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玉……我也不是非争不可。”阿绾讨要,崔莞不愿松口,可崔夫人出面,她却未必不会退让。
    心底莫名的熟悉与悸动,以及掌柜对那夫人的称呼,加之刘珩的言行,足以令她明白,那崔夫人,便是她这一路上心心念念,日夜长思之人。
    掠过她眉间的落寞,刘珩便知她心中所思,裹着小手的掌心紧了紧,沉声道:“既是心头所好,任谁来取,都不该轻易让出,你记牢了。”
    不容置否的语气,崔莞微微一怔,下意识抬起的眸子映入一双黑得发亮的墨玉眼。
    此时此刻,被这样一双深邃的眼眸盯着,她的心,剧烈跃动,不似以往那般可强行压下,仿若倒灌的江河湖海,带着雷霆万钧之势,一下一下撞击着她的胸口,回绝之言,狡辩之语,尽数被击溃,半点残余皆不剩。
    崔莞垂首,低低应道:“嗯。”与此同时被刘珩握在掌心中的小手略动了动,忽地抓住他紧拢的一指,反握其上。
    今日之言,她记下了,牢牢的,一字不落。
    这细微的举动,惊了两颗冷情的心,同时泛起的涟漪,一圈一圈,粼粼不止,再难沉寂。
    少顷,崔莞怀中搂着一只锦盒,随在刘珩身后出了木楼,登上马车。
    清河郡中并无刘珩置下的密宅,不过这等大郡,驿站官邸必不可少,一行人又是以访亲为由,这一路上没少入住驿站。
    轻晃的牛车缓缓前行,而坐在牛车中的崔莞,正静静听着刘珩言及崔氏的最后一道隐秘。
    ☆、第二百六十四章 许你一世荣华归(中)
    瞥见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入屋时,崔诚眉头微皱,他未料到与刘珩一同前来的是名姑子。
    但崔诚也只是扫了眼头戴帷帽的崔莞,便仔细打量起一旁的刘珩,待目及他腰间系着的玉珏,双眼陡然闪过一缕精光,随即上前一步,向刘珩抬手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显然,刘珩的身份早已暗中透于崔诚,否则也不会得金帖相邀,只是眼下刘珩脸上覆带皮膜,容貌尽变,若非他腰间刻意系的这枚随帖赠至的信佩,崔诚也不敢轻易认下。
    “不必多礼。”刘珩长袖轻摆,淡淡应声道:“论起来孤还得称崔族长一声表叔。”
    已故崔太后,便出自清河崔氏,恰好与崔诚之父一母同胞,不过,崔太后一生无子,今上生母早逝,其继位之后按祖制尊崔皇后为太后,因而,名分之上,刘珩这一声表叔,也不为过。
    崔诚含笑,虽未应承,却也未推拒,他望向入屋后便静静立在刘珩身旁,不言不语,也未解下帷帽见礼,颇失礼数的小姑子,沉声道:“这位是……”
    并非他信不过刘珩,今日相见,本就冒着极大的风险,清河崔氏得崔太后的余荫,只要未卷入逐鹿之争,无论是今上,还是将来继位的新君,均不会太过刁难崔氏,当然随着崔太后故去,这般平和的表象,总有一日将被打破。
    毕竟,士寒之间此消彼长,已是不折不扣的事实,崔氏再如何置身事外,只要身为士族之一,便难逃此局。
    只是就目前而言,崔氏的固守自封利大于弊,以至于崔氏族中,绝大多数族人力主置身事外。倘若,被人得知身为一族之长的崔诚竟与太子刘珩有牵连,此事对崔诚,便是最致命的危殆!
    怨不得他这般小心谨慎。
    对上崔诚暗透狐疑的目光,崔莞袖下交缠的十指不自觉又拧紧几分,她静静的怔望眼前一身儒雅的中年男子,即便不比初见崔陆氏时心悸,可心中的翻涌亦不轻浅。
    仿佛看出她的不安,刘珩转身,挡在崔诚面前,遮去那道生疑的目光,垂首隔纱,与崔莞四目相对,“你等今日,已等了多久?”
    磁沉的声音仍是带着熟悉的沙哑,崔莞拘谨的心莫名一松,低低应道:“三年。”微顿后,心中又重新自答一声:不,应该两世。
    “如此,还犹豫甚?你只需记着,有万事有我。”
    低沉的嗓音消失在耳中,崔莞的心跳微浮,她深深的看了一眼刘珩俊美的脸庞,颔首轻应:“嗯。”
    有些事,她需亲力亲为。
    有些路,她需独自行走。
    然而,到底是不同了。
    何处不同?或许正是因多了眼前这允她随心所欲,允她进出自如,甚至允她张扬跋扈的男子。
    崔莞唇角微微一翘,转身绕过刘珩,走到崔诚面前,先是屈膝行了一礼,随后双手微抬,两指拈起长及胸前的白纱,缓缓上撩。
    纤细的颈子,小巧的下颌,娇嫩的朱唇,俏挺的琼鼻……随着白纱之下的容颜渐露,原本隐含疑色的眸子慢慢睁大,瞪圆。
    不敢置信的震惊袭卷上尚未来得及褪去狐疑的双眸,崔诚颤抖的唇张张合合,却难以吐出半声清晰的嗓音。
    崔莞将帷纱撩至头顶,挂在帽沿之上,帷帽下的容貌尽显,一张清美小脸,与三年前有别,稚涩褪去,一别寻常姑子的沉静氤氲眉间,可无论怎样,依然能窥出几分儿时的姿容。
    况且,她精致的五官大多传自同是容貌不俗崔陆氏,但细看下,姣好的轮廓也隐约透着崔诚的模子,此时两人同立,莫说早知内情的刘珩,任凭谁都能看出,其为父女。
    “……莞,阿莞!?”
