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一边说着,一边非常给面子地朝酿制局几个伺候作陪的小官扬手道:“跟你们头儿说一声,这事就这么揭过去了,老板娘的酒挺好的。”
    秦乐窈闻言赶紧接腔谢了恩,听着这话题便知此地不宜久留,当即便以监督酒品交接点检为由,趁机跟着几个酿制局的小官一道脱身溜了。
    赫连煜并未出声阻拦,视线跟着她伏低的腰身直至退场,康兆和倒是想拦,但正主没作声,他也不好自作主张,只随意说了一句:“诶,怎么就走了。”
    从琉璃热泉出来之后,脱离了那些贵人的视线与掌控,秦乐窈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她身后还跟着几个伙计,怀里抱着受了伤的黄狗,那后腿上血淋淋的,凄惨缩在人怀里。
    秦乐窈摸了摸黄狗的脑袋,吩咐道:“这里我留下就行,老张先把狗带回去治伤吧,找个会瞧走兽的医师,再给它弄点好吃的。”
    有了康小侯爷亲口开的方便之门,接下来的事情就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了,吕司监办差回来的时候,秦乐窈已经打点好了交接的事项,这批酒品原本就是朝廷为年关采买,耽误了这么些时日,为了赶时辰,一经放行便赶紧装车运走了。
    吕司监一面频频回头瞧着有序运输的十来架酒车,一面满脸惊讶重新打量了一遍上前来的秦乐窈道:“秦老板,真人不露相啊。”
    秦乐窈浅笑着朝他谦虚了几句,继而感谢道:“还得多亏司监大人从中周旋给了我这个机会,大恩大德乐窈定当铭记。”
    吕司监一摆手道:“欸,话不是这样说,还得是你自己有本事有胆气,张度那厮这两天还在联系新的酒商呢,哈哈,他还偷着美呢,白忙活一场,快哉快哉。”
    当天晚上,结清了款项的秦乐窈在城西宅子里设宴庆功,将酒庄几个得力心腹都请了过来,也算是连带着一起吃个团年饭。
    外面又开始飘着大雪,铜锅里的高汤汩汩翻滚着,切成薄片的牛羊肉在热汤里一滚就熟,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酒足饭饱之后秦乐窈又挨个地发了额外的赏钱,微醺着一张绯红小脸,懒散靠在软榻中歇息。
    薛霁初端着一杯醒酒茶坐在了她身边,笑着摸了摸她的小脸,“这么烫,快醉了吧?”
    “这是热的,我酒量很好的。”秦乐窈状态比较松弛,喝了酒后的体态神情到底是和平日里的清冷不同,薛霁初甚少见到她的这副模样,有些舍不得挪开眼睛。
    “乐窈,今年过年要去端州和伯父忠霖兄他们团聚吗?”男人将醒酒茶递到她手中,打探地问了一句。
    “不了,开年的事忙,我们家为了进驻上京城站稳脚跟已经做了很多努力,现在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明年是最重要的关键时期。”
    秦乐窈倚靠在那慢慢畅想着未来的方向,笑着道:“要是明年顺利,就能把东郊的那块地皮盘下来,届时再将端州的产业迁过来,咱们何愁没有一家团聚的时候,不急在眼前这一时半刻的。”
    “你这么用心又有能力,一定可以的。”薛霁初闻言夸赞了一句,他原本就猜秦乐窈看起来不像是想回家过年的样子,现在得到了肯定答案,便接着说出了自己的意愿:“乐窈,那过几天除夕的家宴,你同我一道吧?就在清风府里过年?”
