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人,当然是人。”今夏拿着竹筷子朝床上点,分析给她听,“你看他的脚,脚趾头都是全乎的。鬼没有脚,所以他是人。”
    岑寿在旁翻了个白眼。
    闻言,淳于敏心神稍定:“那……那他究竟是谁?”
    “这个嘛,此事说来话长,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姑娘若不介意,咱们到院中喝杯热茶,慢慢聊。”今夏把筷子抛给岑寿,“灶间的药煎成一碗水即可,你可仔细别糊了。”
    “你……”
    碍于淳于敏在场,岑寿敢怒不敢言,没好气地拿着筷子去了灶间。
    院中有一亭,小而精致,今夏领着淳于敏坐到亭中,又去端了热茶来,给她压压惊。
    淳于敏抿了几口茶水,便忍不住问道:“他,究竟是何人?怎得那般模样?”
    “姑娘,您知晓我是六扇门的捕快,对吧?”今夏不答,反倒笑眯眯地问起她来。
    淳于敏点点头。
    今夏这才接着道:“其实在京城里,六扇门和锦衣卫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我此番与陆大人同行,也是因为正好缺人手,被借调过来,要不然锦衣卫的事,即便是六扇门也是从来不会过问的。姑娘,可明白我的意思?”
    淳于敏微怔:“你是让我别问吧?”
    “不愧是大家闺秀,果然是冰雪聪明。其实姑娘不知晓,反而对姑娘您更好。锦衣卫的事情终归是知晓的越多就越危险。”今夏小小吓唬了下她,然后往回找补,“您看,您是陆大人的妹子,身份尊贵,我们也得把您保护好是不是?以后那间房您就别进去了,那个人您就当没见过,跟旁人也别提起这事,这样我们才安心,陆大人也放心,是不是?”
    被她绕得有点晕,不过大概意思淳于敏还是听懂了,就是让她不要问不要说,权当没发生过此事。
    “我明白了。”她轻声道。
    今夏欢喜,接着又叮嘱一句:“您的嬷嬷、丫鬟,也莫要对她们提起才好。”
    “我知晓。”淳于敏抿了口茶,柔声细语道,“你们都是做大事的人,我虽帮不上忙,总不会故意去坏事。”
    “姑娘言重了,言重了。”她这般知书达理,倒让今夏无端地生出些许愧疚来,也不好立时抛下她就走,便闲谈道,“淳于姑娘老家在何处?”
    “我是浙江新河人。”
    “新河……”今夏在脑子里把地图搜了一遍,“那还要行些时日呢。老家可还有人在?”
    “大伯家还在城里住着。”
    “哦,你大伯是作什么营生的?”
    今夏捕快本能,与人闲聊也习惯性一句一句地问。好在淳于敏性情好,敬她是公门众人,也就一句一句地如实回答。两人聊的时候不长,今夏就把淳于家五服内的亲戚都弄明白了。
    丫鬟寻声找了过来:“原来姑娘在这里,叫我好找。姑娘饿不饿,苏杭点心最是有名,我让店小二送些来给姑娘尝尝?”
    “对对对,我在京城就听说杭州的桂花糕、龙井酥做得极好,别处再做不出那般味道,只可惜一直没尝过。”今夏眼睛一亮。
    淳于敏笑道:“那正好,让店家送些过来,咱们俩一块尝尝。”说罢,她便转头吩咐丫鬟,丫鬟却不甚欢喜,斜瞥了今夏一眼,方才去了。
    “我家大杨精通美食,我去把他也唤来。”
    说着,今夏便去把杨岳拖了来。初时,杨岳不知何事,懵懵懂懂跟着她走,待见到淳于敏也在,连忙停了步。
    “到底什么事?”他问今夏。
    “当然是好事,杭州的桂花糕和龙井酥,你不是一直想尝尝么?”
