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尾所发生的一切,崔莞俱是不知,她踏上木梯,转身便要返回所居的舱房,可刚走两步,陡然看到一道身影飞快的自她门前跑开!
    ☆、第一百零三章 小楼夜下谁人访(上)
    “吴汐?”
    看到那抹一瘸一拐慌不择路的身影,崔莞蹙起了眉头。
    顶层的舱楼只有一个出入口,那便是崔莞舱房前莫约十来步的木梯,而且舱楼仅有横竖两条雕花廊,稍稍抬眼,便可一览无余。
    吴汐忍痛小跑几步,才发觉眼前根本无路可退,加之被崔莞认出,她索性不跑了,一瘸一拐转过身,慌乱的瞟了一眼站在舱房门前的崔莞,继而垂首含胸,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崔莞的目光经她微露的下颌扫过那只轻轻踮在地上的纤足,面容虽平静淡漠,眼底已掠起一丝警惕。
    她可不曾忘却,登船的第**,吴汐那番挑衅言行。
    “你怎么会在此?”
    沉默片刻,崔莞率先张了口,她声音清冷,如船下湍流。
    “我……”吴汐嗖的抬头看了一下崔莞,只觉得眼前容貌看上去平凡普通的崔莞,只是这般静静的站在远处,一双墨玉般的眸子清清冷冷的,便令人感觉到一股说不出的压迫。
    这样的人,根本不可能如周薇所说的那般,是一个供人狎玩的娈童。
    她忽然觉得嗓子有些干涩,掩在长袖下的双手十指交缠,不安的绞动,犹豫了一会儿,才低声说道:“我寻错了舱房。”
    寻错?崔莞秀眉微扬,眸光渐冷,目光轻轻扫了一圈四周,又落回吴汐身上,淡淡地说道:“若我未看错的话,这层舱楼为秦氏四郎所居,吴氏,好似并不在此罢?”
    “你!”略含讥讽的话落在吴汐耳中,她心头不由一恼,可一抬眼,对上崔莞那双乌黑幽深的眸,口中的怒言又呐呐的说不出了。
    周遭的气氛,再度沉凝而下。
    吴汐垂眸而立,避开那两道仿若探穿人心的目光,掩下的瞳仁飞快地左右移动,踌躇片刻,乌发下的额角泌出了一丝丝薄汗。
    崔莞静静的站着,眸光如风,不疾不徐,今日吴汐的出现,确实在她意料之外。
    不过,那**周薇现身后的所为,以及吴汐的神色变化,均让崔莞感到一丝莫名的熟悉,就好似……看到了上一世的曾信与自己。
    故而,她未将那夜之事宣扬出去,一来想以此作为挟制周薇的把柄,以免日后总要费心思多加防备,二来亦是予吴汐一条退路。
    若今日,吴汐仍帮着周薇……
    崔莞眼底猛然闪过一丝冷冽。
    吴汐并未发觉崔莞的神色变化,心中夷犹许久,她终是将牙一咬,抬起头,目光定定的望向崔莞,嘴角微启,正要出声——
    偏偏就在这时,舱楼底下隐隐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以及女子清脆欢悦的笑声。
    倏然,吴汐面色一变,再顾不得许多,强忍剧痛,跛着脚,急急奔向木梯。
    与崔莞擦肩而过时,她步履微顿,低低的到了一句:“当心。”
    这两个字,极轻,几乎尚未出口,便被拂面的凉风扫去。
    只是,恰好落在了该落的耳中。
    崔莞双眸轻眯,若有所思的盯着吴汐匆匆忙忙,可称得上是连滚带爬般离去的身影。
    方才那道隐约的笑声,虽有些陌生,但她仍听出了是出自何人之口。
    应当是方才跟随在周薇身旁的女子之一。
    吴汐听声匆匆离去,加之那句若有似无的“当心”……
    崔莞侧头看向那两扇合拢的舱门,略微迟疑了一会儿,缓缓抬起手贴在厚重的门扉上,屏住气息,用力一推——“砰”的一声轻响,舱门大敞,狭小的舱房霎时尽收眼底。
    屋内未见一丝异样,几榻壶盏,甚至榻上的棉被,仍旧是她离去时有意摆放的样式。
    崔莞细细的环视一圈,悬着的心放缓缓落下,可随后,却在门槛后发现一张尚不及巴掌大,静静躺在地上的帛纸。
    这是……
    她并未合上门扉,而是任其敞开着,屋内的情形,在外可一览无余。
    虽说秦四郎所居的舱房离此略远,可楼管事却与她对门而居,兴许见吴汐一位孤身小姑子,又未前往秦四郎的舱房,护卫便没有出面驱逐,不过崔莞相信,若在此时她出了事,那些隐在暗处的护卫应当不会置之不理。
    无论怎么说,总归在外人眼中,她暂且算是“秦四郎的人”了,即便是为了秦四郎的脸面,楼管事也不会任由她在眼皮底下出事。
    崔莞眸光轻转,弯身拾起地上的帛纸,翻看前,仍是谨慎的微屏气息。
    略微泛黄的帛纸上,寥寥数笔,落下几个殷红字迹,看起来,似是以指作笔臙脂为墨,只是书写时显然有些慌乱,字迹显得十分潦乱。
    仔细辨认了一番,崔莞终于看清了帛纸上所写之意,与此同时,她面色沉凝如水,那双宛若曜石般眼眸漫上了一缕彻骨的寒凉。
    居然起了这样的心思!
