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探访故友而已,他寻不出错处,便是……”杨程万顿了下,没再说下去,一瘸一拐往外行去,“走一步看一步吧。”
    今夏与杨岳费解地对视一眼,连忙双双追着杨程万出去。
    青莲纬罗直身,如意玉绦钩,白绫袜,皂皮靴。
    靴子纤尘不染,绫袜皓白如雪,加上价值不菲的玉绦钩,和那袭崭崭新的直身衣袍,最后还有一张刮得干干净净不留半点胡茬的脸,若非他身旁还有个上官曦,今夏简直认不出眼前这个刚刚下轿的人就是谢霄。
    没想到在谢宅门口又遇见他们,谢霄也是一怔,继而暗松口气,有外客在场也好,随即上前见礼道:“杨叔!怎得不进去?”
    杨程万含笑道:“家人已去通报,让我等稍侯片刻。”
    “岂有此理,怎能让杨叔站在门外等候,”谢霄眉毛竖起,不满道,“待我来教训他们!”
    杨程万忙道:“贤侄莫急,我初次登门,原该如此,不能怪他们。”
    今夏笑吟吟在旁插口道:“少帮主换了这身装扮,真是神采斐然,我差点就认不出来了。”
    粗听她的话,谢霄不以为然,只道她指得是自己这身崭新行头;略略一怔之后,又发觉她话中有话,目光警惕地移过去,正对上今夏似笑非笑的双目——
    不会,那日是在夜里,自己又蒙着脸,她应该不可能认出来。
    谢霄心中暗想,心中却不免忐忑,忍不住多瞥她几眼。
    上官曦在旁,察觉他的异常,目光也落到今夏身上。谢霄好面子,向她也只是大概地说了下自己上船没救成沙修竹还受了伤,至于挟持了今夏等等细节,他压根就没提。故而,她一时不明两人之间的诡异气氛。
    门内的脚步声渐近,而后黑漆大门豁然大开,一名披着沉香丛纻丝貂鼠氅衣的长须老者大步迎出来,直奔向杨程万,声如洪钟:“杨兄啊杨兄!等了这些年,你总算是肯来了!”
    杨程万含笑拱手施礼。
    谢百里上上下下地将他打量了一遍,皱眉道:“当年我邀你来江南,你不肯。我只道你还想东山再起,可你现在……你这是何苦呢。”
    杨程万笑道:“我老了,不中用了。这是我儿子,还有这个女娃儿,杨岳和今夏,有案子都是他们俩在办。”
    今夏和杨岳连忙规规矩矩地向谢百里施礼。
    “你儿子……”谢百里伸手用力拍了拍杨岳厚实的肩膀,“一晃十几年,都这么大了,该和我儿子一般高吧……”他顿了顿,没再往下说。
    “爹。”谢霄在他身后轻声道。
    闻声,谢百里的背脊陡然僵直,一动不动。
    谢霄尴尬地杵着,爹爹的反应,让他弄不清究竟是没看见他还是压根就不想看见他?
    上官曦轻轻捅了捅谢霄,谢霄只得再唤一声:“爹,我……回来了。”
    谢百里这才缓缓转过身来,脸上极力保持着平静,却难以控制粗重的呼吸,他盯着谢霄,久久说不出话来,似乎生怕自己一开口就会难以自制。
    三年了,足足三年,爷俩没见过一面。
    尽管谢霄也曾回过扬州,谢百里也有他的讯息,可这两父子都是生性倔强之人,谢霄不肯服软,谢百里便生生忍住,硬是对他不理不睬。
    “……没看见我有贵客在这里吗?还不快过来见礼。”良久之后,他终于开口道,转向杨程万勉强笑道,“你瞧瞧,这孩子打小就没规矩……”
    话未说完,声音已有些哽咽,双目不受制地浑浊起来。
    杨程万哈哈一笑,拍了谢百里肩膀:“他就该这样,像你!你若规规矩矩的,哪里打得下这份家业来!”
