    刚刚萧玉随还被它当做一盘菜,现在,它就成了一盘菜,不一会儿,大半个身体都进了眼珠游鬼的嘴里。最离谱的是,对方同类相食的空档里,目光仍是盯着他的。
    萧玉随:……不敢动。
    等眼珠游鬼将最后一只脚塞进嘴里,高瘦的身躯再次挺直起来,萧玉随才发现它四肢枯瘦,腹部却是圆鼓鼓的,像是十月怀胎的妇人。
    下一刻,那只插爆同类的利爪小心翼翼地伸到火车门口的边缘,跟地板齐平,好似正在给萧玉随铺路。
    萧玉随心下有了一个猜想:它或许是将自己当做它的孩子了?根据目前的状况来看,似乎不用担心自己的嚼劲够不够酥脆了。
    那只利爪宛如一张大床,萧玉随却退后两步,旧事重提:“我想去找我的同伴……”
    眼珠游鬼不知道是不是有些生气了,利爪合拢,直接用两个指尖将萧玉随捏起来,放到自己的掌心之中,一掌做垫,另一掌做盖,将它拢在手中,转身走了。
    从头到尾,除了一个眼珠,它没有上过火车。
    萧玉随宛如被塞进一个牢笼,什么都看不到,幸而枯枝般的指头指尖留有缝隙,能让他往外窥探。
    外头是一片黑。
    不知道走了多久,黑暗变成了昏暗,周遭似乎有了光,萧玉随也能隐约看到些什么……外头好像是一望无际的墙体?
    他努力地挥动手臂,拍了拍盖在上面的那只手的指头。
    没反应。
    又拍了几下。
    反复拍了五六遍,迟钝的游鬼才反应过来,真如他所求的那般,将上面那只手移开了,底下那只手将小纸片人碰到前胸,极其靠近下巴的位置……换言之,很靠近它的嘴。
    非常渗人。
    萧玉随缓了缓,才开始观察周围的环境——已经看不到火车了,眼前是一条长长的地下廊道,石壁上嵌着古铜油灯,灯芯燃着,灯火幽幽,不知燃了多少岁月。
    廊道两旁摆着人形马头和人形牛头的陶俑,服饰古风,宛如站岗的士兵一样,看上去像极了传说中的牛头马面。
    世上都有鬼了,有牛头马面好像也不是什么奇怪事情?但是……谁会在墓穴里摆放牛头马面啊。
    萧玉随学建筑的时间不短了,对墓穴的了解虽然不多,但也有一些。他观察了一小会儿,几乎可以确认这里是一处底下墓穴了,可他越看越觉得离奇……
    这里不仅有牛头马面,还有石壁上刻着的可怖壁画,好像是地狱十八层的画面……拔舌,油锅,刀山等等,看了叫人通体生寒。
    随着眼珠游鬼折了几道弯,萧玉随被它带进了一个殿宇,里头有一个桌案,放着许多供奉之物,也有很多金银珠宝,可等他靠近一看,才发现上面的纹路也很奇怪,不像是花鸟虫草之类的常见纹饰,更像是咒文。
    他近日跟方天师走得近,受了些熏陶,才隐约能发觉这一点。
    眼珠游鬼走得很慢,萧玉随的目光已经在整个殿宇里扫了一遍,此时正观察起殿宇最中央的棺材。
    这具棺材是悬空的,通体漆黑,被成人手臂粗的铁链捆了几圈,吊了起来,铁链分为四股,分别悬在殿宇的四个角。
    萧玉随仰起脑袋,他还不太适应纸人身体,啪叽一下,倒在眼珠游鬼的手心里,也正是因此,他看到头顶的景象——四个角分别盘着同一个兽类石雕,看起来很像大公鸡,尖喙叼起铁锁……
    这个墓穴不像是祭典着什么,更像是像是镇守着什么。
    眼珠游鬼的身形顿了一下,伸出尖尖的食指轻柔地抚摸了一下他的圆脑袋,说实话,萧玉随还是有些害怕它一下戳爆自己的脑袋。
    幸好没有。
    并且,它还将萧玉随贴在胸前,像哄着襁褓里的小婴儿那样轻轻地晃了晃。
    确实是将他当做孩子了。
    紧接着,它又往前走,从殿宇的另一道门出去,不知道想将萧玉随抱到哪里去。
    萧玉随思来想去,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大着胆子挥舞四肢,大声道:“我要回去。”
    眼珠游鬼的视线盯着他,不为所动。
    萧玉随瘫倒在它的掌心,学着自己侄子撒娇打滚的模样扑腾了好一阵子,疯狂复读:“我要去找人我要去找人……!”
