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刚一走近,不等林温温问他,他自己先开了口,“是你把恩公脸啃伤的?”
    “恩公?”林温温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说谁,“是、是他先欺负我的。”
    明明就是个孩子,脸上却没有多少稚气,说起话来眉眼间的神情与顾诚因还有几分相似。
    他从兜里摸出一颗牛乳糖,放入口中,眯眼似在审视林温温,半晌也没再开口。
    林温温环顾四周,问他,“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呢?”
    那孩子面无表情,只回了名字,“顾垂文。”
    林温温脱口而出,“垂文扬采,遗将来兮。”
    顾垂文眉梢微挑,面虽冷,但带了几分夸赞道,“你很有文采。”
    那句话来自《楚辞》,是林温温能记住的为数不多的一句。
    她还是头一次听到旁人夸自己有文采,当即便对这孩子有了好感,她得意地扬起唇角,又问他,“你为何叫顾诚因恩公啊?”
    顾垂文似是不想和她多说,又从兜里掏出一颗牛乳糖,递去林温温面前。
    珍珠下意识想要出手阻拦,林温温却快她一步,将牛乳糖接到手中,又飞速地朝珍珠挤了挤眼,随后,她一脸八卦地问道:“你该不是顾诚因的私生子吧?”
    顾垂文小小的眉心倏然蹙起,显然也被林温温的这句话给惊到了,“不是,我有爹娘,但他们早已病死,是……是恩公收养了我们。”
    “我们?”林温温眯着眼,将牛乳糖缓缓放入口中,“除了你,还有旁人吗?”
    顾垂文又不说话了,只视线不经意扫了周围一圈。
    林温温顿了一下,弯身向他凑近,眉眼间明艳的笑意晃得顾垂文不由眨眼。
    “这牛乳糖真好吃啊,贵不贵呢?”她道。
    顾垂文点点头,“是恩公买的。”
    林温温笑容更深,“那我也给你买好不好,你知道吗,我可有钱了,比你那恩公还有钱得多,你要是能帮我带个消息出去,我不止给你买牛乳糖,我能直接给你建座院子!”
    林温温说得双眼冒光,“哦对,不是你,是你们,我保证可以让你们今后都衣食无忧,吃一辈子的牛乳糖都不成问题!”
    珍珠也激动的握紧手,一个劲儿朝顾垂文点头。
    顾垂文朝后退去两步,与她们拉开距离,沉着脸道:“你对恩公好点吧,下次可不要再咬他了,至于递消息……”
    小小年纪的人,竟朝她讥讽地扯了唇角,“你就别想了,顾府里的所有人,都只会听郎君一人的话。”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朝园外走去。
    林温温气得跺脚,“什么狗屁恩公!顾城因那样卑劣,会做好事才出了鬼呢!”
    林温温大声叫骂时,园里几乎能听见的人,皆朝她看来,那眼神莫名令人头皮发麻。jsg
    林温温没了心思,拉着珍珠连忙回了望烟楼。
    这段时间,顾城因每日下值后都会来望烟楼与林温温一道用晚膳,隔三差五也会给她炙肉吃,林温温的小脸肉眼可见的圆了一圈,顾诚因却日渐消瘦,眼下还隐隐泛起乌青。
    他与林温温两人相处时,偶尔会聊上几句,但大多都是他温言细语,林温温冷声回怼。等吃完晚膳,他便会匆匆赶回主院,每日书房的灯要点到后半夜,才会熄灭。
    短短半年,顾诚因与宁轩在翰林院中,便有了明显差别,重要的起草文案,全部都落在宁轩头上,而顾诚因手中的活又多又杂,还有许多陈年旧旨,需要重新修订的,都交到了他的头上。
    他没有半分埋怨,做得也让人挑不出任何错来,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却主动请旨,愿调派台州。
    皇上搁下茶盏,转了转拇指上的玉扳指,问他:“可是觉得这半年,不受朕的重用,才不愿继续待在翰林?”
