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善饮茶,却偏偏精通音律,且看上去颇有名家风姿。
    这小姑子呵,真是愈来愈让人难以琢磨了……
    “可那小姑子到底非秦氏族人,郎君贸然带她入稷下学宫,只怕族老等人会对郎君心生不满。”
    楼管事低低地说道,他与旁人不同,身为秦四郎的心腹,自是清楚稷下学宫不似普通私塾书院,那里可并非人人能随意踏入的神圣之处!
    犹记得当初,他还曾为自家郎君接获稷下学宫发出的名帖而欢喜得数夜不曾睡好。
    而接到名帖的学子,可携两名学识不弱于己身之人同入稷下学宫。
    这便等于是举荐。
    按理说,这是秦四郎结交天下名士的最好时机,毕竟天下名士数不胜数,但能获得稷下学宫名帖之人则好比凤毛麟角。
    秦氏族内,早已为这两个举荐名额争得面红耳赤,若让人得知,秦四郎就这么轻易的将其一赠出,尤其所赠之人还是一个低微卑贱的庶民小姑子……
    想到此,楼管事心头的忧虑又加重了几分。
    “楼叔多虑了。”秦四郎敛回悠远目光,微微笑道:“我不过携她入一道门罢了,能否真正踏入稷下学宫,仍需看她自身的学识与机缘。”
    即便能受到举荐,还需通过到学宫内设下的难题,方能堂堂正正跨门而入。
    若她得入,便足以向世人表明,他目光如炬,慧眼识珠。到时,秦氏非但不会有一丝责怨,反而会比任何人都大声赞誉与颂扬。
    若她不得入,他亦可无恙,昔日西汉淮阴侯韩信,曾以千金报漂母一饭之恩,而崔莞于他有救命之恩,知恩图报,何错之有?
    “至于族老等人,我自会处理妥当。”
    秦四郎抿尽盏中最后一口清茶,轻轻将手中的茶盏搁置在长几上,缓缓地起身,目光看向摆在角落里的断弦古琴,顿了顿,淡淡说道:“将这琴挂到主屋内。”
    观棠与弄梅相视一眼,“诺。”
    “回罢。”秦四郎收回目光,带着楼管事慢慢朝主屋行去。
    而相较于秦四郎的闲庭信步,崔莞则是步履匆匆。
    在木亭未留意,离开时才惊觉,初升的朝晖已高高悬在空中,与老赵约定的时辰,早已过去。
    待崔莞自园内行出秦氏别院,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青石道仍旧宽敞整洁,路上行人依旧稀少难寻,故而她一眼便看到站在路旁一处角落里,靠墙而立的老赵。
    “赵叔。”崔莞心中顿时一松,清声唤了一句,脚下的步伐加快了几分。
    听见崔莞的叫唤,站在角落中的老赵急急抬起头,双眼亮如头顶的秋阳,可黝黑粗糙的双手却不自然的揪着破旧的衣襟,他嘴唇蠕蠕,低哑的回道:“小姑子。”
    三日不见,老赵面色委顿不少,神情中隐隐添了一丝忐忑,尤其是见到崔莞时,愈发显得局促不安。
    “阿莞不是,让赵叔久候了。”崔莞好似看不见老赵脸上的异样神色,弯起一双清透如秋水般的眸子,轻笑言道。
    “不,不……”老赵涨红着脸,连连摆手道:“不曾等多久,不曾等多久。”
    “赵叔。”崔莞的目光轻轻落在老赵脸上,认真的说道:“今日赵叔能来此,阿莞心中甚是欢喜。”
    老赵摆动的双手一顿,怔怔的看向崔莞,透过那层薄薄的帷纱,他可清晰的看到,那双清润的眼瞳中迸出的盈盈笑意。
    这小姑子,是真的欢喜呢!
    老赵忐忑的心,霎时便沉定了下来,眨了眨微微发涩的双眼,咧嘴一笑,继而想到了什么,又敛下笑容,学着曾远远见过的儒生学子,叉手郑重的作了一揖。
    起身后,他一向伛着的后背挺得笔直,对崔莞沉声说道:“小姑子,我赵石一生至此,未识得半个字,也无惊人之华,若小姑子不嫌,赵石愿追随小姑子左右,决无二言!”
