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什么都好,只是有些畏妻如虎。尹夫人如此待二公子,弄得侯爷也有些难处,反倒是二公子,始终淡淡的,似乎一点影响都不受,依旧是素日模样……
    忙了半日,慧雅终于亲手整治出了四碟小菜,又备了一小坛上好的桃花酒,提了一个食盒,与李妈妈各打了一把油纸伞出了朱府大门,坐上惠明赶的马车直奔城外运河码头的紫荆书坊。
    本朝书籍刊印已经相当发达,有不少著名的书坊,专门刻印诗集、文集、话本和小说,其中最大的书坊紫荆书坊甚至做到了全国连锁,每一个交通便利的城市都有它的分店。
    永平县位于运河沿岸,交通很是便利,商业十分繁华,因此在运河码头的河堤上便有一个规模极大的书坊紫荆书坊。
    紫金书坊面对着烟波浩渺的运河,前面有几间门面专门卖书兼卖茶水点心,后面则是刊印书籍的工场。
    到了紫荆书坊,已经中午时分了。
    雨有些小了,蛛丝般密密斜织着,远处的山,近处的运河,以及河边的垂柳白杨都被迷蒙的雨雾笼罩,变成了一幅幅朦胧的山水画卷。
    马车在紫金书坊前面停了下来。
    惠明赶着马车留在外面,李妈妈带着伞陪着慧雅进了书坊。
    因为下雨,偌大的书坊里空空荡荡的,只有满架的书静静伫立着。
    慧雅一进去,小厮打扮的丁小四丁小五便笑着迎了出来。
    丁小四陪着李妈妈在茶座上坐了下来,丁小五则引着提了食盒的慧雅,掀开碧绿的竹丝帘子进了里间。
    穿过一个穿堂,丁小五引着慧雅进入了一个小小的院落。
    院子小巧别致,种着不少花木,最多的还是各色月季。
    丁小五引着慧雅走上抄手游廊,眼看着前面就是亭子了,他指了指前方:“孙姑娘,请!”
    慧雅一抬头就看到了立在亭子里的赵青。
    赵青身上穿着一件白色银纹夏袍,劲瘦的腰间系着一条青玉腰带,身形兼具少年的单薄与青年的高挑,静静立在亭子里,似乎正在看亭子外面的栀子花,俊俏的脸上一片沉静,一双幽深凤眼似乎蕴含着无尽的烟波浩渺,令人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慧雅心底涌起一阵酸涩,停住了脚步不肯上前,生怕打扰了眼前这幅静美的画面。
    赵青眼睛看着亭子外面的栀子花,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慧雅进来,可他的脸却渐渐泛起一层红晕。
    他察觉到慧雅驻足不前,便悄悄吸了一口气,预备鼓足勇气看向慧雅。
    谁知道他还没开口,慧雅已经走上前去,笑盈盈屈膝行礼:“见过赵大人!”她可是肩负着重大使命来的,能否顺利赎身就要看今日表现了,自然得勇敢一些。
    她笑意加深,开门见山道:“听说大人喜欢我做的小菜,因此我特意备下四个小菜给大人送了过来!”赵青想办法让人叫她过来,应该不是想吃她做的小菜这么简单,怕是要询问和朱俊奸骗良家妇女一案有关的案情,既然如此,她与其扭扭捏捏,还不如大大方方的呢!
    慧雅知道自己在赵青面前该自称“奴婢”的,或者娇滴滴地自称“奴”,可她就是不愿意。
    她发誓总有一天,她会堂堂正正地站在赵青面前,用平等的“我”来自称。
    赵青刚要出口的话全咽了回去,眼睛看着慧雅,脸有些热,手脚也不知道往哪里放了,半晌方道:“……起来吧。”
    慧雅心如鹿撞,却鼓足勇气大大方方地把食盒放在了亭子中间的原木桌子上,笑微微看向赵青道:“大人还没用午饭吧?”
    赵青:“……没。”他心中有些懊恼,他本来即使算不上口若悬河,却也没这么拙嘴笨舌的,为何一见慧雅就变成了一个锯嘴葫芦呢?
    慧雅狡黠一笑:“那,大人尝尝我做的小菜吧!”
    赵青:“……好。”
    他在原木桌边坐了下来,专注地看着慧雅摆饭酒菜——既然说不出话来,何必露丑?不如看慧雅好了!
