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雅道:“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赵青声音很轻:“下碗汤面就行了。”
    慧雅答应了一声,起身背对着赵青立在床边,整理了衣服仪容,然后便出去了。
    待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赵青这才烦恼地隔着锦被用力压了一下那个部位——都受了这么重的伤,这里还如此精神,真是奇怪。
    正在这时,慧雅就端了个琉璃屏画灯走了进来:“赵青,我先给你抹药!”
    赵青“嗯”了一声,整个人僵在了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慧雅把琉璃屏画灯放在床头小几上,用银镊子夹了软布泡进了药盏里,这才去看赵青,却发现赵青面色潮红凤眼微湿,雪白的牙齿咬着下唇,似乎在隐忍着什么,忙问道:“你怎么了?”
    赵青看向慧雅,低声道:“慧雅,没什么。”
    他把锦被掀到腰间:“慧雅,你给我抹药吧!”
    冰凉的药汁涂在了伤口之上,疼得赵青浑身僵直额头冒汗,满心的旖旎之思顿时不见影踪。
    慧雅知他疼痛,抹药时愈发轻柔。
    抹完药,慧雅拿了一方洁净的白挑线汗巾子,一点点拭去了赵青额头上冒出的冷汗。
    刚给赵青抹完药,慧雅就听到丁小五的声音自外面传了过来:“孙姑娘,大人醒来没有?”
    赵青开口道:“小五,是付春恒回来了么?”他吩咐付春恒拿了从正源粮栈的粮车上取的那包细沙,带着人沿着运河沿岸搜寻去了。
    丁小五答了声“是”,道:“禀大人,付春恒说他已经有了发现。”
    慧雅见赵青有正事要办,便低声道:“我去看着李妈妈下面。”说罢,她起身出了正房。
    丁小五见孙姑娘出来了,这才出去引了付春恒进来回话。
    付春恒浑身上下湿透了,给赵青施了个礼,道:“大人,属下带着人沿着运河两岸搜索,终于在运河东岸的独山镇河滩上寻到了那种沙,而独山镇距离运河码头和正源粮栈都不远,属下觉得正源粮栈的新仓库应该就在独山镇。”
    赵青艰难地扶着床头坐了起来,道:“今夜寅时会有最后一趟军粮北运的船队经过永平县码头,毛宇震以为我受伤很重,他应该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而我们也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
    他看向丁小五:“十二哥呢?”穆远洋带着来接他回京的兰太监,去向兰太监的侄女婿江守备搬兵去了,不知道回来没有。
    丁小五禀报道:“禀大人,穆公子陪着兰公公和江守备书房喝茶,江守备带来的士兵在城外军营中待命。”
    赵青点了点头,又问了一句:“提刑所赵大人来没有?”
    丁小五忙道:“禀大人,蔡玉成正陪着赵提刑及提刑所的兄弟们在花厅里候着。”
    赵青垂目思索片刻,开口问丁小五:“现在是什么时候?”
    丁小五看了看靠西山墙黄花梨小几上摆着的描金西洋金自鸣钟,道:“正是子时。”
    赵青算了算时间,发现距离寅时还有两个时辰,便吩咐丁小五道:“你去请穆公子和赵提刑过来。”
    毛宇震化名玉瑱玉二爷给他布置好了一个袋子让他钻,而他他借势而为,趁机安排了一个更大的袋子等着毛宇震钻进去。
    通过穆远洋的情报,赵青知道今夜寅时会有最后一队往甘州运送军粮的船队经过永平县。
    而据叶瑾这些天的侦查,正源粮栈可是低价收购了不少陈粮,如果这些陈粮不能趁今夜混进军粮之中,如此阴雨天气,陈粮堆在仓库里很容易发酵,毛宇震就会损失一大笔银两。
    如果他没有受伤,按照毛宇震的谨慎性格,应该不会贸然行动;可是午后他中了毛宇震设下的埋伏,身受重伤。
    这样计算了一番之后,赵青觉得毛宇震一定会在今夜寅时最后再做一票大的。
    因为怕大规模调动弓手队的人会惊动毛宇震,赵青提前去寻了县中提刑所的提刑赵子珍,向他借了一百个军士。
    如今,万事具备,只待丑时出发了。
    他这次一定要把毛宇震和他的党羽一网打尽。
    到了厨房外面,慧雅先在廊下站了一会儿。
    此时秋雨淅沥,夜风夹着凉隐隐的雨丝吹在慧雅热辣辣的脸上,却丝毫没有令她脸上的热度降下来——慧雅已经明白方才赵青是怎么回事了……
    想到赵青也许对她怀有那种心思,慧雅的脸便热得快要烧着了……
    过了一会儿,慧雅恢复了平静,这才进了厨房,问正在厨房忙碌的李妈妈:“妈妈,面下好没有?”
