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一直待到日上三竿,长孙蛮都还在梦里跟周太公钓鱼。
    还是她娘雷厉风行。
    萧望舒坐在床边,扶着她腋窝把人从小褥子里捞出来。
    长孙蛮仍做垂梦挣扎,她闭紧眼睛,小短腿扑腾两下,直把床褥子整得十分凌乱。临到终了,萧望舒两手扶得稳稳的,她一点也没戏。
    “太阳都晒屁股了。还不起来?”
    长孙蛮哼哼唧唧两声,往公主娘的怀里钻:“困……我再睡会儿。就一小会儿,娘……”
    这声“娘”叫得是缠绵悱恻,可见长孙蛮经验老道。
    萧望舒果真心软下来。
    她搂着小姑娘,轻轻拍着她的背,哄道:“再不起来,午食就要过了。阿蛮今年的生辰也要偷偷溜走了。”
    长孙蛮费力睁开一只眼睛。模糊涣散的视线聚焦在一点。
    她看清了萧望舒那张上了妆靥的脸。
    长孙蛮总算想起来了,这里的习俗是中午过生辰宴。往年她闹着在夜里也做一桌,萧望舒虽然都随她折腾,可心里到底是只认古老习俗的。
    没法子,长孙蛮拱了拱屁股,忍痛把自己从床上扯出来。
    雅风等人松了口气。她们鱼贯而入,连忙为小姑娘穿衣打扮。
    没一会儿工夫,长孙蛮打着哈欠,在她娘面前转了个圈儿。鹅黄色的小裙子轻轻盈盈,露出她绣鞋上憨态可掬的小兔。
    萧望舒满意地点点头。
    她挥退众人,轻轻拉过长孙蛮。
    在小姑娘不解的目光中,萧望舒从脖上取过一串银链,小心戴在她脖间。
    长孙蛮低头,看清了是那只银鸟儿。
    “这是什么?”
    “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东西。”
    长孙蛮摸摸银鸟,“就是这只鸟带来了孟旭,然后我们离开高平,去了朔方城。”
    萧望舒微抿唇角。
    她理正长孙蛮的衣襟,缓缓说道:“不仅如此。它还可以号令公主府的所有人。”
    长孙蛮歪头,眼里疑惑:“它比玄鸟令还厉害吗?”
    萧望舒静了一静。她扶住小姑娘双肩,点头:“是的。在很久以前,它还是玄衡军的军符。”
    “可是玄衡军不是……”长孙蛮突然顿住了嘴。
    萧望舒眉眼不见波澜。
    长孙蛮低下头,抱住她腰,有些愧疚道:“对不起阿娘,我不是故意的。”
    萧望舒拍拍她头:“没事。今日是阿蛮的生辰,阿娘把它送过你。它曾护佑我多年,如今,希望它也能保护住你,一生平安健康。”
    “它有名字吗?”长孙蛮抬头问。
    “有的。”
    萧望舒勾起银链,指腹那只银鸟儿振翅欲飞。她轻轻说道:“它叫……衡。”
    ……
    长孙蛮每年生辰其实都过得大同小异。这其中缘故,跟她名字的来由也如出一辙——因为她生在花朝。
    花朝节下,众神出巡。这个时代大多信奉怪力乱神之说。小孩子身体弱,常有早夭,平常百姓认为是冲撞上了什么,总会给自家孩子取一两个贱名好养活。
    长孙蛮也不例外。她出生时就是个早产儿,哭声弱不说,还吃不进奶。万俟葵抱着她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那会儿朝政混乱,萧望舒分不开身,经常半夜还摸进房里看看她的情况。
    太医署的人上了偏方,总算是让她不再吐奶了。可病歪歪养了没几个月,又吹风起了高热。长孙蛮那会儿觉得自己灵魂都烧糊涂了,恍惚中还以为自己又要穿回去。
    还是万俟葵领了个神婆进府。大概是萧望舒也快认命了,竟也随她们弄去。
    没想到神婆又是撒花又是捧剑,在长孙蛮跟前来回蹦跶跳了几次大神,长孙蛮的病竟然夜里就好了。
    依神婆所言,她一个女儿生在花朝,着实生得娇,命太贵,府里又没有什么什么纯阳压制,长此以往总会招惹些东西觊觎。不如学一学民间百姓,取个贱名好养活。
    于是乎,她叫阿蛮。她娘每至花朝节这天,总会洗手采花,亲做花糕。还要命公主府上下在园中花枝悬彩,以祈平安。
    一如现在,长孙蛮百般无聊地坐在小胡床上。
    雅风站在她身旁,尽职尽责做好贴身婢女该做的事。渴了倒水,冷了添衣。
    体贴细致到长孙蛮都不觉怀疑自己是多生了两双手。
    不远处,公主娘正站在海棠树前,伸手采撷枝头初开的花蕊。
    认真仔细得似在审批政务。
    长孙蛮捧着脸,叹道:“就这么耗下去,我得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吃上饭了。”
    雅风小声提醒她:“郡主,夫人是为了等您起床。”
    长孙蛮一噎。她坐直身,一本正经说道:“肯定不是因为我。我没起床那是因为你们没来叫我。你看,我娘一叫我就起来了。这可不能怪我赖床呀。”
    “……。”
    小姑娘说得挺有道理,可雅风总觉得莫名不对劲。
    她转过身去拿果盘,打算当个哑巴。
    没想到一抬眼,就看见石桥上身姿颀长的男人。
    看样子站了许久,见雅风望过来,他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出声。
    长孙蛮还浑然不觉,她继续胡说八道:“所以说,我娘这么久才去采花,肯定不是因为我。咱们这么晚还没吃上饭,也不是因为我。我只是一个准备过生辰宴的小孩子。我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说完,她抬起对,对雅风甜甜一笑:“是吧,雅风姐姐!”
