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临台侍郎这个位置上,坐得太久了。”
    不等莫迟反应,杜昙昼已持剑冲了出去。
    十八岁时,杜昙昼在柘山关外打了人生最后一场仗,回到关墙内,得到的却不是赞赏,而是京城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信。
    信上说,先皇驾崩,皇太子褚琮即位。
    消息送达,满座皆惊。
    时任毓州刺史的舒白珩小心翼翼地问:“杜将军,我们这些边关官军该如何应对?”
    如何应对?新皇上任,继续效忠便是。
    但杜昙昼很清楚他的暗示,不只是他,估计满朝堂的文武大臣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那年,褚琮只有十四岁,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因此先皇离世时,特留下遗诏,命太后协理政事。
    天子年幼,太后理政,内有朝局动荡,外有焉弥强敌,正是天下即将大乱的先兆。
    杜昙昼还没顾得上思考如何安定边关众将士,就收到了皇宫寄来的密信。
    信共两封,一封是太后所写,一封是小皇帝亲笔所书。
    太后在信中言辞恳切,说她看遍朝堂上下,只有杜昙昼有能力平定京中乱局,她希望杜将军能稳住毓州,同时传信回京,表示效忠新帝之心不改,以稳缙京人心。
    而皇帝的信就写得更为直接。
    杜家三代从军,个个都为当时的大承立下过汗马功劳,杜昙昼七岁时,就被送入宫中成为太子褚琮的伴读,他与这位新皇,有幼时一同长大、共读书院的情分。
    褚琮在信里直言写道,他的叔父褚思安有不臣之心,暗中与京畿周边召集党羽,以图大位。
    他的舅舅乔和昶有心助他稳固帝位,却被褚思安以编造的罪名捉捕下狱,眼下就关在临台监狱,也许正受着严刑拷打。
    京中已是一片乱局,文武百官人心惶惶,褚思安还强逼大小官员助他谋反,若不同意,便会被他罗织罪名抓起来。
    ——褚思安时任临台侍郎,对各大官员是抓是放,全都在他一念之间。
    皇帝在信中,几乎是用恳求的语气,在请杜昙昼回京任职。
    在信的末尾,他甚至说,若杜昙昼不能及时赶回缙京,再过一段时日,可能听到的就是他和太后的死讯了。
    面对童年玩伴的请求,杜昙昼做不到无动于衷。
    彼时杜昙昼的父亲任毓州都督兼大将军,赵青池是他的副手。
    与父亲商量后,杜父答应与他回京,同时上表皇帝,请任赵青池为新的毓州都督。
    三日后,与众将士依依作别后,杜父和杜昙昼一起,离开了生死相依的军中同袍,回到了乱入浑水的缙京城。
    杜家父子回朝后,时局顷刻间得到逆转,褚思安被免除了临台侍郎之位,由杜昙昼接任。
    当时褚思安势大,皇帝不敢对他下手,便暂时按兵不动,表面上仍以礼相待。
    三年前,皇帝羽翼渐丰,最终搜集齐当年褚思安意图谋反的证据,将他及同谋亲族尽数诛杀。
    只有他的小女儿怀宁,因年纪尚幼,被太后留了条命,放回府中。
    杜昙昼在临台侍郎之位一干就是八年,八年间的官场沉浮,他早已褪去少年锋芒,变得滑不溜手,变得温和圆润。
    他做事总要瞻前顾后,走一步恨不得往后想十步。
    连之前在坛山下初遇焉弥刺客,出剑前,他都要在脑子里想:
    杀了这个人会不会造成什么后果?要不要留活口带回临台审问?
    皇帝对他问责怎么办?冷容借此在朝堂上对他发难怎么办?
    他要顾虑的实在太多了。
    八年的时间过去,他和他身边的人都忘了,杜侍郎曾经是大承最年轻的骠骑校尉。
    直到莫迟为了保护他,在他眼前受伤淌血,杜昙昼终于放下重重顾虑,恢复了他最根本的底色——雷厉风行、意气风发,持剑斩焉弥大将于马下的少年将军,才是他最真实的模样。
    莫迟惊讶地看着前方,人群里,杜昙昼挥动三尺长剑,于焉弥军中肆意搏杀。
    月夜下,剑身如水,收月色入剑锋之上,波光粼粼流转。
    剑刃虽美,杀人却更快。
    杜昙昼深得家传,剑招利落干净,一身宽袍大袖于动作间翩然起落,映着素白的月光,仿佛随时都能踏月而去。
    但跟让莫迟移不开眼睛的,是他挥剑的凌厉与凶横,杜昙昼只要出剑,必定有血光四溅。
    不多时,他的侧脸和衣袖上都沾满了血,让他俊美的面容满带杀伐之色,愈发显得傲然不可直视。
    莫迟捂住肩膀的伤,后背一松,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热气。
    不用再看,那群焉弥人不会是这样的杜昙昼的对手。
    须臾后,山坡顶上还能站着喘气的,只剩下他和杜昙昼二人。
    杜昙昼带着满手的血,远远向他看过来,两人的视线碰撞纠缠,彼此分离又缠绕。
    杜昙昼甩掉剑上的血,喘了口气,对他道:“快过来!后面的人要追上来了!”
