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浓郁的酒气,里屋中定然有人!
    崔莞用力拉动门闩,两扇厚重的门扉却是纹丝不动。
    盯着紧闭的大门,背对明灯的崔莞,面容上笼罩着一团乌影,令人看不清神色,唯有一双清寒的眸子,透出无尽的冷冽。
    她是该赞一声好算计,还是该骂自己愚钝?
    大门尽敞,众目睽睽之下,谁又曾料到,里屋中还藏有一人?
    在门前顿了片刻,崔莞果断转身朝里屋奔去,这栋阁楼是为醉酒的贵客歇息更衣之用,厅堂自是不设窗户,一般设于里屋中。
    无论今夜布下这场算计的,是王樊,还是陆岚,也只为一事,那便是她的身份。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种可能——将她当成一枚棋子。
    崔莞攥着衣袍的手,缩紧了几分。
    她与那三名侍婢的言行虽不算吵杂,但同处一室,且这阁楼极静,略微一丝风吹草动,都能落入耳中,只要里间的人仍留有一丝清明,定然能闻及一二。
    可由始至终,里屋之人却未出过半点声息,加之那股浓郁的酒气,不必细想也知,若不是中了药,便是醉倒在地。
    倘若,布局的黑手真将她当成一枚谋算他人的棋子,那么此时屋中躺着的,应是一名姑子。
    绕过雕花木屏,崔莞毫不犹豫的撩帘入内。
    果然,雪白的幔帐下,锦榻上静静躺着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女,发髻散乱,华贵钗环佩饰洒落一地,掩在乌发中,仅露出半边的香颊布满红霞,绯裳半解,露出一片凝白如玉的香肩,极具媚惑。
    只一眼,崔莞便别开头,榻上之人,她眼生得很,不过,看地上的钗环以及那一袭绯裳,均是寻常世家也难以企及的珍品,想来这姑子家世不俗。
    不管这姑子因何被人算计,崔莞都未打算卷入其中,略扫一眼,便往合起的窗棂奔去,只是她刚一动,锦榻上的姑子秀眉微蹙,低低的**一声,缓缓地睁开双眸。
    “谁?”
    谢嫣朦胧中,依稀看见一抹纤瘦的身影自眼前闪过,浑噩的思绪倏的一怔,还未来得及反应,肩上的泌凉又令她不由垂眸一看——这一眼,惊得她酒意顿消,一双杏眸瞪如斗大,尖叫冲口而出:
    “啊——”
    “住嘴!”
    森冷的低喝打断了谢嫣的尖呼,她扯过丝被裹在身上,惊慌失措的往锦榻一角缩去,一双妙目死死的瞪着窗前的身影。
    这人她认得,正是方才受众人瞩目的俊美少年。
    可饶是谢嫣曾对崔莞略有几分好感,此时也荡然无存。
    崔莞抬手推了推窗子,虽与大门一般合紧,但两扇窗棂显然比门扉轻薄许多,只要寻到趁手之物,破窗而出也未尝不可。
    想到此,她急急四下搜寻。
    可惜这里屋摆设虽不少,但不是木柜便是长几,根本没有崔莞能借力之处,一番细寻后,最终,她的目光落在被缩在榻角,那被一双瑟瑟发抖的柔荑紧紧攥住,挡在身前的玉枕。
    崔莞眉头紧蹙,大步走到锦榻前,抢在对方尖叫前开口,沉声说道:“你若想保住清白,便将手中玉枕给我。”
    谢嫣脑中浑噩一片,她虽全然记不起自己为何在此处,可也清楚的意识到,自己被人算计了。
    原本见崔莞在此,只当是这少年所为,可凭着这一句话,素来聪敏的谢嫣又岂会不知其中的蹊跷,犹豫片刻,她颤巍巍的将手中玉枕一扔,又急急躲入丝被中拢好敞开的衣襟。
    温润的玉枕落入手中,崔莞正转身往窗边奔去,耳中就听到厅堂外,门闩抽动的声响!
    ☆、第二百四十五章 一箭三雕计谋人(下)
    “你究竟是谁?”
    宛若玉石般清冷的嗓音划过僻静的林荫小道,崔莞止步,直直的盯着正与自己四目相对,扬唇浅笑的“裴清”,方才惊险的一幕不断自眼前闪过。
    就在她抓起玉枕,奔到窗前之际,厅堂外却传来门闩抽动的声响,这便意味着,极有可能是设局的人前来收网,此时莫说她能一击即中,砸开窗棂,就算真能如此顺利,巨大的响声也会惊动门外之人!