    慧雅慢慢地把一碟雪藕、一碟新核桃穰儿、一碟红糟鲥鱼和一碟酿螃蟹摆在了原木桌上,又从食盒里拿出那一小坛桃花酒,抬眼看向丁小五:“小五,今日寒气重,你去热一热这坛桃花酒吧!”
    丁小五答应了一声,拿起那坛桃花酒走了。
    亭子里只余下慧雅和赵青了,两人都不说话,周围静得出奇,细雨滴在栀子花的叶子上发出的“噼啪”声清晰可闻。
    慧雅鼓足勇气,抬眼看了赵青一眼,从食盒里拿出一双乌木筷子递了过去。
    赵青有些慌乱地伸手去接,谁知一下子碰到了慧雅的手。
    慧雅的手带着丝凉意,乍一碰上,赵青的心一颤,手一松,谁知慧雅也松了手,筷子一下子掉在了铺设着青砖的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两人都有些窘,脸都红了,齐齐弯腰去拣那双筷子,结果就一人捡起了一根。
    谁知道两人起身的时候,都有些紧张,一下子又手忙脚乱地撞在了一起。
    慧雅额头被赵青的鼻子撞得有点疼,便嘟着嘴:“好疼!”
    赵青高挺的鼻梁也被慧雅的额头撞得酸涩之极,他先是一懵,接着就慌慌张张地伸手要去给慧雅揉额头。
    慧雅下意识想要避开,可是正好和赵青的眼睛对上,赵青原先一直幽深难测的凤眼此时亮晶晶的,似乎蒙上了一层水雾,正愣愣地盯着她……慧雅也就没躲开,任凭赵青的手落在了她的额头上。
    赵青一手扶着慧雅的柔腻温软的脸颊,一手在她左侧额头上轻轻地揉了几下,低声问道:“是这里吗?”
    慧雅:“……不是。”确实不是这里啊!
    赵青凭着记忆又去揉慧雅额头的中间部分,慧雅则迷茫地看着他,娇艳米分嫩的丰唇微微启着……
    赵青觉得很热,很想去亲一亲慧雅的唇,尝尝慧雅的味道。他当即咬了咬自己的唇,用疼痛压制住了自己的欲望。
    慧雅见他雪白的牙齿紧咬着嫣红的唇,心下有些替赵青害疼,伸手便去抚赵青的唇:“快咬流血了!”
    在她的手指抚上赵青唇的同时,赵青下意识张嘴含住了她的手指——他还记得有一次慧雅手指被刺玫的刺扎破,她就是这样吮‘吸的。
    慧雅直觉得自己的手指陷入了一片温热湿润之中,呆滞片刻后用力拔了出来。
    赵青:“……”
    慧雅:“……”
    两人都低下头,脸都是热辣辣的。
    正在这时,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慧雅忙往后退了一步,赵青也悄悄往一旁移了移。
    丁小五用托盘端着热好的桃花酒走了过来:“大人,酒热好了!”
    这一声“大人”把赵青和慧雅都拉回了现实世界。
    丁小五把见地上掉了一双乌木筷子,就蹲身拣了起来,拿去房里清洗去了。
    慧雅另拿了一副乌木筷子,独自侍候着赵青用酒菜。
    她心怀鬼胎立在一边,总觉得方才的一切都是一场梦,根本不可能是真的。
    为了验证,她趁赵青低头夹菜,悄悄把手指含到嘴里试一试。
    谁知道她刚把手指探入口中,就发现赵青漆黑的凤眼正好奇地看着她。
    慧雅的脸腾地一下点着了,尴尬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手指抽出也不是,继续含着也不对:“……我……我只是想试试……”
    赵青垂下眼帘:“哦。”
    慧雅:“……”哦个屁啊哦!我真的只是想试试感觉啊!
    赵青一本正经道:“热热的,湿湿的……我试过的。”
    慧雅:“……”我究竟为什么要和男神进行如此神经的交流啊!
    慧雅默然半晌之后,见赵青吃得差不多了,便让丁小五带她进了灶房,见拣妆里有江南凤团雀舌芽茶,就沏了一壶给赵青送了过去。
    赵青专注品茶的时候,慧雅笑嘻嘻道:“赵大人,您让我过来,是想询问案情的吧?”
    赵青抬眼看向慧雅。他知道慧雅误会了,却没打算解释,难道能说是他想见慧雅?