    “你是阿莞?”僵持了好一会儿,崔诚终于挤出声,他紧锁在崔莞身上的目光下,飞快的掠过一丝惊疑,“这究竟是……”
    “此事,还是孤来言明。”刘珩并未错漏崔诚眼底的疑光,他亲自开口,将这数年来崔莞的大致经历复述一遍。
    当然,其中隐去了秦四郎之事,只言雍城荒林初遇时,崔莞的落魄以及脸上的伤痕,以及扮作男子入稷下,登诸子台,名扬天下之举,至于建康绘心园中的琐事,也皆简略而过。
    听闻这比自己一生还要跌宕起伏的经历,崔诚再一次震撼得难以自言,崔挽之名,他岂会不知?稷下学宫那三问传入他耳中时,当场还曾心生感慨,同为崔姓,他若得此一儿,何愁后继无人?
    却不想,今日有人明言,名动天下的崔挽,竟是女儿身,且还是他已故的嫡女!
    这也未免太过……荒唐。
    “既然你尚在人世,为何不归家?”心绪渐渐平复,崔诚当即便窥破其中最大的疑点,他盯着崔莞的小脸,沉声言道:“即便容貌尽毁,雍城中亦有崔氏产业,你为何不寻人给族中传信?”
    哪怕心中有万分把握,眼前的姑子,正是他一遗三年的亲女,可崔诚仍是不得不压下激荡之情,慎终于始。
    这番话,令刘珩眉心微褶,然而他并未出言,而是转头看向崔莞。
    受疑,是必然之事,崔莞事先早有所料,因而她给刘珩递了个无碍的眼神,便移眸对上崔诚明看清透,实则暗涌不止的双眼,低声说道:“不归家,是因不知家在何处。”
    崔诚不解,“何意?”
    崔莞深深的吸了口气,平静的道:“我自苏醒之后,往事俱失,唯记得姓崔名莞,来自何处,去往何方,又是被何人所害,皆忘得一干二净。”话落,她捏了捏冰凉的小手,又道:“且至今尚未思起。”
    “如此,你又有何胆量登门,言及为吾已故三年的血骨?”崔诚的声音,掺杂着一丝意味不明的颤动。
    “崔族长。”刘珩的两条剑眉,几欲拧成一团,墨眸森寒冷冽,“你是在质疑孤?”
    谁知崔诚对他渐显的怒意视而不见,目光仍旧紧紧盯在崔莞的面容上,“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容貌相似也未必全无,你又有何凭证可验明此身为我崔氏血脉?”
    面对这一句一句质问,崔莞心底泛涩,她缓缓的摇了摇头,道:“我并无。”
    ☆、第二百六十五章 许你一世荣华归(下)
    “我并无。”
    一声平静的回应,却饱含一股说不出,道不尽的酸涩苦楚,重重锤入屋内两名男子的心间。
    遭歹人掳劫,容貌尽毁,往事俱失,有家不归……这桩桩件件,均聚于她纤细羸弱的身躯之上,避无可避时,又可曾有人对她问过一句,你可愿?
    崔莞眨了眨双眸,逼退眼底的涩意,她欲再言,却被人抢先一步开口。
    “既然崔族长已有决选,今日,便当孤从未来过。”
    刘珩并未收敛眼中的寒芒,撇下意有所指的一言后,将崔莞攥到身旁,便打算将人带走。
    “太子殿下且慢。”崔诚眉头一皱,紧接着又是一松,心知自己的试探已被看穿,故唤住刘珩后,也不避开那道回望的凌厉目光,叹声道:“先前所言虽伤人,却是崔氏族人皆会询问之语。”
    边说,他边移眼看向崔莞,眉宇间的沉凝渐褪,他声音一提,道:“吾儿阿莞,身上有一细印,自胎中带出,这世上除吾夫妇二人,皆不得知,你既言是吾儿,那就让人验上一验,如何?”
    印记?崔莞微微一怔,这世上自胎中带印而生的人,不算少,只是她从不知自己身上还有一处印记。
    与刘珩相视一眼,她便颔首应道:“可。”
    崔莞无异,刘珩自不会阻拦,不过,那盯着崔诚的目光中,寒意未减半分,“崔族长打算寻何人验身?”