    “额,是。”雅风默默奉上果盘,试图堵住小人儿喋喋不休的嘴。
    本来这颗酸溜溜的橘子长孙蛮是不打算咽下的。
    结果她舌头一颤,眼睛一抖,一下瞄到了她爹。
    也不知道她爹不进园子干什么,光站在石桥上。
    今天倒是没穿素色,反而穿了一身紫袍,玉带金冠,衬得整个人更加斯文挺拔。
    完全看不出来不久之前这人还套马耍大刀冲杀敌阵。
    长孙蛮一个瑞思拜,一口吞下了橘子水。
    一瞬间,她酸得眼角乱飞,“哇”的一下从小胡床上跳了起来。
    不远处,海棠树红云重重,树旁提篮采花的萧望舒侧过身,她的面容隐在枝叶下,惟一双眼睛清冷赛雪。
    “阿蛮?”她扬声问。
    雅风着急给小姑娘清茶漱口,道:“无事无事,只被果儿酸着了。”
    长孙蛮不想被钉在耻辱柱上。
    之前被果儿噎着,如今被果儿酸着,她这辈子是跟果儿有仇吗。
    她脱了鞋,踩在小胡床上朝她娘挥着手,一通吱哇乱叫,活像只精力过剩的小皮猴。
    “不是,不是啊!是这颗橘子太酸太涩了!阿娘,阿爹府里的园匠还没有掌握冬日种植,这里的水果千万不要碰呀——”
    在几十年前,还有“不时不食”的古老习俗。可也不知道成宗他爹,也就是长孙蛮的曾祖父,脑子被哪个神人打通了,命太官园试行种植四季蔬果。推行到现在,长安皇室的冬日种植技术已经十分成熟发达,像冬天吃个甜瓜胡桃啥的,完全不是问题。
    可能是幽州太过苦寒,就连养出来的橘子也是不对味儿。以点看面,幽州之地实乃贫瘠,长孙蛮完全不能想象,公主娘这朵富贵花要是留在幽州怎么养得活。
    可惜她爹压根儿就没考虑到这点。
    萧望舒到底是看着长孙无妄了。
    两人对视片刻,还是她娘率先移开视线,提着篮子往院内走去。
    长孙蛮拉着她娘裙摆,亦步亦趋跟进去。
    没一会儿,她爹也走进来,旁若无人地坐在长孙蛮旁边。
    彼时萧望舒正在厅廊下淘洗花瓣。
    晴天艳阳,错落有致地透过廊隙,洒在她及腰的乌发。水珠从她手上垂落,一颗一颗,晶莹剔透。
    所以说老话说得好呀,看美人办事是一种享受。特别是她娘这种级别的大美人。
    厅廊下摆了一张软榻。
    长孙蛮盘着腿,使劲往后怼着自己屁股,企图把她爹往外挤挤。
    一阵工夫,她爹侧过头,对她挑挑眉,道:“屁股下有东西?”
    长孙蛮愣,“没,没啊。”
    “那你动来动去干什么?”
    “……。”鸡蛋跟石头果然不是一个量级。
    所以她在痴心妄想什么。
    长孙蛮含泪握拳。
    她抬头望了望日头,估摸着她娘的速度应该等不了多久。
    长孙蛮靠在她爹背上,垂着小脑袋歇口气。
    “哎呀——”
    长孙蛮还有些懵,没看明白她爹是怎么一个反手掏人,直接把她放怀里抱着。
    ……
    秉持着见者有份,她娘到底是没赶她爹走。
    一家三口坐在堂屋,吃着萧望舒亲手制作的花糕,观望雅风等人为花枝悬上彩绳。此为悬彩护花,花朝节里平常人家俱都会做的祈福之事。
    长孙蛮左手花糕,右手鱼肉,吃得是不亦乐乎。要不是她顺眼瞅到了盘子里蒸熟的青虾,长孙蛮都快忘了昨夜跟魏山扶闹腾了什么——她今天可是有任务在身。
    反正今天她生辰她最大,长孙蛮小手一挥,当即拍板决定计划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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