    若是平素自然不妨,只是淳于敏怎么说也是位大家闺秀,杨岳觉得多有不便,回绝道:“以后再说吧。”
    正巧,丫鬟端着托盘进小院来,一碟桂花糕、一碟子龙井酥,还有一碟子定胜糕。
    “淳于姑娘都不跟咱们见外,你一个大男人扭捏什么。”今夏把杨岳拉入亭中,摁着他坐下,喜滋滋地看向糕点,禁不住赞叹道,“大杨,你看!南边的东西就是秀气,桂花糕都切得这么精致。”
    别的不提,单单说桂花糕,便是杨岳在京城没见过的,每块都切做五瓣花朵形状,由上至下分为两层,上层晶莹透明,下层雪白如凝脂,只是看着,便叫人赏心悦目。
    杨岳端详着,心中也不由暗暗赞叹,正欲伸手去拿,想起淳于敏还未动,忙相让道:“姑娘先请。”
    淳于敏含笑让道:“杨大哥不必客气。”
    两人还在相让,今夏在旁早已嚼得香甜,点头道:“好吃,糖放得也不多,一点都不腻。”
    杨岳方才拿了一块,咬一口,仔细在口中品味:“……好心思,我原以为下面是酥酪,没想到是用椰浆,椰子清爽,桂花香甜,难怪吃在口中一点都不腻味。”
    淳于敏未料到他一个看上去五大三粗的捕快竟会精于此道,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你赶紧学会了,回京城咱们也有的吃。”今夏三口两口吃完桂花糕,紧接着又拿了块龙井酥。
    杨岳摇头道:“你道这椰浆是容易得的么,便是学会了也没用。”
    院门口,店小二领进一大队人来,有担着箱子的、有拿着提盒的、还有抬着轿子的……两顶小轿子在队伍最末端,堪堪挤进院子里。原本就不大的一个小院,顿时被他们填得满满当当。
    今夏费劲地把龙井酥咽下去,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为首之人,带着顶木瓜心攒顶头巾,似个主管的模样,转头瞧见杨岳今夏等人,连忙笑着拱手道:“两位官爷,路上辛苦了。”
    这般阵仗,今夏还真没见识过,拱手回礼,斟酌答道:“……还好,也不算太辛苦。你们这是?”
    “哦,我等乃奉胡都督差遣,生怕陆大人与诸位官爷原道而来,生活起居多有不便,所以特地前来送些日常用品。”木瓜头巾呵呵笑着,面皮上满是和气,叫人都舍不得说一句重话。
    今夏还未作答,便见岑寿匆匆赶了过来。
    “你们都是些什么人?!”岑寿一开口便是喝斥。
    木瓜头巾将方才对今夏所说之话,又朝岑寿说了一遍,也不待岑寿回答,便转身命众人将物件都送进去。
    “等等,等等……”岑寿赶忙制止,“我家大公子眼下不在,这东西我们不能收,你们都拿回去吧。”
    木瓜头巾笑道:“陆大人此刻正和胡都督在一起谈公事,我正是从那里过来的,你们放心收下便是。”
    听他话中意思,陆绎是知晓此事的,岑寿楞了楞:若是大公子已首肯,又该如何是好?何况对方是两浙总督,无论如何也不能得罪……
    他愣神这会儿工夫,木瓜头巾已率着一众人等退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地的物件和两顶小轿。
    “这轿子里头有人吧?”
    今夏实在好奇得很,绕过地上的箱子提盒,上前想掀开轿帘,手指触到轿帘的那瞬,轿帘被自里撩开,一名穿着妃色衣衫的女子婷婷袅袅地走出轿来,朝众人微微一笑,有着闭月羞花之娇态;而另一顶轿子,下来一位丁香衫子的女子,同样的朱唇玉面,袅袅娜娜。
    “你……你们又是什么人?”岑寿皱眉问道。
    “奴家怜怜。”
    “奴家思思……我们是来服侍陆大人的起居日常。”
    两人异口同声,难得连声音都若黄莺出谷,甚是好听。
    “你们赶紧回去,我家大公子用不上你们。”岑寿平素就不耐烦与女子纠缠,何况又是这等娇弱女子,打不得骂不得,愈发叫他头疼。
    “我二人既被送了来,便已是陆大人的人,小哥哥你叫我们回哪里去?莫不是要我们露宿街头?”怜怜作娇怯状道。
    说话间,两人已自发自觉地朝内行去,岑寿连忙拦在前头。
    “大公子没点头,你们俩不许踏进来。”他*道。
    “小哥哥好硬的心肠,不让我们进去,是要我们在这里罚站么?”思思半嗔半怪道。
    岑寿也不看她模样,面无表情道:“总之就是不能进。”
    他们三人径直纠葛不清,亭子里今夏看着直想发笑;淳于敏长这么大何尝见过这般媚态百生的女子,说不好奇是假的,只顾睁大眼睛瞧她们;唯独杨岳皱了皱眉头,附到今夏耳边低声道:“阿锐在这里,这两人若当真住进来,可麻烦得很。”
    “我知晓,所以岑寿不会让她们进去。”
    眼看怜怜的手就快攀到岑寿肩上去,岑寿这辈子还没对女人动过手,不好动武,只得将身子避让开,今夏看得直摇头,清了清嗓门,高声唤道:“两位姐姐,何必与他计较,过来坐坐,吃杯茶如何?”