    顾诚因撩开衣摆,直接跪地,“臣父母葬于齐州,但母亲原是江南台州人,临死前她曾与臣说,想念早已过世的外祖母,想要再见她一眼,那时臣年幼无力,只将此事埋于心间,如今侥幸得以皇上垂爱,才斗胆想恳请皇上,让臣去替亡母还愿。”
    盛安重德,以孝为先。
    顾诚因状元之身入职翰林,正是要发奋上争之时,这个节骨眼若被外派,向来都是做错事的官员才会如此,可这是他主动恳请,所说的理由也令人动容,皇上沉吟许久,最终点头应允。
    七月底,皇上下旨,令顾诚因原调江南台州,担任别驾一职。
    从六品升至正五品,但京中为官与远派不同,许多人一看便觉得,这一旨意为明赏暗罚,但所为缘由,皇上未提,顾诚因也闭口不谈。
    顾府的马车上,最显眼的位置挂着官令,可这马车当中,坐得却是牛单青才,还有珍珠。
    待马车远行的第五日,另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才从上京驶出。
    顾诚因穿着简单朴素,林温温也穿得寻常,颜色低调不似在望烟楼时那般。
    马车里仅他们二人,驾马车的仆从林温温认得,就是平日里守在她房门外的那个,个头高于常人,肩膀也顶常人两个宽,一到城外,马车停下,林温温听到他们在外间窃窃私语,她好奇撩开车帘,看到那仆从将一把闪着银光的刀藏在了马车板下。
    林温温打了个寒颤,赶紧搁下车帘,心中千万个不愿意,可顾诚因太会拿捏她,竟将珍珠提前送走,她也只能老老实实与他一道朝江南去。
    一路上马车晃得她胃里翻江倒海,没圆多久的小脸,又慢慢消瘦回去。
    珍珠不在身边,她实在憋得无聊,顾诚因倒是极有眼色,见她成天苦着张脸,便又给她说起趣闻,比之前长进不少,林温温有时候听着听着,也会忍不住笑出声。
    一路上,两人佯装在京为商,成亲后回乡探亲,所住皆也是寻常酒楼,林温温虽被颠得难受,可这也是她头一次离开上京,走到哪里都觉得新奇。
    直到形成过半,快至江州一带,顾诚因总会时不时撩开帘子朝外张望,马车的速度也愈发加快,林温温心中也莫名生出不安。
    快入夜时,马车入城寻到一家客栈,房间已订,三人在大堂用晚膳。
    堂中除他们之外,还有六人在用膳,林温温看到他们时,莫名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却说不出缘由。
    用过晚膳,林温温正想上楼去休息,顾诚因却一把拉住她的手,朝那仆从使了个眼色,随后便带着她朝外走,“散会儿步消消食如何?”
    林温温正想拒绝,手被他不重不轻捏了一下,她便将话又咽回肚中。
    外间已经彻底暗下,两人刚一出门,身后便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林温温颤了一下,下意识要回头看,却被顾城因侧身挡住,“温温别怕,不会有事。”
    顾诚因话音落下的同时,倏地一声,一并短剑穿过风朝二人飞来,顾城因立即侧身,一缕发丝垂落地面。
    很快,暗处又射来一柄短剑,还是直朝顾城因而来,林温温惊叫出声,顾城因再次避开。
    不远处传来打斗声,顾城因便拉着林温温朝暗巷中跑,林温温身着长裙,又向来体虚,没跑多久就气喘吁吁,迈不开腿。
    两人在暗巷中走走停停,最后面前忽然闯来一人,那人一身夜行衣,又用黑纱遮面,手中一把长刀,在月光下透着寒光,林温温当即又是一声惊叫,被顾城因挡在身后。
    “顾城因,都怪你……”林温温哭着揪住他衣摆,“我是不是要被你害死了……”
    “温温,退开些。”
    顾城因手臂一挥,一柄软剑从袖中抖出。
    林温温惊讶之余,不忘乖乖朝一旁退了两步。
    很快面前便刀光剑影,林温温看得眼光缭乱,最后干脆捂住脸,不敢抬眼,片刻后,一声闷哼,有什么重物倒在了地上。
    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让林温温心中清楚,是有人死在了她脚边,可她不敢抬眼确认,就在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时,那熟悉又宽厚的手掌,剥开了她面上的乱发。
    “温温,可还能走?”