    热气腾腾中,李妈妈乐呵呵地忙碌着,见慧雅进来,忙道:“等我把这些青菜下进去,面就好了!”
    慧雅在灶膛前坐了下来,拿了根木柴填进了灶膛里,怔怔看着灶膛中熊熊燃烧的火。
    没过多久面就下好了,李妈妈盛了面让慧雅给赵青送去。
    慧雅用托盘端着面沿着游廊刚走过去,便看到穆远洋、江守备、顾凌云等人披了油布雨披正从陆续正房出来,立在正房门前的廊下戴上斗笠,一起冒雨离开了。
    她猜到穆远洋等人一定有重要的事要去做,便等这些人都离开了,这才端着面进了正房。
    服侍赵青吃完面,慧雅见离喂他喝药还有一段时间,便问赵青:“要不要先睡一会儿?”
    赵青心中有事,哪里睡得着?
    他脸色虽然依旧有些苍白,可是凤眼却亮晶晶的,分外的神采奕奕:“慧雅,你给我讲故事吧?”
    慧雅:“……这样太幼稚了吧?”
    赵青含笑看着她,等着她给自己讲故事。
    慧雅想了一会儿方道:“我寻本书给你读故事吧!”
    她拿着那盏琉璃屏画灯在书架上寻了半日,终于找到了一本话本,便踮着脚尖拿了下来。
    慧雅坐在床边翻看了一会儿,觉得这些故事都没什么意思,见有一回目的名字是“钱玉芝剪断薄情郎”,她以为是怨女剪断对薄情郎的痴心,便对着灯念了起来。
    赵青觉得慧雅的声音低低的,稚嫩中带着一丝沙哑,很是好听,便认真地听着。
    听了一阵子,赵青觉得不对了,不由看向慧雅。
    慧雅其实也觉得不对了,也正看着他。
    见赵青脸色似乎有些不对,慧雅挑了挑浓秀的柳叶眉,有心吓赵青一下,故意继续念道:“……见刘怀远脱了衣服还要纠缠,钱玉芝大怒,顺手拿起针线簸箩里的剪刀,对准刘怀远那个物件就剪了下去……”
    这下子赵青不只觉得腰间的伤口疼了,他那里似乎也有些疼得慌,他怔怔地看着慧雅,半日方道:“慧雅,你放心,两个月之内,我定会上门提亲……”
    慧雅:“……”赵青,我真的只是觉得好玩,我并不是想要逼婚……
    夜黑如墨,雨一直下。
    毛宇震戴着黑色油布兜帽,披着黑色油布雨披,冒雨一马当先往运河码头疾驰而去。
    他的亲随们骑着马紧随其后。二爷已经许诺了,做完今夜这票生意,大家分了银子回东京快活去。
    想到赵青留在河边树丛中的鲜血,毛宇震心中平静之极,唯一的遗憾是不曾真的杀死赵青。
    他算了算时间,距离卯时还有一刻钟时间,粮栈的伙计们应该用陈粮换完运送军粮的船队里的新粮了,他此时赶过去,正好让人押送新粮回独山镇的仓库,让田大户负责售卖。
    眼看着运河河堤隐隐在望了,毛宇震忽然觉得心里一动,他当即勒住了马缰绳,在马的嘶鸣声中厉声喝道:“调转马头,快!”