    秦乐窈略微犹豫了一瞬,而后瞧着薛霁初恳切期待的眼神,到底还是不忍直接推拒,笑着询问道:“我到底是还没过门,你这么贸然将我领回去,会惊着老爷夫人的吧。”
    “怎会,母亲已经答应我了,明年开春就去你们家下聘,在他们心里你就已经是准儿媳妇了,这大过年的怎能让你一个人在上京里无亲无故的孤冷凄清。”
    秦乐窈最终笑着妥协道:“就依你的意思。”
    腊月二十这天,雪霁天晴,秦乐窈一大清早就收到了来自端州的家书,信中有今年端州产业的发展情况,还有父亲的惦念和兄长的关切,她逐字读完,坐在案桌前含笑写着回信。
    笔墨干透后秦乐窈将书信封好,刚刚落上印漆,外头管家进来报信道:“少东家,车已经套好了,咱们该走了。”
    “好,走吧。”秦乐窈将书信交给管家,“差人送去驿站吧。”
    今日是城东水云楼开张的大日子,这座酒楼背后有显赫权贵撑腰,坐落在护城河边,占据了城东最繁华地带的中心位置,从筹建的那日起就引着上京中诸多产业竞相出手意图进驻,都想着能在其中分上一杯羹。
    水云楼里一片人声鼎沸热闹非凡,这种权贵云集的奢靡盛会,最是方便拓宽渠道为自己铺路搭桥,京城里稍有头脸些的商贾富户,认识的不认识的,几乎是全都到齐了。
    秦乐窈带着自家的得力伙计下了车,他们沉香酒庄是水云楼的酒水供应之一,颇有几分主场的风范,秦乐窈是打定主意今天要在这官商云集的场合里为家里争下名号来。
    水云楼幕后的势力归属复杂,幕前掌柜是个三十大几的中年男子,姓白,总是端着一副和颜悦色笑眯眯的模样,是个八面玲珑的妙人,游刃有余在众多宾客间游走攀谈着,远远瞧见秦乐窈过来了,便笑着主动上前打了个招呼:“秦老板,来了呀。”
    “白掌柜。”秦乐窈深知这是个惹不得的笑面虎,规规矩矩给他作了礼,白凤年虚扶了一把让人起身,颇有些嗔怪道:“秦老板,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怎么一天天的把自己打扮得如此素净老成作甚。”
    “生意场上还是希望给人留下个稳重可信的好印象。”秦乐窈含笑向他解释着。
    “你说得也有理,不过平日里也就罢了,今天是大日子呐。”
    男人越瞧她越觉得可惜,即便是如此素净的打扮都盖不住灵气往外窜。
    他语重心长道:“我虚长你几岁,白叔欢迎加入七恶裙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追锦江连载文肉文今天再教你个理,有时候生意场上该让人家饱饱眼福的时候,别吝啬着,你瞧瞧你,这么得天独厚的优势,要能发挥出来,往往很多时候都是事半功倍的。”
    秦乐窈只能陪笑脸老实听着,只是白凤年的话都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她还得仰仗他来搭上水云楼这艘大船,有些面子,是非给不可的。
    “白掌柜说得是,我是考虑欠周了。”
    白凤年满意点头:“我这还有几套备着的衣裳,让丫鬟带你去换了,动作快些,别耽误了一会的正事。”
    秦乐窈应了一声是,便让张管家带着其他伙计先去酒仓帮着张罗,自己带了一个心腹的丫头跟着一道去换了衣裳。
    水云楼的手笔大,宽阔的三层楼中间簇拥着挑空高台,身段柔韧的舞娘在台上翩翩起舞,合奏的乐声在这特殊结构的楼里绕梁回旋过一遭,余音尚且袅袅。
    二楼厢房里,两个纨绔少爷靠在栏边往下跟台上跳舞的姑娘们吹着口哨一掷千金,其中一人眼尖瞧见回廊上一蓝衣女子,背影亭亭独立,由栏杆转弯往下时候露出清丽侧颜,男子拍了下同伴的胳膊,“看那边,有个漂亮的冷美人。”
    另一位少爷顺着视线瞧了眼,“嗐,我认得,沉香酒庄的秦老板,长得是漂亮,薛家那小子每天屁颠屁颠跟人后面鞍前马后的。”
    “薛家?薛霁初?”
    “可不,薛老头就那一个儿子。”少爷喝了口酒,玩笑道:“我爹说了,薛怀申那老头子在朝上搞得像是最刚直不阿的,什么事看不顺眼都能弹劾两句,我倒要看看摊上这么拧巴的公婆俩,一个商贾女,估计能被折腾死。”
    二人正闲聊着,后头一个已经喝得有些飘了的醉汉忽然探头过来:“谁?嗝——薛薛薛、薛家那小子?哪呢?”
    “不是薛霁初,是他未过门的媳妇儿,就那呢,看,蓝衣服那个。”
    醉汉睁大眼定睛一看,来了精神:“嘿,姓薛那小子在学堂上一天天阴阳怪气的,什么流连烟花之地,说咱们不学无术,结果管不住自个的媳妇在这种烟花之地里打转,哈哈。去,把这老板娘给我请上来,我好好跟她聊聊。”
    第5章 交代
    两个小厮前来报信的时候,秦乐窈正在跟张管事交代事情,听着对方自报家门之后,张管事有些警惕:“少东家,咱们酒庄没结识过这位姓韩的公子。”
    小厮回答道:“我们公子是薛霁初公子的相识,识得秦老板,特来相邀一叙。”
    秦乐窈往二楼厢房上瞧了一眼,但并不识得具体是在哪个包间中,美人一抬头,上面好几个公子哥都在跟她吹哨子打招呼。
    “少东家……”张管事觉得来者不善,但又忌惮着今天的场合重大万一被那些纨绔子弟借题发挥闹出事端来,最后满脸为难地瞧着秦乐窈。
    秦乐窈多年经商在外抛头露面,到底还是胆子更大些,将老张拉到一边宽慰着沉声道:“放心,我能应付,这么大的场子,青天白日的要讲王法,你先照应着,我去去就回。”
    厢房之中,烟雾缭绕,有冲天的酒气,还有刚抽过大烟管留下的烟草味。
    韩彬有些喝多了,眼睛看人是重影,痴痴盯着进门来的白皮美人,揉了又揉,“我这不是瞧见了观音菩萨……”
    身后的一众纨绔损友哄然大笑:“老韩又喝大了,这是薛霁初他媳妇儿!”