    崔莞静静的看着老赵,从那张饱受风霜的脸庞上,看出了他的坚决。
    她心中清楚,老赵此举,便等于放下雍城虽贫穷却还算安稳的日子,背井离乡,踏上前所未知的茫茫之途。
    而令他做出决定的,大多是因她的“身份”。
    当下,崔莞垂眸,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向老赵缓缓言明。
    将来,她要面对的患难恐怕多如牛毛,虽说她迫切需要人手相助,却也不愿以谎言相欺。
    当日不曾相告,为的亦是在等老赵心中的抉择,倘若老赵根本无法承受背井离乡之苦,那么,她又何必多言?
    “事实便是如此,赵叔若另有所选,阿莞也不勉强。”
    听闻崔莞一番娓娓道来,老赵神色一微微滞,但极快便恢复如初,他用力的点了点头,铮铮言道:“姑子放心,赵石虽不识字,却也知人无信不立,无论姑子是何等身份,赵石亦愿随之!”
    即便得知崔莞的身份时,他心中必不可免的生出一股失望,但最终,仍是坚持了自己的决定。
    他在雍城驾车已有近二十年,凭租他牛车的学子名士亦不少,可只有眼前的小姑子,在贵人面前都能如此的从容镇定,进退自如,这可是他在旁人身上从未见过的啊!
    故而,他认为,这小姑子定不是池中之物,跟着她,将来定会有一番作为罢!
    “赵叔,你且放心,将来有阿莞一饭,定不会少了赵叔一饭。”
    这句话,虽轻,崔莞却说得刚毅果决。
    今日起,她,不再是一人了。
    这是与前世截然不同的道路,她定会走得愈来愈平稳,愈来愈从容。
    ☆、第九十五章 掷果盈车砸谪仙
    转眼,又是两个月匆匆而过,枝头繁叶间秋意渐浓,当最后一缕碧绿慢慢褪去,头疾已然痊愈的秦四郎,终于要动身前往临淄了。
    此次与上一回自巴陵到雍城不同,行的是水道,沿渭水乘船行至渭南潼关,转入黄河,途经洛、荥二阳,到达齐郡,此后弃船行车,方可到达临淄。
    稷下学宫开讲,乃是在草长莺飞的三月暖春,此时动身,恰好能在隆冬降临,水道难行前赶到齐郡。只要顺利到达齐郡,便是待到春暖花开之际再动身前往淄博,亦不会错过开讲的时辰。
    秦四郎与楼管事商定了前行的路线,沉静了两个多月的秦氏别院再度忙碌起来。
    第一日,挑选随行的侍婢护卫。
    第二日,备下秦四郎一路上所需之物,好比解乏的书册帛卷,入口的鲜蔬瓜果,御寒的衣袍裘披等。
    第三日,安排车马行船。
    第四日……
    这一日一日看似简单,林林总总处理下来,也耗去不少时日。
    比起众人忙忙碌碌,崔莞倒是一派悠然自得,将老赵安置妥当后,她已经是无事一身轻了,每日除去用膳和安寝,便是沿着西院溜达解乏。
    当然,她偶尔也曾带上帷帽,缓步慢行在热闹的街道上,静静的看着往来的路人,心中波澜难言。
    雍城于上一世的她而言,是一切苦难的源泉,但到了这一世,则是千里行途的起点,一切自此重新开始。
    到了第六日清早,当东方第一缕朝晖划破云端,秦氏别院大敞,一辆辆载得满满当当的牛车缓缓行出,浩浩荡荡的前往城南水运码头。
    秦四郎仍旧是乘着他的马车,楼管事为驭夫,观棠弄梅二人车内服侍。
    也不知秦四郎在今日离开雍城一事如何传扬出去了,虽然晨雾未散尽,前往码头的街道两旁已经挤满了前来送行的百姓,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年轻的姑子女郎。
    “四郎,四郎,其人如玉,妙有姿容,奴心甚是倾悦,何不撩帘一见呼!”
    见到秦四郎的车架远远行来,原本静静候在路旁的姑子女郎情不自禁高声呼唤,手中的瓜果如雨,纷纷落向那辆被护卫围得严严实实的华盖马车。
    听着车外铺天盖地的欢呼,秦四郎俊美的脸庞微微泛白,他一向不喜应酬,在雍城这些时日,除去城主所邀,便是其他世家的请帖,都一概以不适为由,拒门不出。
    也正因如此,得知谪仙前来却未能得见的雍城女郎们,更不愿放过这次难得的机会,清早便苦苦守在路旁,只为亲眼目睹谪仙的姿容。
    “噫!四郎,四郎,你当真如此狠心矣?”