    随从们皆是一愣,在马匹此起彼伏的嘶鸣声中,他们纷纷调转马头,打马追在毛宇震马后往东京方向而去。
    天亮之后,穆远洋让江守备搜索全永平县,而他则急匆匆来向赵青报告消息:“阿青,除了毛宇震和他的那几个亲随,他的其余党羽,比如独山镇的田子进田大户、押运军粮的军需官晁正成等人全部落网!”
    赵青蹙眉道:“毛宇震跑了?”
    穆远洋也有些烦恼,悻悻道:“毛宇震这厮实在是太狡猾了,简直是一点痕迹都没留,他的党羽们一口认定他姓玉,名叫玉瑱,人称玉二爷,根本不知道毛二爷是谁!”
    赵青默然片刻方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只要毛宇震继续作恶,我们早晚会捉住他的。”
    穆远洋过了半日方道:“穆远池……”永平帝膝下只有公主,而按血缘关系算的话,穆远池虽然血缘又远了一些,却也是陛下的皇侄,同样具有皇位继承权……
    在这场皇位继承权的争夺中,以毛太师为首的毛氏家族,支持的当然是毛太师之女江宁王妃所出的江宁郡王世子穆远池。
    赵青见他似乎有些消沉,沉吟了一下,开口道:“十二哥,陛下能把兰公公派过来寻你回京,显见在他心中,你比穆远池要重要得多。”
    穆远洋哑然失笑:“我知道啦,不用你安慰!”
    临离开,他又看向赵青:“阿青,你放心,我会尽量在二十日之内给你消息的!”
    赵青目光恳切地看着穆远洋:“十二哥,请务必帮我。”为了能娶心爱的慧雅,他也要努力一次。
    穆远洋见赵青如此上心,不由笑了:“放心吧,我会尽力的!”
    ☆、第五十九章 风波又起
    第五十九章
    谈完正事,穆远洋也有些沉默了。
    外面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雨声令穆远洋心里有些难受,他走到窗前看着窗外雨中湿漉漉的葱茏花木,半晌方道:“阿青,你真的要一直在这小小的永平县呆着?”
    赵青侧身躺在床上,“嗯”了一声,道:“我觉得这样挺好的。”
    他想了想,又道:“永平县挺好的。”白吉光已经活动得差不多了,怕是要离开永平县高升了,到时候他还想做这永平县的知县呢!
    穆远洋远远看到慧雅用托盘端着一盏药汤过来了,不由笑了:“阿青,你是觉得慧雅好吧?!”
    赵青想了想,也笑了,道:“没想到在这里能遇到慧雅……”
    片刻后,他又低声道:“能认识慧雅,真好。”
    穆远洋和赵青从小一起长大,赵青虽然说得含糊,他却能听懂赵青话中未尽之意,不免有些羡慕,道:“慧雅是个好的。”
    孙慧雅这个女孩子,这么美丽聪慧,却从未想着利用美貌换取什么;如此坎坷崎岖,却一直未曾放弃,而是努力地改善自己的境遇;和赵青的未来前路茫茫,她却一直未曾放弃,脚踏实地一步一步走着……看着她,穆远洋才觉得原来生活可以是这么有意思的。
    穆远洋和蓝太监最后是坐船离开永平县的。
    赵青和慧雅都没有出去送。
    因为穆远洋的离开,两人心里都有些黯然。
    慧雅见赵青半天没说话,知道他心里难受,便走到书架边从一长排《苏轼文集》中选了一本抽出来递给赵青:“读书给我听吧!”
    赵青接过书,随手翻了一页,见是苏轼的《卜算子》,看了片刻便开始读了起来:“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慧雅坐在一边,拿了绣绷静静地绣着花。
    她已经知道田大户牵涉进了军粮以旧换新案,如今田家怕是已经树倒猢狲散,落得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但是她既然接了人家的定金,她就想认真地把活做完,这是起码的诚信。
    赵青读完《卜算子》,又开始读《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读着苏词,他的心情渐渐好了起来,抬眼看向床边坐着的慧雅,见她正拿起绣绷,认真地检视上面的浮绣。
    赵青不由微笑:人生之中际遇变化无常,只要有慧雅不离不弃一直相伴,这样的日子,就是最幸福的。
    因为慧雅的照顾和李妈妈的厨艺,赵青的伤痊愈得很快,刚进入八月,他的伤口就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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