    怜怜和思思转头望向她,因弄不清她究竟是何身份,皆怔了怔。
    京城的花街柳巷中,往往也是线索最多的地方,今夏身为捕快,在烟花之地来来往往是常事,与这些女子们打交道更是轻车熟路。当下她笑眯眯地走过去,挽了怜怜的胳膊:“姐姐还看不出来么,他自己做不得主,又担心陆大人回来责罚。你们呀,就放他一马,在亭子里歇歇脚,等陆大人回来了,还怕进不去么?”
    岑寿听了她这话,重重哼了一声,好在也知晓今夏是在替他解围,未再多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本周日加更一次,盼大家踊跃留言!
    ☆、第九十章
    怜怜略想了想,娇嗔地看了岑寿一眼,总算放过了他,与思思一起随今夏行至亭中。
    “大杨,赶紧给姐姐们煮一壶新茶去。”今夏朝他使了个眼色。
    杨岳会意,笑了笑走了。
    思思随着怜怜坐下,瞧瞧今夏,又瞧瞧坐立不安的淳于敏,含笑问道:“两位姑娘怎么称呼?”
    今夏替她们介绍道:“这位是陆大人的表妹,淳于姑娘。”
    平生何尝与这类女子应酬过,淳于敏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尴尬地朝她们笑了笑。
    “我姓袁,在陆大人手底下跑腿打杂的。”不待她们说话,今夏转个头,拉了拉怜怜衣袖便开始夸,“姐姐你的衣裳真好看,摸着又软又滑,颜色也鲜亮,衬得姐姐人比花娇……”
    稍远的拐角处,岑寿背靠着墙,听着今夏与那两名女子说得热闹,不由皱紧眉头。正巧见杨岳端着茶盘路过,一把抓住他,没好气道:“你们……那两个婆娘一看就不是正经人家出来的,你们还上赶着献殷勤,六扇门好歹也是官家,你们做事也该有个样吧!”
    杨岳扶稳茶盘,皱眉道:“你别把茶水弄翻了……你既然知晓她们不是正经人家出来的,就该知晓如何与她们打交道。这趟来要查的就是胡总督,她们又是胡都督的人,今夏这般费劲心力,为得不就是从她们口中套些话出来么。”
    岑寿微怔,嘴硬道:“区区两个烟花女子,能知晓些什么,何必浪费功夫,撵出去干净。”
    杨岳原本是厚道人,这些日子却因翟兰叶的事情心中一直郁郁寡欢,连带说话不甚客气,当下*道:“要撵你去撵,方才是谁直着她们躲着走。你若有那个本事,今夏也不用费这个劲了。”
    “你……”
    岑寿梗了梗脖子,正欲反唇相击,杨岳却已端着茶盘走了。
    “好,我倒要看看这丫头能套出些什么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冷哼道,转去灶间端了煎好的药,向阿锐房中行去。
    才一进屋,岑寿就发现阿锐整个人又滚到地上了。
    “你这是滚上瘾还是怎么得?”他摇摇头,把药碗往桌上一隔,也不急着去扶阿锐,“吃药了啊,你要地上吃我也没意见,就是痛快点,别让爷我费劲。”
    阿锐艰难地扶着床架子,想撑起自己的身体,但费劲全身气力,还是只抬起了一点点,最后仍是颓然倒地。
    “镜子,我要照镜子。”他沙哑道。
    岑寿看他眼下那模样,满是刀疤,也就勉强能辨出个囫囵的人样来。饶得在北镇抚司见多识广,他心下还是生出点滴不忍来,粗声粗气道:“一个大男人照什么镜子,又不是婆娘,等你能动弹了,再自己寻摸去,爷可不是给你使唤的!”
    “给我照镜子!我要照……”阿锐重复着,眼睛自下而上定定地死盯着他。
    “别使唤爷,听见没!”
    “我要照镜子,照镜子……”
    从淳于敏被他骇得跌坐在地,阿锐心下便已生出隐隐不安,自己的面貌究竟被害成什么模样?若是有朝一日,上官曦见到自己,是不是也会像淳于敏一样惊恐万分地看着他?
    被他不停重复的单调话语逼得烦躁不安,岑寿怒气一起,双手将他半拖半扶到客栈房间的梳妆台前,正对着镜子:“照吧、照吧、你照吧!照了可别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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