    介时,哪怕已破窗而出,她也会被当做贼人捉住,而且这般狼狈,更似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才仓惶逃离,如此一来,怕是真余下脱衣验身这一条出路了。
    眼下进退不得的情形,非但她束手无策,便是锦榻上的小姑子,亦是一脸绝望。
    可偏偏就在这时,紧紧合拢的窗棂“啪嗒”一声轻响,竟无声无息的被人从屋外打开,尽敞的窗外,探窗而入的大手后,是一张熟悉的面容——
    “裴清?”
    崔莞低呼一声,来不及细思裴清为何在此,又为何得知她被困屋中,急急抓住裴清伸来的手,借力攀上窗棂,继而咬牙纵身跃下!
    原本握着她双手的大手,一紧一松,转瞬间,一只手臂已扶上那即便缠着好几层细棉布,却也比寻常少年纤巧的腰肢。
    短短几息间,崔莞跃窗,裴清一手揽住崔莞,一手飞快将两扇洞开的木窗合拢,一心二用,不但稳住好似飞燕还巢般,纵身扑向自己怀中的人儿,竟还将木窗合得悄无声息,这其中恰到好处的力道,非寻常人可持掌。
    跌入宽厚温暖的胸怀中,一丝熟悉却若有似无的冷香扑鼻而来,崔莞的身子不由一僵,可待她下一口气吸入,那股子香气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方才只是她惊慌下的错觉一般。
    挣扎着自裴清怀中退开,崔莞尚未来得及出声,便被攥住手,快步从阁楼后的一条小道离去。
    一路上,裴清好似对此地了若指掌,弯弯绕绕中,不但避开在园中当值的侍婢仆从,甚至连崔莞所不知的,藏身暗处的护卫也未惊动,直至行到僻静的林荫石道上,她方回过神,一把甩开裴清的手,出言询问。
    不过,崔莞顿住身子后,一连两声追问,裴清只是静静的站着,目光幽然,浅笑不语。
    今夜庭院中设宴,各处悬挂的明灯比起往常要多,即便绝大多数置于前院,但后院的各条小道,每隔一段也挂上一盏华灯。
    此时崔莞与裴清所驻足之地,恰好是两盏灯火最为薄弱的之处,昏昏暗暗的,令人难以看清五步外的景致,更别提融在树影下的两道身影,不刻意行近,只从远处看,若想察觉,难如登天。
    “我虽与裴兄相识不长,可他的为人,脾性,也略知一二。”崔莞见他不言,心头未免有些惴惴,但一思及方才他出手相救,又觉得并无大碍,想了想,唇角一抿,继续清声说道:“裴兄性情直爽,为人热忱,宴席上,你虽落座于我身畔,却未多言一句。”
    这也正是崔莞起疑之处,若是无那名侍婢生出的事端,她早已将此事问出口。
    现下忆起宴席间,这人的种种举措,加之方才撞入他怀中时,那一丝若有似无的冷香……崔莞心中乍然生出一道模糊的念头!
    “殿、殿下?”
    宛若喃喃自语的低声溢出唇角,“裴清”眸光微闪,略弯起的唇角渐渐勾起一抹优雅的弧度,磁沉的声音缓缓响起:“卿卿,果真没叫孤白白期许。”
    居然真是刘珩!
    崔莞眼底止不住浮起一片愕然,“殿下怎会来此?还是……”这般模样。
    被识穿身份,刘珩倒也不慌不恼,仍是顶着裴清的容颜,扬着薄唇挑了挑眉,笑吟吟的道:“怎么?卿卿都可扮作男子,孤就不能易成他人?”
    “殿下!”闻及刘珩这番漫不经心的笑言,崔莞低低一喝,谨慎的左右张望一眼,才道:“既然殿下在此,真正的裴清又在何处?”
    由不得她担心,刘珩的手段,她见识过不少,生怕他为混入王氏府邸,而对裴清不利,且即便眼前之人并非是刘珩,她亦会出声打探裴清的下落。
    这也是为何她耿耿于怀,非要这般急切
    “裴清”的面容上虽已然笑意连连,可那双方才还似春意延绵的眸子,此时已是冷若冰霜,温柔磁沉的嗓音传来,令人心头止不住凉飕飕,寒颤颤。
    “卿卿与裴氏,似乎走得颇近。”
    这人真是……崔莞稳住心神,平静的道:“裴氏虽还未决策,但以裴清最近的言行来看,理应不会靠拢寒门。”
    “这也是孤今夜会以此番面目出现的缘故。”刘珩深深的看了崔莞一眼,不再多言,转身沿着林荫石道,绕向前院。
    这一句平板微冷的言语,却令崔莞的心彻底落实,而裴清也确如她所想,正安然的候在健康城某处密宅中,等待散席归家的时辰。
    沉默片刻,崔莞抬足追向缓步慢行,显然是在等她跟上的身影。
    两人行回前院时,宴正酣,席未散,似乎未曾有人察觉方才后院中那一幕幕峰回路转的险境。
    送谢氏兄妹离去的王樊已然回到席间,此刻见到一前一后慢慢入席的“裴清”与崔莞,目光微微一凝,尤其是目及崔莞身上那被美酒打湿,却未换下的衣袍时,眼底陡然闪过一丝莫名的精光。
    就在方才,他送走谢桓与谢嫣后,于返回前院之前,又亲自去了一趟雾亦楼,里里外外,仔仔细细的查看一番,门窗摆设皆如管事所言,无一丝受损痕迹,然而他却在窗棂之上,发现了一枚淡淡的履印。
    正是这枚印子,以及随后被侍婢自丝被下翻出的衣袍,让王樊确定,崔挽曾来过这间屋子,甚至还曾与谢嫣有过交锋,否则谢嫣又怎会将袍子藏于被下?