    莫迟按住伤口上前,两人继续朝北面的断崖逃去。
    此地离断崖尚有二里路,莫迟一边跑,一边感觉到背后的伤在往下淌血。
    流出的血浸湿了衣服,湿漉漉地黏在身体上,被风一吹,冻得他不停发抖。
    脚下踩到一个浅坑,莫迟身形一晃,险些往前栽倒在地。
    杜昙昼看出他体力已至尽头,抓着他手臂往他身前一蹲,将他背在自己背上。
    杜昙昼后背本就有伤,伤口表皮虽已收口不再出血,但内里离痊愈还早得很。
    如今背了莫迟在后头,往前跑时他在背后一颠一颠,每一次都压在他的伤口上。
    纵使杜昙昼咬牙狂奔,可速度终究还是慢了下来。
    不一会儿,脑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杜昙昼不用回头都能猜到,是焉弥人追上来了。
    耳畔响起隐约的流水声,脚下踩的不再是光秃秃的泥土地,而是布满枯枝的斜坡。
    杜昙昼意识到,他们离断崖不远了。
    通往断崖的斜坡上,长满了芒草,如今冬季寒冷,芒草均已枯死,但仍有许多没有倒伏,形成了大片的枯芒草荡。
    疼痛分走了杜昙昼的注意力,等到前方有几个焉弥人从芒草荡里突然跳出来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们被包围了。
    莫迟挣扎着从他身上下来,二人后背相抵,面朝着四周。
    后方,正有更多的焉弥人追上来,而这次,吃过亏的焉弥军士没有给他们僵持的机会。
    不等所有人来齐,围住他们的几人便杀了过来。
    又是一番殊死搏斗,莫迟和杜昙昼都不同程度添了新伤,面前的几人是被他们打退了,可不远处还有越来越多的人追上来。
    “真是阴魂不散!”杜昙昼学着莫迟骂道。
    而莫迟已然站不住了,他身形倏然一晃,猛地把刀插在地上,却还是支撑不住,单膝了下去。
    “莫迟!”杜昙昼一个箭步上去扶住他:“你怎么样了?!”
    “……没什么,断崖就在前面,你快走吧。”莫迟气若游丝,像是在忍耐剧烈的疼痛。
    杜昙昼立马想起他的旧伤,每逢深夜入睡前,他都要抽一管烟才能睡着,作为烟丝的草药能缓解他的痛楚。
    可现在天已经黑了,他今日根本没工夫抽烟管,想来是旧伤发作,这才疼痛难耐。
    不能这样下去,这样下去,他和莫迟都要死在这里了。
    杜昙昼绞尽脑汁,却怎么也想不出逃生之策。
    忽然间,他注意到莫迟今天穿的衣服,和他的内衫颜色一样。
    杜昙昼脑中灵光一闪,既然焉弥人的目标是莫迟,只要他扮成莫迟的样子,不就能引开他们,让莫迟得以逃脱了吗?
    杜昙昼一把扯去外袍,露出下面的皂色内衫,他将外袍披在浑身发抖的莫迟背上,急急对他讲:“再坚持一会儿!等我引开他们,你就趁机跑向断崖,崖顶距热泉河面不到一丈高,你什么都不用想,直接跳下去就是!顺着河往下不过五里就是城北驿站!你到了那儿,就说是临台侍郎的护卫,他们自会救你!”
    “你要干什么?!”莫迟又惊又疑。
    杜昙昼突然抬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我说过,至少对我而言,你的命是非常重要的。”
    他站起来,对着追兵大喊了一句焉弥语:“我在这里!”
    转身向远方跑去。
    第18章 “莫迟!快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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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昙昼会说的焉弥语不多,那句话他说得很生涩,还带着诡异的音调。
    如果仔细听,应该能听得出那不会是“乌石兰”说的话。
    乌石兰的焉弥语相当标准,他潜伏在焉弥王庭三年,随处邪朱闻进出行事,无人曾发觉他是中原人。
    就连那位阴鸷多疑的摄政王,也不曾对他有丝毫怀疑,直到他的宴席上刺出了那惊天动地的一剑。
    ——从此在焉弥的国史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但坛山脚下,芒草荡中,场面混乱,一心杀死莫迟邀功的焉弥军士,见到杜昙昼现身,立刻将他当成了目标。
    三十余人调转方向,齐齐向杜昙昼追去。
    莫迟撑着刀半跪在地,眼中只有杜昙昼决绝离去的背影。
    杜昙昼矫健地往前跑去,身后是紧追不舍的焉弥人,他们像狼群一样发出古怪的呼声,听得让人毛骨悚然。
    没有用的。
    莫迟怔怔看着前方,这个场景他太熟悉了。
    没有用的,不管杜昙昼跑得有多快,身姿有多矫健,最终他还是会被这群恶狼追上。
    他们会把刀插进他的心,会剜掉他的眼睛,会割下他的头挑在刀尖,然后耀武扬威地回到军中,把这场血腥的杀戮当做功劳与谈资,乐此不疲地向他人炫耀。
    而死去的人只会曝尸荒野,尸身会被动物啄食,直到只剩下一副骨架,最后消散在塞外无情的风雪中。
    杜昙昼的身形一个踉跄,焉弥人从后射来一箭,他挥剑打断箭矢,却没有注意脚下的路,险些摔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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