    “什么!”韩彬如被踩了尾巴的猫,“薛小儿能讨到这么漂亮的媳妇儿!?艳福不浅啊他小子!”
    这群醉醺醺的公子哥言辞轻浮不敬,秦乐窈来之前就已经猜到了这些人不可能会是薛霁初交好的朋友,他向来清高,甚少结识这种酒肉朋友。
    满屋子的男人一口一个媳妇,换做其他未出阁的女子早就要翻脸闹脾气了。
    但秦乐窈不是头一次面对这种场子,沉得住气,随着笑作礼转移话题道:“几位公子的酒吃得可还满意?草民是沉香酒庄的掌柜,今日水云楼的酒水许多都是出自咱们酒庄的。”
    韩彬却是已经醉得不太听得懂话了,端着酒杯颤巍巍起身,伸手就想去搂人:“妹妹啊,我跟你说,薛、薛小儿那厮啊,不行,他不行,你跟着他只有受罪的命。趁早!趁现在,倒不如跟了哥哥我……”
    醉鬼说话磕磕巴巴,秦乐窈巧妙避着肩膀,连换了两个位置,韩彬仍在锲而不舍地跟着,最后秦乐窈已经靠在了花影屏风边上,被他生生往前一扑给拽住了胳膊,递着杯子往前:“来来,妹妹,喝口酒。”
    “公子你喝醉了。”秦乐窈用力甩了下抽出胳膊,忽然反客为主将他扳过去指着前头道:“你看,那前头,那是什么?”
    “那是什么?”韩彬冲着她指的方向努力睁大眼睛,秦乐窈接着诱导道:“看不清啊,你上前去看看,金色的,还会发光呢。”
    倚在栏杆边上的两个损友见兄弟出糗笑得不行,眼看着韩彬真的认认真真盯着屏风上的花鸟图案研究着,谁也不去提醒他,就这么掩嘴看笑话。
    秦乐窈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正欲向清醒的那二人找个托词借机开溜,岂料那韩小公子忽然一下丢了酒杯,也不知是醉出了什么名堂来,左脚踩着右脚就往屏风上一趴,硬生生将那比人还高的花影屏风给撞倒了。
    里里外外的侍女小厮尖叫声四起,那屏风四片折叠,连着韩小公子的人一起摔出了众人的视野去,外面便是旋梯走廊,无人倒还罢了,万一有人,可真是出门被鬼压倒了血霉了。
    秦乐窈也没想到会来这么一出,她吃惊地掩着嘴,忽然听得外面轰隆一声闷响,人群爆发出了更尖利地叫声,显然是出事了。
    落下去的屏风正好往上楼来的赫连小王爷身上砸落,被他仗着力气大给一脚踹飞了出去,连着醉汉韩彬一起摔在了楼梯上。
    那屏风平整光滑在楼梯上弹了两下搁不住力道,滑雪似的往下一截截地掉,又再被赫连煜伸腿一脚给牢牢抵住。
    秦乐窈跑出去的时候瞧见的就是这样荒唐的一幕,那醉酒后又被这么天旋地转一通折腾的韩小公子,正伏在摔得破烂的屏风往外吐着秽物。
    赫连煜脸色阴沉着,周身的气压低到鬼神让路,后头跟着的康小侯爷惊张向来大,扯着嗓门一声怒喝:“这什么不长眼的阿猫阿狗,伤着了小王爷千金之躯万死都不能辞罪!老板呢!把老板给小爷叫来!!”