    谢百里略定了心神,又望向今夏,迟疑道:“这个女娃娃,就是……就是……”
    “你不记得了?”杨程万笑道,“她和霄儿打架,一块儿掉到河里,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
    谢百里哈哈大笑。
    “他奶奶的,竟然是你!”恍然大悟的谢霄指着她大叫一声。
    今夏惊讶之余也不甘示弱:“你大爷的,怎么会是你!”
    “咳!”
    杨程万掩口重重咳了声,示意今夏要有姑娘家模样。
    谢百里笑得愈发开怀:“你看看,这些孩子还跟以前一样,见面一点不生疏。走走走,咱们都进屋去。”
    他拍着杨程万肩膀往里头走。
    今夏和谢霄两人犹在大眼瞪小眼。
    论起两人渊源,要追溯到十多年前了。
    谢霄尚在幼年,随父亲走了趟京城,那时节是腊月,雪下得正紧。他在杨叔家的堂屋前看见一个雪白粉嫩的圆球,伸手想揪揪她的小辫,圆球嗷地一下就从他手腕上咬下去。
    “谁想这丫头是属王八的,逮着就咬,咬着就不撒嘴。”谢霄朝上官曦沉痛道,“我那会儿,吃了她好些亏。”
    今夏呲着牙,排贝般白闪闪的,摇头晃脑道:“你那是嫉妒小爷牙口好。”
    上官曦扑哧一笑:“掉河里是怎么回事?”
    “都怪他!”
    “都怪她!”
    两人不约而同地责难对方。
    杨岳向上官曦摇着头解释道:“就为了一块桂花糕,忒惨烈,估计他们俩都没脸说。”
    说起这事,谢霄其实是难辞其咎的,他错就错在不该将那时的今夏当小狗逗弄,故意将桂花糕掂得高高的,引她发急。她岂是肯让人逗弄的,直接一头撞过去,压根没考量到在河边上,两人连人带糕一块掉入河中,寒冬腊月的,把大人都吓出汗来。
    ☆、第十八章
    杨程万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谢百里看在眼中,皱眉道:“你此番来,在我这里多住些时日,我定要大夫把你这腿治好了。”
    杨程万淡淡笑道,“我这腿啊,是命,不是病,何必麻烦。”
    “你……”谢百里叹了口气,“我已命人在暖阁内设宴,你这腿只怕受不得寒气,再让他们给你单备个竹熏笼。
    日里受了寒气,伤腿确是酸痛难忍,杨程万便未再拒绝。
    “我们都老了。”谢百里叹了口气,听得谢霄心中一阵不好受。
    杨程万拍拍他,微笑道:“我们都还活着。”
    谢百里苦笑着点点头,转向谢霄,粗声粗气地命道:“杨叔的公子,还有这位姑娘,你替我好好招待着,不可怠慢。”
    “孩儿知道了。”谢霄老老实实地应了。
    谢百里不放心地朝上官曦叮嘱道:“……看好他。”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这儿子好不容易肯回来,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再跑了。
    上官曦含笑颔首。
    暖阁内,两位老者把盏谈旧。
    花厅内,上官曦命家仆同样整治一桌酒席,好招待杨岳和今夏。谢霄歪在黄花梨木圈椅上,不时地拿眼瞥今夏。
    冷碟先上了桌,今夏捡了几粒梅子腌过的花生丢入口中,嚼得香甜。仰脖的一瞬,谢霄清晰地看见她脖颈上的那道泛红的疤痕。
    “你……”谢霄欲言又止,“你,那个……”
    现下再回想,那晚甚是惊险,若再差之毫厘,她便已命丧黄泉。
    “嗯?”今夏偏头将他望着。
    “你……你一个姑娘家,怎么会当捕快?”谢霄硬生生转了个话题,“还跟锦衣卫搅一块?”