    “此事干系重大,自是得谨慎行事。”崔诚轻应一声,便扬声唤了守在门外的心腹管事入内,沉声吩咐道:“去请夫人前来,切忌,只请夫人一人。”
    “诺。”
    方才书房中门窗紧拢,屋内的动静也不算大,守在门外的管事根本不知屋中之事,加之崔莞此时正背对大门,也未目及她那张足以令崔氏族人目瞪口呆的面容,因此管事领命之后,又匆匆退出,前往崔陆氏所在的之处传声。
    由于寿宴设在酉时,现下登门之人,均是清河郡中与崔陆氏甚为交好的各位世家夫人,崔陆氏这会儿请她们入府,一来是为宴间收女寻助力,二来也是存了攀亲的念头。
    在座的诸位夫人,哪位不是持掌后一府宅内院的主母,略微几句言辞,便对彼此的心思通透明晰,家有适龄郎君的夫人们,纷纷抬眼掂量陪伴在崔陆氏身旁的崔绾,夸赞自是少不了,但心中究竟何意,便不得而知了。
    一片和乐融融中,听闻那名管事的禀报,崔陆氏面容含歉一笑,向众夫人道:“失礼了,我去去便回。”
    众人自是无异议。
    打发管事先行,又唤来身旁得力的几名掌事侍婢,吩咐她们服侍好堂中的贵妇后,崔陆氏整了整衣饰,便欲动身前去书房面见崔诚。
    “母亲。”崔绾匆匆行来,恰好碰上刚跨出门的崔陆氏,于是上前挽住她的手,娇声说道:“我与母亲一同去见父亲。”
    今日的崔绾,一番盛装之下,容貌亦比寻常娇艳不少,她自是知晓,今日之后,自己就要被记到崔陆氏名下,脱离旁支庶出的陋名,因而清早起身至此,脸上的灿笑一直未断,若不是方才无意间听闻那一番郑重其事的禀报,也不会这般急急赶来截人。
    熬了三年才得出头,她可不愿临了出岔。
    见崔陆氏蹙眉,崔绾又皱起小脸,边晃着她的手臂边作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道:“父亲这段时日公务繁忙,阿绾已有半月不见父亲一面了,母亲就带阿绾去罢。”
    被晃得七晕八素的崔陆氏,又见崔绾一副泫然欲泣的小女儿姿态,当下心中一软,抬手止住崔绾的举动,点了点她的前额,无奈的道:“罢了,你随我一同去罢。”
    “多谢母亲。”崔绾眼底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意,扶着崔陆氏往崔诚所在的内院书房行去。
    内院书房距待客的庭院不算太远,坐上帛帷小车,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入了院门,崔陆氏驾轻就熟的走向那藏书过万卷的屋子。
    不过,入院后,这一路的清冷,让崔陆氏心中泛疑,崔诚博览群书时,虽不喜旁人惊扰,可这空荡荡的院子,竟不见半个当值的侍婢仆从,这未免就……
    崔陆氏暂且耐住心思,待行到书房前不远,方见几名管事护卫正守在四周,一副戒备的神态,她心中一突,足下行快了几分。
    崔绾不知其中蹊跷,只因崔陆氏的神色变化,而觉得事有不对,当下边行边暗暗留了心思。
    “夫人。”见崔陆氏竟携着崔绾一同前来,那名传话的管事一惊,忙上前行礼道:“家主言,只请夫人一人入内。”
    言下之意,便是崔绾来了,也不得入门。
    崔绾心计不浅,她松开挽住崔陆氏的手,乖巧的道:“如此,阿绾便在外候着。”说罢,她便往后退了数步。
    崔陆氏一心牵挂崔诚,也未多言,抬手推开门,跨入屋中。
    “吱呀”一声细响回荡在屋内,落座席间的三人齐齐抬头望去,已解帷帽的崔莞,更是忍不住站起身。
    “夫主,怎……”崔陆氏刚跨过门槛,行了两步,口中的疑惑还未言出,便戛然止在唇边,行进的步子陡然一顿,身子随即一僵,一双温润的眸子直直的盯向那道缓缓起身的人影,与崔莞相似的面容上,惊愕,难以置信等神情一一闪现。
    “母亲,您怎么了?”暗等时机的崔绾见到崔陆氏一入门便僵住的背影,当即趁众人未反应之际,猛地抬足奔入屋!
    她故作出搀扶崔陆氏的姿势,飞快的扫了一圈,便见内堂的席子上,除去崔诚外,多了一站一坐两道身影,而挺然而立的那人,是名身着华裳的姑子,锦衣玉服也罢,金玉宝饰也罢,均不及那张熠熠生辉的面容令她心惊!
    太相似了,与她手挽的崔陆氏,甚至与每日清早起身后,在铜镜中所见的那张脸孔……
    “母、母亲。”崔绾不自觉抓紧了挽着的手臂,然而下一刻,死死抓在一臂上的双手忽的被人用力睁开!
    紧接着,她便见素来举止雍容有礼的崔陆氏,跌跌撞撞的冲向那名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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