    林温温哭着睁开眼,一把抱住顾城因,口中不断埋怨,“你怎么回事……你到底得罪谁了,呜呜呜……”
    顾城因知她已经筋疲力竭,直接将她横腰抱起,“温温,现在还不是时候,带回去后再责怪我。”
    他抱着她继续在暗巷中穿梭,很快走出城外,两人来到一处密林,便又有暗器朝他们飞来。
    顾城因抱着她躲避困难,肩头受伤,却没有被她看出,直到有两人再次拦住他们去处,她被他放在一旁时,她才看到他肩后插了一柄短剑。
    与之前不同,这两人似乎看出了顾城因一路都在护着林温温,一开始便朝她冲来,林温温吓得惊叫连连。
    许多年前,他护不住他们,时至今日,他不能再让那一幕重演。
    他将她死死护在身后,也不知过去多久,持剑的手已经毫无知觉,身上被刺破的衣衫也被血迹染红,可他还在以一人之力,拼命挥舞着手中利剑……
    许久后,林中恢复宁静。
    月光下,他唇瓣青紫,俊美的脸颊上满是血污,他握着她的手,朝她扯了下唇角,“温温……别怕……没事了……”
    林温温哭着用帕子压着他肩头的血窟,“你……你不许死啊,顾子回……你、你就算要死,也得先把我送回去……听到没有啊……呜呜呜……”
    身后传来脚踩树叶的咯吱声,林温温用力咬唇,摸住顾城因手边他无法握紧的剑,缓缓回过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三娘子!”
    昏暗中,有一男子躬身上前,林温温用力瞎玩,将眸中泪水挤出,看了半晌,终是觉出这人有几分面熟。
    那人看了眼气若游丝的顾城因,又看看林温温,再次开口:“奴才是大郎君身边的人,娘子还记得奴才吗?”
    大郎君……是林海!是兄长身侧的人!
    林温温愣了一瞬后,将手中剑柄丢在地上,喜极而泣,“怎么……怎么会呢……你怎么……”
    一时半会说不清楚,来人赶紧伸手去扶她,“娘子,快随奴才离开吧!”
    林温温准备起身的瞬间,另一只手被紧紧握住,“三娘……”
    顾城因沙哑的声音几乎说不出话,他望着林温温,只唇瓣轻蠕着:“不要丢下我……温温……不要……”
    “快走吧三娘子!奴才功夫不好,可挡不住那些人的!”耳旁又传来催促的声音,见她似在犹豫不决,那人也不由咬牙道,“娘子,你总不能还要带着他一起走吧?你莫不是忘了,若非是他……”
    “顾子回……”林温温深深合眼,“我不欠你的。”
    说完,她用力推开了他的手,与来人一起消失在了夜色中。
    作者有话说:
    顾诚因调至台州这里,参考了历史人物莫宣卿。
    历史上唐代最年轻的状元就是莫宣卿,十七岁由唐宣宗钦点为状元,入翰林院为六品修撰,还乡省亲时,因母亲不愿随其北上定居,便上书朝廷请求改委他在南方任职以奉养母亲。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他有没有碰过你◎
    夜里的密林雾气缭绕, 林温温根本辨认不出方向,只努力咬着牙根,提起裙摆紧跟在那小厮身后。
    跑出一段路后, 她忽然停下脚步, 小厮以为她是体力不支,跑不动了, 却没想到她缓缓回过头,jsg朝方才离开的地方望去。
    那颗大树隐在蒙蒙的雾气中,明明什么也看不清,只依稀可以看见一个大致的轮廓,可林温温还是莫名觉得,树下的那个身影正在直勾勾地看着她。
    “三娘子?”小厮唤她。
    她像是没有听见, 隔着这片雾气,似在与那远处的身影对视。
    这一晚的林温温几乎一直处于恐惧中, 可不知为何, 此刻的她似乎已经麻木,脸上没有看到半分惊慌,只细眉微拧,目光怔愣。
    “三娘子,真的不可耽误了, 万一那伙贼人再追上来, 小的可真的不是对手啊!”小厮焦急地催促声再次响起。
    “贼人不会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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