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的习俗,每至端午,会编戴五色缕辟邪。但今年的这个时候,端阳还在西北路上颠簸劳顿,想来是没办法好好过端午的。
    然而却不必多担心她身疲心累,到了西北边城,粗猎的风一吹,旅途的所有辛苦顷刻就会散尽。她会比在晋城更有活力,一如她去郊外草场跑马。
    读完端阳的来信,秦异如是想。
    这是她的第一封信,在五月下旬,足足写了三张纸,不过并没有什么紧要事。
    她说,蔚地的天气比晋城凉快很多,天也要更蓝一些,仿佛触手可及。一望无际的草地,一直蔓延到与天相接的地方,她可以骑马,一天一夜。
    她还说起她七岁的时候学骑马,外公把她扔到马背上就不管了,轻轻一拍马屁股,她就和马一起跑了出去。没走几步,她就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幸好是一匹没长大的小马,又没跑起来,她没有摔伤。可是也够呛,她屁股疼了好几天。
    原来是这样学会的骑马,难怪她这样教别人。秦异扶额,好像又要开始头晕目眩。
    当初她请求赵王跟着史婵一起去西北蔚地,说是想念外公,其实是更想念广阔的草原与奔驰的骏马吧。
    赵王肯放她远行,也有联络感情的考虑。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她此时已在千里之外,他可以许久不见她。
    而后端阳每个月末廿六廿七都会来信,长短不一,但都是一些琐事,时不时还会附带一些别的东西。
    趁着夏天的尾巴,牧场的一匹母马生小马驹,端阳给它取名粉末。她又去了浅滩捉萤火虫,结果被野外的蚊子叮了好几口。
    幸好蔚地的秋天来得很早,八月已经风狂露冷。白草铺地,如霜似雪。不知是为了表明自己没有夸张还是别的,她在信中附了一片白草叶子。不过经过几天的长途跋涉,叶片已经干萎枯瘪,叶背已成白灰色。
    在比这片叶白更纯洁的雪中,她们踩着冬日的暖阳出去狩猎,收获颇丰,打了一只锦鸡,她把最好看的尾羽送给了他。
    读至信尾落款“端阳手书”,秦异把红如烈焰的羽毛插进笔筒,又把信放到一边,执笔回信。
    他的回复从来不长,因为他从来没有写过这样平常的书信,所以除了道谢以外,他也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幸好她的信中总有问他近况如何、晋城天暖天冷的句子,不至于让他无从下手。
    其实相较于应付她的人,应付她的信可简单多了。
    一如往次,写下最后一句“公主平安”,他落下自己的名字,把信交给终南。
    终南此时正在后院喂鸿雁,得秦异指令,当即放下手中的事出去送信到驿站。
    冬天的晋城,本不该看到鸿雁的身影。这只鸿雁大概是南渡时不小心落单,稀里糊涂到了秦异庭院。秦异暂时收留了它,有时候还会去喂它。不过没过几天,甚至没等到开春,它就飞走了。
    这真是秦异认识端阳后最平静的一段日子了,持续了大半年,长得他甚至有些不习惯。如果不用给她回信,他会不会更轻松?
    不知道是哪个小鬼听到了他的话,助他实现心中所想,下个月廿六他真的没有收到端阳的信。
    不,只是廿六而已,月末还有好几天,说不定只是迟了,他可不能开心得太早。
    廿七如此,廿八如此,他却还是不安心,手指轻轻敲扣桌案,沉思良久,问起身边的终南:“今日也没人来送信吗?”
    在一旁收拾东西的终南觉得奇怪,“公子您忘了,明日就是除夕,驿站今日已经放假了。”
    “放假了?”
    “是,放假了。”
    呵,放假了,他不可能在这个月收到任何人的来信,又是年节,可能整个正月也不会收到。
    他可不信是路途耽搁或是驿站信件堆积如山没来得及给他送,只能是她根本没写。
    她不写,他可就不用回吗。这就是他要的平静,果然很好。
    蹲在书架前的终南见公子掐着纸角,搓出好多碎屑,宽慰道:“年底事多,端阳公主一时忘记写信也是有的,公子不必挂怀。”
    终南不知自己的话哪里触及到了公子逆鳞,公子瞥了他一眼,不怒自威,“你说什么。”
    他没有挂怀,她违背了她的诺言,这个认知只让他想笑、想嘲讽她,可惜她不在面前。
    如若再见,他一定会让她羞惭满面。
    他想了整整一个年节,讥讽的话在心中过了万遍,只差东风。
    独立香枫树前,秦异看着光秃秃的树枝,觉得冬天还很长。终南匆匆忙忙跑来禀报,喜上眉梢,“公子公子!”
    “什么事?”如此惊慌,秦异有些不悦。
    “端阳公主!”
    秦异伸手摸了摸干枯的枝条,冷漠问:“她如何?”呵,难不成正月十三驿站已经收假?
    他在等终南的后文,耳边突然传来熟悉的少女声音:“子异!”
    信中的称呼突然变成耳得的声音,秦异一时手抖,折断了脆生生的细枝,缓缓转头看见红衣少女向他奔来,色如那根漂亮的锦鸡尾羽。
    是不是每个冬天,她都会像太阳、像热焰,向他跑来。
    这团炽人的火焰越来越近,沸腾的血流过心脏,温热冰冷的肌肤,面部也变得柔软。
    他扬起嘴角,叫她:“公主。”
    她微笑着看他,突然好似发现了新奇的事物,敛笑走近,凑到他跟前,手从自己头顶比到他鼻间位置,兴奋道:“子异,你长高了!”
    因为他们许久不见,变化都被放大。
    “公主也长高了。”秦异不动如山,看着她靠近。低头,看见她靥边的红晕艳如山坡上的虞美人。
    她的腮这样红吗,是不是还有些干裂?
    “公主怎么两颊生红?”
    她比完身高,往后退了几步,解释说:“被风吹得。为了赶在今天回来,我陪外公过完初一就偷偷跑回来了,一路上骑马,累死了。”
    “有什么急事吗?”这样给自己找罪受,偷偷跑回来还要挨训。
    “你的急事,”她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盒子,很宝贝地拍了拍,笑嘻嘻地递给他,“这个送给你。”
    秦异接过,反复翻看,又听她说:“你的生辰礼物,打开看看。”
    正月十三,他的生辰。
    他的手有些发热,依言打开盒子,看见一块韘形佩玉,下坠龙纹觿。
    “这是什么?”秦异问。
    “觿韘。”
    “为什么要送异这个?”他自然知道这是觿韘。
    “在赵国,能治烦者配觿,能决乱者配韘。我觉得很适合你。”赵国的习俗,会在成人礼时送男子觿韘,意味着少年已能独当一面。但是秦异是秦国公子,弱冠之年说不定已经回秦国了,所以她决定现在就送给他。
    治烦决乱,那他应该首先治治她。
    不过还是算了。她大概是早就做好今日回来送礼的准备了,连他也没有告诉,一路上又马不停蹄。情有可原,也不能全算她食言而肥。
    他还应该向她道一声:“谢谢。”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雁鸣,清亮而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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