    半晌,眼珠游鬼再一次将萧玉随拎起来,张开了嘴巴……
    另一头,火车中。
    方渺跟方天应分别陷入了天大的麻烦中。
    在火车骤然停下的那一刹那,两人遭遇鬼打墙,只一晃神的功夫,身边人就不见了踪影。
    方天应被鬼上身的活人乘客层层包围,他杀鬼不必留手,可面对活人躯壳,总是有所顾忌,再加上鬼乘客数量众多,他双拳难敌四手……
    而方渺则是来到了一个空荡荡的车厢。
    然而,待她环视过整个车厢,就发现这个车厢并非空无一人的,有一人坐在角落最昏暗的地方,只露出些许后脑勺。
    方渺飘了过去,缓缓坐在了那人对面的座位,与他四目相对。
    她猜测得没错——
    此人是林巽。
    尽管他现在使用的皮相是个男人,但方渺还是一眼就确认了,她恍惚了一会儿,同时也确认萧玉随已落入他手中了,脑子里有几个小人吵得不可开交,脸上却维持着一片平静。
    方渺不认为现在的自己跟方天应能斗得赢林巽,这人是个作恶不知道多少年的狗东西了,她唯一的优势就是在现代获得的些许信息,而林巽则对自己一无所知。
    林巽出现在这里,跟她单独见面,一定有他的理由,方渺心中飞速分析着,一遍遍告诉自己,要沉得住气。
    车厢里静默了片刻。
    林巽先开口了:“生魂?既能从你身上感应到残存的鬼王威压之气,又有功德护身,我居然无法直接吞噬你……你到底是什么来头?”
    方渺开动脑筋,神棍一笑:“好奇啊?我知道你不少事情呢……林巽。”复又呵呵两声,“哦,你现在是叫林巽吧?穿上这身衣服没多久吧?这就腻了?”
    林巽这具皮囊的面向很温和,笑起来很能让人卸下心防,谁能知道他内里竟是何等恶鬼模样,听到方渺这番话,他嘴角仍挂着笑,眼里却染上了阴翳,上半张脸跟下半张脸几乎判若两人。
    林巽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有感到这般惊诧了,他原本可有可无的好奇心变成了刺入心口的一根刺,他一字一语道:“你究竟是谁?”
    遇事不决,就做个谜语人。
    方渺又呵呵两声,忽悠道:“既然你不记得了,我也不想再说。”
    林巽目光愈发锐利,刺在方渺的身上,他思索良久,道:“难道你也是从墓里跑出来的?”很快又自我否定了,“不可能……墓穴里的妖鬼要么消亡了,要么被我吞食了……”
    他的目光忽地闪烁了一瞬,音量也抬了一个度,:“不、不不……你是在地府见过我?有功德,你是曾经的鬼差?还是判官?”
    一个好的忽悠,是不会口头承认或者否认的,方渺只是露出一抹蒙娜丽莎的微笑,脑子里正暴风思量着林巽的那句‘你也是从墓里跑出来的’。
    方渺已经有了一个猜测,甚至已经到了八九不离十的程度究竟是巧合还是天命?方天应前些日子提起过的关于阴天子的传说,里面就提及了阴天子以身镇墓。
    如果真是这样,方渺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林巽这货,显然就是被判处无期徒刑关到死的反社会犯人越狱并报复社会啊!
    林巽的神情变幻莫测,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你知道我的名字?” 说的是真名。
    林巽很不喜欢被人牵着走,可惜他早被天地神明销了名,从此无人知他来处。这一抹执念几百年都不曾消退,奈何黄泉碧落都不会为他而开,根本无法寻到旧踪。
    这是他几百年来第一次遇到认识自己的人。
    方渺捕捉到重要信息,心下一动,但按耐不发,不动声色地继续忽悠道:“天子遗诏。”
    反正说话的字数越少越好,要给予充分的脑补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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