    慧雅笑容加深,颊上一对梨涡时隐时现,可爱得紧:“我们家主酷爱人‘妻,永平县人人皆知,不知多少男子被他戴过绿帽子,不管是奸骗良家妇女,还是与有夫之妇通奸,在本朝都要判处杖刑的吧?”
    赵青没想到慧雅还懂这个,凤眼一瞬不瞬地盯着慧雅,等着慧雅说下去。
    慧雅见他如此专注,端起碧瓷茶壶给赵青茶盏注满,细细说了起来。
    说完正事,亭子里沉默了下来。
    雨不知何时停了,四周安静之极,偶尔有绿叶上集聚的水滴滴下来发出“啪”的一声,打破了亭子里的静谧。
    慧雅立在那里,白皙细嫩的手指抚摸着碧瓷茶壶上浮雕的莲花,垂下眼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赵青捏着手中的茶盏,视线落在茶盏中浅绿的茶液上,也是静默无语。
    他们都知道该分别了,却都不愿意说出来,宁愿这样呆在一起。
    最后还是慧雅打破了沉默:“大人,书坊前面有人卖书么?”她再舍不得赵青,却也知道见好就收,赵青怕是对她无意,若是一味痴缠,赵青说不定会厌烦,以后再想相见就难了。
    不过,她的眼睛扫过一边收拾好的食盒,心里又大大地庆幸了一番:幸亏赵青喜欢吃我做的小菜!以后说不定还有见到男神的机会!
    赵青“嗯”了一声,道:“你喜欢什么书?我带你去选吧!”
    慧雅吃惊极了,呆呆地看着赵青:赵青亲自带她去?
    赵青也不好告诉慧雅紫荆书坊本是他亡母穆夫人的陪嫁,如今在他名下,便起身带了慧雅去了。
    慧雅简直要挑花眼了,一鼓作气选了好些诗集、词集、话本和画集,笑嘻嘻地抱了去让掌柜结账。
    掌柜低头含笑把书全用油布包好。
    慧雅掏出荷包:“多少钱?”
    掌柜其实是赵青的家奴,当即道:“姑娘不须客气!”
    赵青原本一直在一旁看着,这时走了过来,轻轻拎起那一大包书,轻声道:“我送你!”
    慧雅觉得还怪不好意思的,咬了咬唇,最后只得道:“谢谢啦!”
    两人一起到了书坊门口。
    惠明已经把车赶过来停在书坊门外了,李妈妈也坐在了车里。
    赵青把书递给了候在门口的丁小四。丁小四提了书过去,把书放进了马车上。
    慧雅想走却舍不得走,最后鼓足勇气,从袖袋里掏出那个青色绣修竹带玉色穗子的荷包,塞到了赵青手里,然后转身拎着裙裾飞快地跑了出去。
    赵青的手紧紧捏着慧雅给他的荷包,目视着慧雅乘坐的马车消失在雾蒙蒙的河堤上,心里甜丝丝的,浑身上下说不出的畅快。
    到了晚间,夜深人静,周围都静了下来,县衙东厅外堂内却热闹得很。
    县尉赵青坐在黑漆公案之后,右手边端坐着书记许家英,左手边是县丞和主簿,两班如狼似虎的衙役雁翅排开分列两边。
    只穿着白绫中衣的朱俊趴在堂上,低低呻‘吟着,雪白的衣物上全是斑斑血迹。
    旁边跪着秦宝珠和叶四郎。
    秦宝珠用白绫汗巾子遮住脸,正在哀哀哭泣;叶四郎被衙役杖打朱俊的架势吓住了,软瘫在地上,头都不敢抬了。
    其实用不着打,朱俊就交代出不少奸骗良家妇女之事了,赵青之所以用刑,除了有惩戒之意,还有威吓之意——这都是慧雅交代的。
    慧雅的原话是——“我们家主得好好教训教训了,要不然永平县所有平头正脸的年轻女子都要遭殃!”
    另外按照本朝律法,奸骗良家妇女最重不过杖一百,游街示众。案件在赵青这里走完口供、五听和刑讯等程序,最后一步审判是要移交给知县白吉光的,赵青当然要在刑讯阶段加把劲,好完成慧雅的交代——“好好打一打,不要打死就行;再认真罚一罚,让他出点银子做点好事,以弥补他往日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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