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蛮呼吸有些发急,她太清楚公主娘的性子了。一旦是她娘决定好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权力之下,难道谁都不可以相信吗?”
    “当然不是。”这次萧望舒回答了她,“只是身处局中,万事不得不小心谨慎。阿蛮,一步错步步错,古往今来满盘皆输的例子比比皆是。兄弟尚有阋墙,更何况我与别人。”
    长孙蛮在这一刻起,突然心头有些发凉。在得到这个消息之前,公主府上下对万俟葵是满口不提的信任,而就在信任崩塌的瞬间,萧望舒也迅速抽离了以往种种情分。
    她似乎在这会儿才清楚地认知到,坐在她面前这个清贵绝色的女人不仅仅是一位疼爱幼女的母亲,更是一个身居高位的掌权者。
    或者说,这才是书中摄政弄权的长公主萧望舒。
    冷颤从后脖子爬满四肢,长孙蛮瑟缩几下,惊醒了神。她咬牙扑进萧望舒怀里,急声低呼着:“阿娘!她是小葵,她不是别人!”
    沉默回应着她的呼声。
    长孙蛮不愿面对这份寂静,更确切来说,她不愿去相信自己亲娘确然是如此凉薄。
    她憋着气一个劲儿往萧望舒怀里钻去,湿润的呼吸几乎要浸湿那段衣衫。
    良久,终是听得她娘无奈地叹息一声:“我当然知道她是小葵。”
    “那为什么还要怀疑?阿娘你最清楚,小葵是不会做出背叛公主府的事。一定是陛下要挟了她,否则她不会进宫的。”
    “我知道。可仅仅只是’我知道’,难以服众。”
    萧望舒搂着她,慢慢为她解释下去,“为君者,最重要的是人心不散。我若为徇私情,在一切事情都没有明了的情况下选择相信小葵,那么只会出现两种结果。”
    “一是我赌对了,小葵没有辜负我们的期望,她的确没有做出背叛公主府的事。二是我赌输了,在无法证明她清白时,我一厢情愿相信了她,却要为了一个叛徒赔上数条乃至全部的人命。人心涣散,届时我又能如何?阿蛮,与人博弈,最忌五五之数,它从来不在我的考量之中。”
    “所以要领导一支队伍,那你做出的每一个选择都要慎之又慎,切不可像……”
    萧望舒停了一停,似是想到了什么。接着,她搀起长孙蛮的腋窝,盯着小姑娘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道:“切不可像你爹一样冲动行事,轻举妄动有勇无谋,迟早是会吃大亏的。”
    “……。”
    长孙蛮原本酝酿好的情绪当即滑坡。
    她一想起她爹那个笑里藏刀的黑心莲,就不可避免地想到那个能让黑心莲瞬间破功的逢燮。
    小姑娘凑近了些,把脸埋在她颈间,闷闷出声:“那逢叔叔呢。既然连小葵也不能轻易相信,为什么选择相信他?我长这么大,这么些年都还没见过他呢。”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靠得不仅仅是信任,更多的是利益。”
    这次路上听得最多的就是“利益”两个字。长孙蛮联想到之前那场逐杀,趴在她娘肩头惊呼道:“难道他也反……”
    却没想她娘摇了摇头,淡淡说道:“兖州地处五州交界,逢家军驻守兖州多年,其他州部早已虎视眈眈,你道他逢家为何多年经久不衰。”
    “是因为我们公主府吗?”
    “是,也不是。”
    萧望舒眼底有几缕涟漪,她眯起眼,似乎在思忖什么琐事,“冀州刺史王岳,凭借他妻族在公西氏的姻亲,年年逃脱朝廷要征收的税银,多年来养精蓄锐,又与青州城防私通甚密,早有破竹南下之意。如果不是这些年来徐州暗中资助,单靠朝廷发出的粮饷,觊觎之下,逢家恐难以支撑数年。”
    长孙蛮陷入了沉思。徐州是她娘的封地,自古以来,此地就因富庶名震天下,再加上是易守难攻的南北交界,一直是兵家必争之地。资助逢家大概率也是她娘的授意,而纵观萧望舒扶持皇帝的心思,她做这一切的目的当然是为了制衡各州势力。
    长孙蛮回忆起前几日被魏山扶提点政事,再问:“可是之前青州刺史被人暗杀了,照这么说的话,冀青二州合作不攻自破,那逢叔叔岂不是很高兴了?”
    这么算来,作乱青州的青衣军还是逢燮的大恩人。
    谁料萧望舒却否认道:“当然不是。冀青私通是青州城防官做的事,与青州刺史无关,他虽然不是一个功臣,可也未犯大错。只一死,青州势力分崩四散,直接加剧了与兖州的矛盾。不过这样也好,群龙无首,我也有理由把逢家派入青州,重掌军权。”
    长孙蛮总算是理清了关系。如果说王野是萧望舒手中的一把刀,那逢燮就敢情是她娘放在外州的一只护门犬,忠心耿耿还指哪打哪。
    只是……“后来还有别的人去当青州刺史了,那逢叔叔?”