    白凤年赶到事发现场的时候,已经是急出了满头的冷汗了,男人看着满场狼藉和周围一群低头不做敢声的小厮护卫,有火发不出。
    当初汴梁之所以能得北疆相助臣服,威北王赫连岐功不可没,他与当今圣上有着勤王救驾的患难交情,身份特殊不说,又是出了名的既护短又不讲道理,霸道得很。
    而他此生只钟爱一位妻子,膝下独子赫连煜,即便是皇子皇孙见着面去也得礼让三分。
    这冲撞了谁人不好,怎么偏偏是那位爷。
    赫连煜敞着腿坐在太师椅中,湛蓝色的眼瞳里是暴风雨前的寂静,白凤年在老远外就开始赔笑脸了,男人点头哈腰畏手畏脚地走近,还未及开口,康兆和就狐假虎威地先阴阳了起来:
    “白老板,咱们赫连小王爷战场上取敌军首级都是毫发无伤的人,好嘛,你这小小水云楼倒是差点让小王爷挂了头彩。”
    白凤年伏着腰站在一旁,赔罪道:“是是,小人疏忽,实在是没料到那厢房中的粗蛮人竟是这般有辱斯文,那花影屏风可是足足百斤重,好在是小王爷力能扛鼎天赋过人,否则今日可真是要酿成一桩血祸了。”
    白凤年说完了第一句话就赶紧将祸头给甩了出去,厉声怒骂道:“可恨那些罪魁祸首竟是还妄图开溜,被白某又给擒了回来,必定要给小王爷一个满意的交代。把人给我押上来!!”
    白凤年是个明白人,无论那屋里的人是何身份,对面既是赫连煜,那便满屋子都是弃子。
    即便是将他们后头的家世得罪干净了都好,这事也是必须得推人出去承接怒火。
    十几个壮汉打手熙熙攘攘又押了数十人进来,连同那已经晕过去不省人事的韩彬在内,当时屋子里的两个小少爷,秦乐窈,再加上两个陪酒小倌和五六女使小厮,一个不少,全给扣跪在了正中央。
    康兆和小侯爷哼哼了两声,忽然竟是在那垂头低首的一群人中瞧见了一个熟面孔,小侯爷眼睛都亮了,展开扇子装模做样摇了两下,偷瞄了一眼旁边的赫连煜。
    原先屋里那李、萧二位公子本就年少不经吓,一出事就慌了神,跪在地上哆哆嗦嗦赔着不是,将错处全都归结到了昏倒的韩彬身上,若不是他吃醉了酒耍酒疯,也不会惹出后面的祸事来。
    眼看着李萧二位公子认错态度十分恳切,矛头要转向地上昏迷的韩彬,白凤年琢磨着也开始帮着转移注意了,总不能真的任赫连煜在他这闹出什么不好收拾的大事来。
    “还请小王爷息怒,这件事说到底是在咱们水云楼出的,白某这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要不这样,今儿个是咱们头一天开张,一会上场的‘九天祥和舞’的九位‘仙子’原本是竞天灯的价高者才能依次挑选,今天就当是水云楼给您赔个不是,让您提前择一位作陪,您看如何?”
    白凤年观察着赫连煜的神情,见这位爷没有很明显的排斥不悦,便赶紧招手示意小厮去请人。
    “这九位仙子是咱们千挑万选出来的,您先瞧瞧,看看有没有合您心意的。”
    不多时,屋里便又进来了九个穿着纱衣的舞者,个个身段婀娜容貌瑰丽,已经都扮上妆了,显然是正准备上场又被临时叫来的。
    赫连煜还没说话,康兆和先看花了眼,那九位仙子中除了六位美娇娘之外,还有三位清隽的少年郎,是专门为他这种断袖之癖的少爷准备的,长得一个赛一个的可人。
    白凤年观察着赫连煜的神情,谄声道:“小王爷瞧瞧,可有哪个孩子是能入您法眼的?他们个个都能歌善舞,耐受性非常好,玲珑尤其擅琵琶……”
    赫连煜只随意在那九人身上扫了一眼,而后湛蓝色的眸子转向了地上昏迷的韩彬,又在跪地的秦乐窈身上流连转了一遭。
    秦乐窈的肤色冷白,蓝色的衣裳最是能将那后颈子衬托的莹润如玉。也难怪当时仅那么一眼便迷了康兆和的眼睛,连雌雄都分辨不清了。
    赫连煜的唇舌有些燥热,注意力也跟着一道转走。
    白凤年还在介绍着几位‘仙子’有何特长之处,眼看着赫连煜走神,男人的视线跟着瞧了过去,然后变得微妙起来。
    他就说,这位秦老板的皮相是有过人之处的,偏她自己不晓得好好利用起来。
    秦乐窈伏在地上,听得周围静默下来,直觉有些不妥,她低头凝视着自己交叠的手背,仿佛终于慢慢开始察觉到了,这满屋子的目光汇聚所向之处,竟是在自己身上。
    加速的心跳声终于在赫连煜低沉的嗓音中戛然而止,他说:“旁的就算了,我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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