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指挥使陆连修快步过来,躬身禀道:“监察御史张林求见,有人敲了登闻鼓!”
    登闻鼓?!
    皇帝微微一怔,他既位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人敲过登闻鼓。
    他让陆连修把张林带了过来。
    大荣设登闻鼓,在登闻鼓前有检察御使値守,今日的值守者就是张林。
    张林忐忑地行了礼,就听皇帝在上头问道:“是谁敲登闻鼓?”
    “是柱国大将军容宣之嫡妻向氏。”
    容宣?向氏?
    容宣这个名字让皇帝有些耳熟。
    柱国大将军容宣……
    对了!
    皇帝猛地想了起来,岭南王妃姓容,这容宣是岭南王妃的亲父,那么向氏就是她的母亲?!
    她不是已经痴傻多年了吗?不对!
    皇帝猛地扭头看着楚元辰,一团邪火在心中翻滚。
    是楚元辰!
    薛北落狱后,他想着反正是个痴傻的活不了多久的老太太,就让楚元辰带回去奉养了。
    难道向氏是在装疯卖傻?
    皇帝的脑子一片混乱,向氏痴傻是薛北告诉他,而薛北……
    “皇上。”张林小心翼翼地道,“向氏已经敲响了登闻鼓。”
    《大荣律》有云,无论是谁,一旦敲响登闻鼓,皇帝就必须要接,并且必须亲审。
    皇帝面有不快,他所有的好心情,和刚刚的意气风发,全都被打断了。
    他心里涌起的是满满的不耐和烦躁。
    他和这皇觉寺,简直就是犯冲!
    咚咚咚!
    明明在皇觉寺前,根本听不到午门的动静,皇帝总感觉那鼓声仿佛近在咫尺。
    登闻鼓已经有数十年没有响过了。
    今日本是元宵灯会,又有圣驾驾临,家家户户的百姓们几乎全都出了门,登闻鼓被敲响的事,很快就有人听说了。百姓们都是议论纷纷,若非有天大的冤屈,谁又会拼着三十廷杖去敲登闻鼓?
    不少人涌去午门,一传十,十传百,短短的时间里,就在整个京城传开了。
    一个头戴方巾的学子脚步匆匆地跑进了福满楼,他大喘道:“你们听说了没,有人敲了登闻鼓!”
    他一口气把话说完,又用力喘了两声,跟着道:“是岭南王妃的亲母,当年柱国大将军容宣的夫人向氏!”
    福满楼的一楼是一众学子们,他们一早就候在这里,就等着圣驾来时,去为岭南王请愿。
    没想到等来的居然会是这个消息。
    也有不认得向氏的,不由问了一句,池喻为他解惑道:“你可知华黎国当年北侵,连屠七城之事?”
    三十年前,岭南的心腹大患不是南怀,而是华黎国。
    “当年是容宣将军带着一城百姓死守,再又佯降,与岭南王援军里应外和,剿灭了华黎国大军,守住了岭南。并且他还率军打进华黎国,趁胜追击,灭了华黎。”
    华黎国亡后,岭南太平了近十年,其后才有南怀的崛起和犯境。
    这是三十年前的事,对于大多数年轻的学子们来说,那个时候,他们远还没有出生。
    不过,为了科举,他们本就是要读万卷书,这么一说,也都想起这件事来。
    池喻说得慷慨激昂,一时间,学子们肃然起敬。
    池喻又补充道:“容宣将军在二十年前,和岭南王一同葬生在了沼泽中。”
    他轻叹一声,又语调抬高了几分:“没想到,容夫人居然还活着!”
    有人不由问了一句:“容夫人为何会去敲登闻鼓?”
    “莫非是和我们一样?”
    是想为岭南王府请愿?
    他们看看彼此,心中充斥起了一股热血沸腾。
    池喻感叹道:“容夫人今年应该也快满七十了?不知道能不能熬得住这三十廷杖。”
    凡敲登闻鼓者,都需杖三十,三十廷杖打下来,别说是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就连青壮年都要去了半条命。
    说不定容夫人当场就会被打死!
    “我们过去看看。”
    “无论如何,得为容夫人请命。”
    “这三十廷杖决不能打!”