    不过,此事不宜宣扬,无论是为王氏的颜面,还是为谢嫣的清誉。
    王樊敛回目光,含笑饮下手中的美酒,心中寻思,散宴之后,要寻法子将崔挽留下,一探究竟。
    ☆、第二百四十六章 一波未平一波起(上)
    月上中梢,明亮的华灯依旧,宴席上的衣香鬓影却已在渐渐散去。
    “崔兄,今夜多有怠慢,还望崔兄见谅,少顷意然做东,请崔兄小酌几樽,以示赔罪。”送走一波来客,王樊返身之时,见“裴清”与崔莞施施然走来,当下唇角轻抿,朗声说道。
    他这番意有所指的话,于旁人而言,是对崔莞的看重,有意深交,因此崔莞身后一干尚未离去的世家郎君们,齐刷刷向立在前方那抹纤瘦的身影,投去艳慕的目光。
    然而,崔莞后背微僵,心知肚明王樊此举,与谢嫣一事有关,她勾起唇角,拱手作了一揖,正欲开口婉拒,耳旁却闻及一道低沉嗓音道:
    “只怕要令意然兄扫兴了,崔兄已与我有约在先。”
    先行与崔莞两步之距的“裴清”回首转身,目光掠过崔莞讶然色小露的眸子,对上王樊,淡淡笑道。
    “哦?”王樊眸光闪烁,含笑道:“此时月朗星疏,倒是极好的夜色,不知裴兄与崔兄欲对月把觞,还是秉烛夜游?”
    这般**裸的探问旁人去处,乃是十分失礼之举,然而王樊脸上的笑容却是如清风朗月,舒缓轻柔,令人生不起一丝嫌恶之感。
    若他问的是旁人,说不定便能达成所愿,可惜,眼下站在他面前的,一位冷心,一位冷情,一言一行皆非世俗常理可推测。
    “怎么?意然兄莫不是要一同前来?”
    “裴清”薄唇斜斜一勾,蓦地探手隔着衣袖握住崔莞的手腕,笑吟吟的道:“如此正好,你我三人一同泛舟湖光山色间,一叶轻舟,行尽极乐之事,真是快活,妙哉妙哉!”
    边说他竟抬起另一只手,探向王樊!
    只见王樊目色骤愕,盯着那伸出的手,挺拔的身子猛地往后一退,与此同时,原本即将触及他身的手掌竟在空中优雅一转,宽大的衣袖如一片轻逸的悠云,飘过王樊眼前。
    捉人,生生转成了请引之举,王樊愕然的目光中透出一丝明悟。
    他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晃点了。
    崔莞自是将“裴清”的一举一动看在眼中,可立于她身后的众人,却不尽然,被她身影一挡,只堪堪目睹王樊的退让与“裴清”那半截随夜风飘动的衣袖。
    不过,结合方才那番暗昧之言,仍是让不少人窥出了“事实”。
    刹时间,落在崔莞与“裴清”身上的目光,掺上了以及意味不明的晦涩。
    一道道目光如芒在背,崔莞心中已是将刘珩骂得体无完肤,可面容上仍是竭力维持一片淡然之色。
    “意然失礼了。”王樊唇角的笑容微僵,不过极快的又恢复如初,他抬手向“裴清”一礼,道:“今夜琐事缠身,无法与二位同游,改日意然定亲自相邀,介时还望崔兄与裴兄赏脸。”
    言下之意,便是来日方长,早晚会有清算的一日。
    崔莞双眸轻眯,张口欲言,却不想又被人抢先一步。
    “如此,我与崔兄便却之不恭了。”
    “裴清”微微一笑,应声后攥着崔莞便踏出庭院门槛,随着引路的随从,施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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