    “怎么就不能当捕快,你上官师姐还是朱雀堂主呢,多威风!”今夏转过头,将上官曦望着,亲亲热热地叫道,“姐姐,听说你三年前独自一人挑了董家水寨,我打心里就羡慕得很,你说给我听听好么?”
    此时热菜上桌。
    上官曦替他们布了菜,方才坐下温柔笑道:“那时董家水寨正在内斗,我不过是寻了个好时机,凑巧运气也不错,并没什么可说的。”
    今夏啧啧称赞:“姐姐你人长得美,功夫又好,还这么谦逊……我真是佩服你得紧。”
    谢霄在旁听着,叹道:“果然这入了官家的人,嘴皮子功夫都见长,见面就给人灌*汤。姐,你可不能吃她这套。”
    上官曦温柔一笑,没理会他,招呼家仆上前斟酒。
    “酒就免了,我爹不准我们在外头喝酒。”杨岳以手挡杯,笑道,“还请见谅。”
    今夏只顾拿眼将谢霄瞧着:“什么叫做见面就给人灌*汤?我句句肺腑之言。”
    谢霄朝她扮了个怪相,不答她的话,转向上官曦问道:“你不是说我爹病了么?我瞧他精神头尚好。”
    闻言,上官曦微颦了眉,欲语还休,一时间没有回答。
    “我知道你是为了诓我回来。”见她不答,谢霄只道是她心虚,挥了挥道,“算了,我看见老爷子好端端也安心些,不怪你就是。”
    上官曦望了他一眼,也不说话,不知在想什么。
    “老帮主应该是忧虑过甚,再则心气有衰吧?”今夏边挟菜边摇头,插嘴道,“这么大个帮,也难怪他忧虑过重,真不容易啊。”
    “……你胡说八道什么?”
    谢霄没好气地盯向今夏。
    “一看就看出来了。”今夏理所当然道,“从面相上看,眉间纵纹犹深,是忧虑之相;皮肤暗黄,身上又穿貂鼠氅衣,不胜春日虚风之相;习武之人气息慢而长,他的呼吸却是短促,间或胸腔中有哨音,心肺有损之人大多如此。”
    谢霄愣住,连带着上官曦也有些怔住,未料到她观察如此详尽。
    “你怎么瞎话张口就来?”谢霄回过神来,仍是不信。
    “她没胡说,大夫说只能慢慢调养着,老爷子已经喝了好几个月的汤药。”上官曦轻叹了口气,静静道,“……我难道会拿这种事情骗你么。”
    谢霄呆怔住,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说哥哥,你自己爹爹生着病,你放着不管,却豁出去救什么八百里远的结义哥哥,这事儿可有点说不过去。”今夏挑眉看他。
    “你……”
    “你什么你啊,以为蒙个面就天下太平么?”今夏朝他呲一口白白的牙,“若不是陆绎及时撤了力,在船上我就被你害死了!”
    这事说起来,谢霄确是理亏,当下干笑两声道:“要不说祸害活千年呢,你命还真大。对了,你们是六扇门,怎么和锦衣卫搅到一块儿去了?”
    “此番我们随大理寺左寺丞相刘相左刘大人下江南查案,锦衣卫陆大人为协办。”杨岳颇沉重地看着谢霄,“这位陆大人是京城锦衣卫最高指挥使陆炳的公子,武功高强,心机更是深沉难测。咱们是自家兄弟,你听我一句劝,莫要去惹他。”
    谢霄也正色看着他们:“你们放心,我绝不连累你们。我也只问一句,沙大哥现下被关在何处?”
    “他到底是你哪门子的结义兄弟,你非得救他不可?”今夏诧异道,“你可想明白了,乌安帮此番替周显已押送银两,陆绎已颇有疑心,你此时再生出事端来,岂不是火上浇油?”
    谢霄烦躁地摆摆手:“不能说便罢了。”
    “哥哥,你听我说个理啊。”今夏歪头望着他,慢悠悠竖起一根手指头:“一则,沙修竹此番犯事,触犯律法,理当被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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