    众人纷纷应是,一众学子们奔向皇觉寺。
    而这时,太夫人已经被人带到了皇帝面前。
    皇帝本来是想立刻回宫,然后再处理这件事的,没想就这一会儿工夫,向氏敲登闻鼓的事已经在京城里传开,还有些不识趣的百姓,非要请愿,让他当场亲审。
    楚元辰更是阴阳怪气地说自己心虚。
    让他激了几句后,皇帝脱口让人把向氏带来了这里,这话一说出口,他就后悔了,结果又被楚元辰给拿捏住了“君无戏言”。
    这楚元辰简直一天都不肯让他好过!
    皇帝盯着太夫人苍老的脸庞。
    当年岭南王妃容氏姿容绝俗,可想而知,向氏年轻的时候也曾绝艳无双,只是现在,都被满脸的沧桑所取代。
    皇帝阴着脸问道:“向氏,是你要告御状?”
    “是。”太夫人的脊背笔挺,回答得毫不迟疑。
    “告谁。”
    “先帝秦霄!”
    “放肆!”皇帝火冒三丈。
    太夫人目不斜视地看着皇帝,平静地说道:“太祖当年立下登闻鼓,就是为了与民申冤,《大荣律》中并未说,民不可告君,既然无‘不可’,那自是‘可’的。”
    皇帝被气得手抖,他捏着扶手,缓了缓气,这才放低了声调,劝道:“但《大荣律》也有云,凡敲这登闻鼓者,需先廷杖三十。向氏,朕不计较你擅敲登闻鼓之罪,这件事就罢了,你快些回去。你的身子是熬不过三十廷杖的。”
    皇帝冷冷地瞥了楚元辰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向氏,你可别被人白白利用。”
    他这话的意思就是楚元辰在利用太夫人,是在眼睁睁地看着太夫人来送死。
    “臣妇多谢皇上好意。”太夫人神情平静,“臣妇既然敲了登闻鼓,就绝不会退!”
    “臣妇要告先帝勾结南怀,虐杀湛古城全城百姓,害死岭南王和南岭军上下十万余人。”
    “要告先帝利用平梁王抗击南怀,待平梁军兵力大损时,又诬陷平梁王通敌。”
    “先帝妄杀百姓和守边将士,天地不容。”
    太夫人的这几句话铿锵有力,就有如一把重锤在皇帝的心口重重敲击。
    皇帝脸色煞白,差点从圈椅上摔下来。
    一股戾气和杀意从他胸口涌了上来,他咬牙切齿道:“既如此,来人,带向氏下去,杖三十!”
    “不可。”
    林首辅脚步踉跄地跑了过来,向皇帝做揖道:“皇上,不可以,容夫人年事已高,熬不过这三十廷杖!”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好的宣纸,双手递上:“现有在举子们一同签字请愿,请皇上三思。”
    “不能打!”
    皇觉寺四周中传来一声高喊,不少百姓也加入了进去,一同喊着:“不能打!不能打!”
    还有一些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人,也凑热闹的跟着一起吆喝。
    皇帝捏着那张请愿书,手上的力道把它捏得皱拢了一团。
    “皇上,”楚元辰适时地说道,“您执意要打,莫不是为了杀人灭口?”
    皇帝心头一跳,那种被人看穿的狼狈在脸上展露无疑。
    林首辅连忙活稀泥道:“法不可废,无奈容夫人确已年长,不如折中一下,打个五杖,皇上您看如何?”
    皇帝:“……”
    他心里其实恨不得能直接把人打死,一了百了,但是,楚元辰还在这里等着抓自己的把柄呢。
    他牙缝里挤出声音:“那就五杖。”
    向氏的确年长虚弱,说不定运气好,五杖也能把人打死,已经从三十杖折为五杖了,再打死,那就和自己无关,是向氏不自量力。
    皇帝一声令下,就有内侍把人带了下去。
    皇帝向宋远使了个眼色,宋远悄悄退下。
    太夫人早就做好了被廷杖的心理准备,她心念坚定,二十年都熬过来了,廷杖又算得了什么!
    她也是将门儿女,当年她也曾披挂上阵。
    太夫人站在皇觉寺前的广场上,无惧无畏。
    两个体形粗壮的内侍,一人手握一根手臂般粗的廷杖站在她身后。
    “打!”
    廷杖从她的后背打了下来,带起了风声呼啸。
    百姓们全都掩住了眼睛不敢去看,这廷杖声势极大,就像是要生生把她打死一样。
    然而,廷杖在碰触到她的后背的一瞬间停了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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