    她看起来,就真的如此软弱可欺?
    崔莞缓缓将手中的帛纸揉成一团,用力地,紧紧地攥在掌心中。
    “阿莞?”
    突然,一道清朗的声音穿门而入,“你怎的不合门?”
    崔莞回头。
    敞开的门外,一道身着青衫的健硕身影,一张露齿轻笑的脸孔,是已经许久不见的卫临。
    看着卫临深含善意的笑容,崔莞眼底的冰寒一点一点褪去,她不着痕迹的将手中的帛纸团儿抛入袖中,颔首轻声说道:“屋内狭小,难免有些憋闷,趁着白日秦四郎君外出,敞开门,也好顺一顺气。”
    闻及崔莞所言,卫临下意识错眼扫了扫屋内,确实是狭小了些,尚不及他所居的舱房一半大,想着,他不由又道:“听说船会泊在渭南渡夜,明日一早才会启程,你若想顺气,何不上岸走动一番?也可一观渭南之景。”
    崔莞含笑摇了摇头,“若想观景,此处甚好,登高望远,一览无余,又何须费心费力,去做旁人眼里的景中人?”
    卫临并不识字,只觉崔莞所说好似也有一番道理,他挠了挠头,腼腆笑道:“阿莞所言甚是。”
    随着卫临抬手挠头,手臂内侧一小块破损堂而皇之的展露在崔莞眼前,她甚至能看见袖中那抹白色的内裳。
    崔莞眼眸微微一定,忽的勾起唇角,轻轻说道:“卫大哥,你的衣袍破了。”
    ☆、第一百零四章 小楼夜下谁人访(下)
    “啊?”卫临随着她的目光侧头一看,脸上轰的一下涨得通红,急急将手垂下,遮掩那处破损,结结巴巴的道:“这,这……我,我失礼了。”
    说着他转身便想走,却被崔莞及时唤住。
    她笑容清澈如泉,无一丝嘲讽之意,“卫大哥,你将衣袍换下,我帮你缝妥罢。”
    “不必了,不必了。”卫临连忙摆手,可刚摆动两下,又急急将手拢回,紧紧贴在身旁,红着一张脸,眼中满是羞赧,“怎可麻烦阿莞?”
    “无妨,若非当初卫大哥仗义执言,阿莞也走不到今日,论起来,还是阿莞先麻烦了卫大哥。”崔莞微笑道:“况且,穿针引线也不过是举手之劳,又何来麻烦?”