    掷完手中鲜果,仍不见谪仙露面的女郎姑子们耐不住了,有大胆的瞅准时机,将牙根一咬,蒙头便往路中间冲去!
    有其一必有其二,街道两旁的人群如决堤的洪水,齐哗哗的涌到路中间,挡住在了秦四郎的马车前方。
    “郎君。”看着来势汹汹的女郎们,素来沉稳的楼管事坐不住了,他身上被鲜果得汁水淋淋,染在衣物上东一块西一块的,黏腻难忍,而且被砸中之处还隐隐泛着疼。
    马车内的秦四郎,犹豫片刻,终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示意观棠掀起挡在门前的帘子——
    “啊!四郎果真如皎皎明月,令人双眼生晕!”
    “是了是了,我看见四郎了,看见四郎了!”
    相较于庶民姑子的心满意足,一些坐在牛车上的士族女郎,连连催促驭夫驱车上前,回头拾起车中备下的鲜果往秦四郎身上砸去,一边砸一边娇羞着脸,清声吟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起初是一位低吟,渐渐的,附和之声愈来愈多,愈来愈多。
    最后,四面八方均是或高或低的清唱浅吟,如水中涟漪,粼粼不止。
    秦四郎稳稳的坐在车中,俊朗的面容与月白的华袍上沾染了各色的汁水印子,看起来极为狼狈。
    可偏偏这般的秦四郎,亦有种让人忍不住呵护怜惜的羸弱之美,堵在前方的人群越加疯狂了。
    “郎君,小心!”
    眼看着又是一轮鲜果齐飞,楼管事挺身上前,替他挡下了大半,而观棠更是眼疾手快的落下厚实的帘子,将漏网的另一小半彻底隔绝在了车外。
    而此时,被人群冲开的护卫终于聚集回马车两旁,被截断在前方的队伍也返身施以援手,加之有不少人已经目睹了秦四郎的姿容,心满意足的离去,拥堵得水泄不通的道路慢慢疏通,停滞的马车终于可以再次缓缓行进。
    感受到马车的摇晃,秦四郎苍白的脸上渐渐恢复了一丝红润,不过,他依然保持着双眸紧闭,一动不动的摸样,任凭观棠与弄梅擦拭沾染在身上的汁水。
    这令人震耳欲聋的喧嚣哗闹,令得整个车队急张拘诸,楼管事等人心中既得意又紧张,得意的是自家郎君如此受到世人的追崇,紧张的则是担心有人暗中对郎君欲行不轨。
    直到两旁的人群渐渐散去,码头已远远在望,众多悬着的心才算缓缓落回了原处。
    “郎君,到了。”楼管事停稳马车,回头轻唤。
    “嗯。”秦四郎低低的应了一声,由观棠扶着,慢慢下了马车。
    他身上的衣裳尚未更换,仍是那沈染得五颜六色的“月白”广袖长袍。
    不过,这样的秦四郎站在码头,受到的并非是奚落与嗤笑,而是数不尽的羡慕与景仰。
    秦四郎颇为不自在的别过头,可无论他的目光落在哪儿,均是一片赞佩仰慕之色,直至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一道纤细的身影,霎时便凝了下来。
    浅碧色的绸衫,乌浓如墨的发丝尽数束与头顶,发上别一方银白纶巾,随风翻飞的纶巾下,是一张含着一缕和笑面容,虽右脸颊上有一道浅浅的红痕,却无损于他的秀美,更是在无形中为他增添了一丝爽朗。
    而最让人令人望而难舍的,是那双点漆般的瞳仁,宛如两枚纯黑的曜石,在明媚的秋阳下熠熠生辉,又似江中流水,涓涓粼粼。
    不光是秦四郎呆了,便是楼管事、观棠等人,也怔怔的望着越走越近的翩翩少年,呆若木鸡。
    少年一副悠然之姿,从容的行到秦四郎面前,抬手作揖,朗朗说道:“崔氏阿挽,见过秦四郎君。”
    ☆、第九十六章 翩翩谁家少年郎
    “阿挽?”楼管事呆呆叨念两句,陡然回过神来,失声呼道:“不对,你,你是阿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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