    “势力建立本就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逢燮先入为主,势必会清洗掉对他不利的人马,已经占了上风。朝廷派过来的新任刺史手上无兵无卒,又怎么能与他对抗呢?就算不坐镇青州,那里留下的也不过是一个傀儡唱戏的戏台。”
    小姑娘模样憨态可掬,萧望舒揉揉她脸,笑起来接着说道:“阿蛮也会担心多虑,实在出乎我的意料。只是这时候的青州已经不是之前的青州了。”
    是,人家是钮祜禄·青州。
    长孙蛮神游天外,还忍不住自我玩笑两下。她任由她娘的魔爪在脸上耀武扬威,满心满眼都徜徉在忧愁的海洋里,咕噜咕噜,一声声冒着泡泡。
    所以逢燮跑来帮忙,确确实实能让疑心颇重的萧望舒放下顾虑。除了偿还人情,最重要的是人家底都在她娘手里攥着的,要是有朝一日徐州反水断了补给,就算青州威胁已解,只怕面对其余环伺已久的州郡,逢家还是抵挡艰难。
    可事实上逢燮真没有其他心思吗?……长孙蛮泄了力,垮着肩膀,搂着她娘脖子没说话了。鼻息间是清冷的淡香,还混杂了些许熟悉的气味。
    长孙蛮咂摸咂摸嘴,一边思考她爹到底是干什么了,才会让她娘脖子上都有他的气息,一边无不绝望地回味出逢燮之心——
    人家这是想上赶着做她后爹啊!
    作者有话要说:
    爹娘本质政客,不是好人,需要改造
    第34章 洛阳
    秦互背着箱笼,刚走出房门,迎面撞上两位劲装短打的壮汉。他也不稀奇,笑眯眯取下箱带,随意递给其中一人,道:“君侯忙完了?”
    “是,君侯刚去看了眼何统领那儿,现下正在屋里等着。秦先生,就在前面,请。”
    如果长孙蛮还在此处,一定会对面前这两位死士毕恭毕敬的态度大吃一惊。虽说她爹礼贤下士,对自己的门客那叫一个温和有度,可也不至于如此……恭维。
    要知道就算是凭借金针术声名大噪的冯远,也不曾让死士们做到这个地步。
    秦互抖抖衣袍,随着死士指引步去。穿过空寂长廊,直至尽头,推开半掩的门扉,赫然见一人靠坐在凭几前,正闲适万分的煮着沸茶。
    长孙无妄点了点桌案,示意他过来坐下,又亲自盖上帕子,就着滚烫的茶壶斟出一缕清波。死士们纷纷退去,不消片刻,房内便只剩了他二人。
    “看来君侯一切顺利。”秦互先打破了沉寂。他接过新茶,宽大颀长的袖袍落在桌上,显得整个人颇为清瘦文雅。秦互呷了口茶水,笑道:“正是火候。”
    长孙无妄慢条斯理地擦着手,由他去说。等秦互再次放下茶杯时,他才慢悠悠道了句:“论烹茶的功夫,世间少有人能及得过你师父玄晏先生。神医高徒面前,我这点只是班门弄斧的拙劣之术。”
    “君侯此言差矣。烹茶煮水只是闲暇得来的意趣,您意不在此,自当另有别论。”
    长孙无妄掀眼看他,无甚表情的面容乍然鲜活。他笑起来,薄唇有些艳艳的红,“你说得对,我意不在此。那依你看来,我意所及之处——”
    “不太好。”
    秦互顶着男人陡然压下的目光,挽过壶耳,自顾倒下一杯茶,道:“不过还不算最坏,我还能救。”
    言罢,他斯文一笑,对上长孙无妄乌黑渗人的眼珠,开口再问:“君侯只需告诉在下,救,还是不救。再有,君侯是想救到什么程度。”
    半晌无人答话。火红的炭火在水炉下静静燃烧,噼里啪啦,混着热气腾腾的水雾,逐渐模糊了倚坐凭几的男人眉眼。
    秦互也不着急,自他在马车上初次为萧望舒探脉时,这句话就盘桓多时。想必燕侯麾下最为亲密的死士们也想知道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无论从何种角度,公主府上下都是幽州想要除之而后快的死敌。
    “你看出什么来了?”