    卫临闻言,心中浮起一丝犹豫,身为护卫,他随身所带的行礼少之又少,衣袍也仅是带了两件,如今破损了其一,往后怕是会有诸多不便。
    只是他念头一转,又不住的摇头,“不妥不妥,所幸船就泊在岸边,我还是上岸购回一件新裳罢。”
    崔莞纤长的眼睫轻轻一闪,她弯起唇角,轻轻说道:“如此也好,趁着天色尚早,卫大哥还是尽早去寻一寻,可否能购到相似的衣袍,对了,购好衣袍,还须得去寻巧手的绣女,好将族徽暗纹绣上袍角。”
    巴陵秦氏乃是名门望族,与一般的小门世家不同,但凡秦氏的家仆,无论管事护卫,还是侍婢杂役,一年四季,一季一人二裳,从色泽到料子,样式至暗纹,均有森严的章程,不得偏差一丝一毫。
    上一世,曾信博得权势后,曾效仿过此举,故而崔莞心中甚明,同时也知晓为防有人以假乱真,借机生事,每个名门世家衣袍上的暗纹,绣法均有不同之处,一般外头的绣女难以仿制。
    果然,这番听似提醒,实则点明的话语,令卫临面色不由一垮,他又何尝不知崔莞所言之意,只是……
    顿了一顿,他抬眼瞟了一下立在屋中的崔莞,明媚的暖阳自那扇半开的窗子错漏入屋,落在她身侧的长几上,瓷壶映出的微光柔柔的洒向一旁的窈窕身姿。
    略显朦胧斑驳的光影中,她脸庞优雅的轮廓,恍如云中皎月,清辉流转,徐徐凉风扬起几缕碎发,拂过那双仿若墨玉一般清润的眼眸。
    刹那间,卫临心头突突,漫起了一丝让他无所适从的陌生律动。
    他慌忙垂头。
    崔莞并未发觉卫临的异样,她平静地说道:“若不然,还是让我来缝罢。”
    这一次,卫临没有推拒,他抬起愈发涨红的脸,低低说道:“这身袍子穿了几日,已有些污浊,我换下洗净再…再缝罢。”
    听言,崔莞心中松了一口气,她浅浅一笑,道:“好,恰巧今日天气颇为晴朗,适宜洗衣。”
    卫临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便急急往自己所居的舱房跑去,跑走时还不忘夹紧臂膀,怪异的姿势看得崔莞有些忍俊不禁。
    待卫临走后,她便合起门扉,独自一人静坐在屋内翻看书简,用过午膳没多久,屋外便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与女子绵软的娇声,偶尔还夹杂一两句男子温和的回应。
    秦四郎访友归来了罢?崔莞抬头瞟了一眼映在门上的憧憧人影,随手翻去正好看完最后一字的书页。
    上一世虽习得不少诗词,却均是与风月争**有关,与而今她所行之道大相径庭,因而,为了将足下的荆棘小道踏成青云大道,她需要汲取更多学识。
    待到踏入稷下学宫之际,即便辩不过那些学富五车的名士大儒,亦可身姿挺而不缩,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与上大夫言,訚訚如也,不慌不忙,不卑不亢。
    眼下,离明年开春,尚有数月,可崔莞觉得还不够,时间过于紧迫,她所需的太多,太多。
    因而没有闲暇空余再浪费在其他琐事之上。
    崔莞敛回眸底沉凝的冷色,继续习读手中的《中庸》。
    这一看,便看到了傍晚,卫临抱着洗净晾干的袍子叩门时,她方搁下手中的书册,揉了揉酸涩的眼眸,上前开门。
    卫临不但将衣袍洗净,还抽空上岸购回一包针线,崔莞接过他手中的事物,让他明日再来取。
    “有劳阿莞了。”卫临支吾两句,又自袖中取出一个小包,搁在小几上,而后转身匆匆离去。
    崔莞看了眼他几欲是落荒而逃的模样,目光移向小几上的小包,打开一看,里头包着几块圆形米糕,仍带些许余温,应当是刚出锅不久。
    怔怔的看了一会儿,崔莞阖眼长叹,卫临真心待她,可她却……
    想到此,崔莞抓着衣袍的素手不由缩紧几分,可随即又慢慢地,慢慢地松开了。
    那包米糕,她到底没有食用半块。
    转眼,夜色渐浓,随着甲板上的丝竹声乐慢慢散去,灯火辉煌的舱楼亦逐渐暗下,仅剩一盏盏雕梁过道中虽夜风来回摇曳的烛笼。
    随着此起彼伏的鼾声,高悬夜空的圆月仿佛不胜其扰般,躲入了云雾中,天地间黯淡一片。
    一道黑影踏着乌浓的夜色,悄无声息的穿过一条条昏暗的过道,直直摸向登上顶层的木梯。
    由于船上均是贵客,侍婢护卫众多,根本无需船主费心,加之也不敢随意滋扰,巡夜的人便只在舱楼外巡逻,如此,一时间竟无人察觉那道黑影已经踏上了一阶木梯。
    秦四郎此行所带的护卫不算多,除去卫临便只有那吴姓护卫以及另外四名共六人。
    现下,三名护卫守在秦四郎屋外,一名守在木梯旁的拐角处,而余下二名,并未当值,正在舱房中酣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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