    “缠绵病榻多年,还能事无巨细地监察住十三州属臣,我只能说长公主殿下果然非常人能比。”
    长孙无妄的气息突然变得略微浮躁。他微微停了笑意,声音有些冷:“你清楚我在问什么。”
    秦互摇头一笑:“这世上没有真正的神医,不可能仅凭一次切脉就能断定我的猜测。就算是我师父玄晏先生在世,也要再用药试探一二。这么说吧,她身体里不止一种毒。”
    他伸出手,在长孙无妄面前比了个手势,“至少也是这个数。都说益州蜀中之地毒术卓绝,我原是不信,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这些毒相辅相成,在殿下身体里隐患颇深,却又难以被常人察觉,仅凭一二补药吊着,只当是气虚体弱之症。”
    “益州蜀中?”长孙无妄垂下眼,轻轻念了遍地名,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秦互知道他是在想什么,也不理会,继续道:“虽说经脉已被冯远疏通,但纷杂紊乱之象没有消止,再加上她思虑过重……君侯,有句话我当讲明白些,殿下如果不配合治疗歇下心思,就算是大罗神仙也难救。再这样下去,我之前说的半年安好实在是有些托大了。”
    冷气似乎从窗口溜了进来,秦互只感觉脖间生凉,他眯起一双笑眼,透过袅散不开的白雾暗自忖度起来。他师父玄晏先生是天下赫赫有名的神医,自收他入关门弟子后,就退隐避世近十五年。若非数年前的那次搭手相救,彼时还是燕世子的燕侯与玄晏一见如故,他也不会在多年后遵循师父遗命来到幽州。
    起初他也有些不甚在意,除了一心想着践行师父遗命,更多的则是当个身处局外的旁观者。不过长安一行……倒让他突然有些明白了,玄晏为何会对这个男人另眼相待。
    明明他师父最是厌恶为祸天下的藩王军阀之辈,不然也做不出遁走山野的事儿。
    心思回转瞬间,秦互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有件事,我想君侯应该知晓。不足之症虽说大多是从娘胎里带来的,但我观郡主体弱不单单是这么回事。”
    长孙无妄陡然凝眼看他。
    秦互却笑得斯文轻缓,“郡主应是中了同殿下一样的毒。至于是从什么时候……君侯有没有想过,殿下当年早产一事,并不是巧合。”
    ……
    萧望舒任由闺女撒娇,一手还时不时摩挲她背,又轻又慢。她半垂着长睫,让人无法猜透心思,如果长孙蛮肯抬头望上一眼,一定会精准发现一个事实:萧望舒正在出神。
    此时此刻稍得宁静的萧望舒沉寂下来,开始重新审视之前被长孙无妄一力推翻的考量——如果说万俟葵是萧复的诱饵,那逢燮在这里面到底扮演着一个什么身份。
    是误入棋局的棋子,还是……他也在操纵这个局面。亦或是说,他与萧复之间,到底有没有她不曾知晓的联系。
    一天下来,长孙蛮也有些累了。现在正当黄昏,她缩在公主娘怀里,感受到难得的宁静安谧,小姑娘懒成一团,连动也不想动了。
    不过这样的好时光总是稍纵即逝的。
    死士端进来一碗冒着热气的羊奶,长孙蛮不用扭过头去看,翻滚叫嚣的胃就已经在发出抗议。她搂紧萧望舒的腰身,闹道:“快要上夕食了,我不喝奶了好不好?喝了我会吃不下饭的。”
    这是实话,看时辰也像是到了。萧望舒难得一见的有些犹豫,她拍拍小姑娘的背,低哄道:“不如过些时候再晡食?你这段时间饮食不佳,吃些羊奶总是好的。这里不比公主府内,你若是病了,可再没以前那么好捱。”
    “我不……”
    长孙蛮本能想要抗拒。可她话还没说完,就听到死士在门口唤了一声“君侯”。
    长孙蛮扭过脸,正看见她爹绕过屏风,翻飞的白缎铺上一层黄昏暖色。
    她莫名的有些心虚,默默爬下她娘的软榻,乖乖挪到桌案前,捧起碗埋头喝奶。企图让自己融入空气,成为一个彻彻底底的透明人。
    好在她面前支的屏风够大,她爹娘估计又正忙着剑拔弩张,一时半会儿还真没顾上从视线中自动消失的小姑娘。
    长孙蛮心头暗喜,喝奶的劲儿也比往日足上不少。不过她不知道的是,长孙无妄和萧望舒两人却一致认为闺女是主动避嫌出去了。
    说来说去,这是一张屏风引发的误会。此皆后话不提。
    大概是等得有些久了,长孙蛮忍住打嗝的欲望,偷偷掐了把大腿,硬生生把喉咙里的气音给憋了回去。
    到这会儿,她才听到里面传来她爹的声音,懒洋洋的,很有几分欠打:“承认吧,这次你失算了。输给我并不丢人。”
    很快,她娘不甘落后地迅速冷笑一声:“匹夫之勇,徒逞一时之快。”
    ……所以她还是出去吧,这俩人的对话简直有毒。
    长孙蛮深觉自己再不出去,就会亲眼见证亲爹亲娘捅刀互殴的家暴现场。她愁眉苦脸地瘪了瘪嘴巴,小心翼翼放下碗,准备蹑手蹑脚溜出去。
    她爹却突然说了一句话,让她不得不停住脚竖起耳朵偷听。
    “你猜王野现在在干什么?”
    “孤不想知道。”
    “不,你需要知道。”长孙无妄俯下身,靠在她耳边轻轻说道:“他正在逃脱我的追捕。”
    萧望舒倏然停住目光。依客栈内的兵力,王野是无法逃脱幽州把控的。她已经做好了王野会被俘的准备,打算再伺机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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