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她这番话中,将“贵客”二字咬得微重,显然心中对崔莞也有些许不满。
    毕竟,方才虽听不清声响,但秦四郎的举止,众人有目共睹。
    崔莞淡淡的看了绯衣女子一眼,随即视若无睹的移开眼,并未出言,她不愿惹是生非,但也绝非随便一人欺均可欺辱于她!
    眼下,她要做的,便是让这几日过得安心自在些,无须为不相干的人劳心伤神。
    ☆、第三十八章 螳前雀后孰人知(上)
    那绯衣女子见自己竟被这个卑贱的小姑子漠视,心中不由堵起一口气,立时扭头对弗儿沉声道:“还不快去将‘贵客’的早膳取来!”
    瞅见她面容上隐含的怒意,弗儿大喜,幸灾乐祸的瞥了眼立在一旁的崔莞,转身进入不远处一顶小帐篷。
    少顷,弗儿未用托盘,只手端了一只陶碗出来,直直地递给崔莞,眼中闪着掩不去的轻蔑与得意,“喏,这是你的早膳,快拿去食罢。”
    崔莞垂眸看着几欲要撞到她脸上的陶碗,只见碗中盛着半碗清粥,一看便是锅底余下的,掺杂着不少焦黄之色,且陶碗边缘沾着一抹不起眼菜糊,也是刚巧对着她的眼,方被看清。
    那抹菜糊上似乎还印着半枚牙印,这竟是一只旁人刚用过的碗!
    崔莞抿了抿唇,目光自陶碗上移开,环顾一圈弗儿与众女不加掩饰的讥讽神色,忽的转身离去,碰也未碰陶碗一下。
    “噫,她不食?这可是黍米粥,她竟不食?”
    崔莞还未走出几步,一声故作惊诧实则隐带嘲弄的低呼便传了过来,紧接着便是弗儿的嗤笑:“‘贵客’何等山珍海味未品尝过?不过是碗黍米粥罢了,又岂能入‘贵人’的眼?”
    随后又是一阵嬉笑。
    对这些侍婢来说,秦四郎是云雾之上,可望不可即的谪仙,偏偏崔莞这样一个破落户,却引了秦四郎的注意,哪怕是微不足道一瞥,也足以让她们嫉妒不已。
    故而,再瞧见崔莞一副风轻云淡的摸样,心中那股妒火越燃越旺盛,终是连楼管事交代的话也顾不上了。
    “只是……那小姑子到底是楼管携的人,若是让楼管事知晓……”其中一名侍婢笑过后,心中又觉有些忐忑不安,于是便低低的提了一句。
    弗儿因崔莞的出现,一早晨可没少受讥刺,心中早已对崔莞起了怨怼,好容易等到众人同仇敌忾,哪肯放过这等好机会?
    她冲说话的少女瞟了个白眼儿,忿忿道:“怕甚?不过是个胆小如鼠的破落户,莫非楼管事还会为她来责罚我们?”
    边说弗儿边细心窥察各人的面容,但见大家神色郁郁,明显是心生顾虑,当下一急,便匆匆再道:“且她得楼管事提携,就可高人一筹?这黍米粥莫说我们,即便楼管事也时常食用呢!桃兮姐姐,你说是不是?”
    话到最后,她迫切的目光落在那名绯衣女子身上。
    桃之,灼灼华也,一身绯裳的桃兮,容貌在众女中虽不是最佳,可眉宇间那缕若有似无的艳媚,使之一眼望去,多了一丝不同常人的**蕴藉。
    尽管她未能近身侍奉秦四郎,但仗着与另一名副管事交情匪浅,行事做派比其他侍婢平添了几分气势。
    桃兮将头一昂,瞥了下弗儿,慢条斯理的道:“话可不能这么说,无论怎样,楼管事毕竟亲自开了口,命你照看她,眼下她若是寻楼管事编排几句……”
    她故意隐了后话,斜眼睥及弗儿陡然煞白的脸色,心中痛快不少。她虽厌恶崔莞,却也容不得旁人算计自己。
    敲打过弗儿,桃兮这才转头,扫了一眼崔莞渐行渐远的背影,冷冷一笑。
    到雍城之前,这贱民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第三十九章 螳前雀后孰人知(中)
    崔莞仿佛未听到身后那一声声嘲讽与讥笑,一步一步走得极为从容,且每踏出一步,眼中的冷冽便隐退一分,待她走另一堆只剩袅袅余烟的篝火前时,一双漆黑的眸子仿若古井深潭,沉静无澜。
    围坐在篝火四周的随从护卫正在食用早膳,听到细微的脚步声,不由嗖嗖嗖抬眼,或好奇,或惊诧的打量着这个缓步而来的小姑子。
    只见这小姑子一身水碧裙裳,身子虽稍显得瘦弱了些,却未减半分少女应有的纤细窈窕,一头乌黑的发丝长及腰肢,只以一条褪了色的发带松松束在身后,粗布掩面看不清容貌,唯有一双点漆般的眼眸,水润灵动,好似炎炎烈日下一汪涓涓流淌的清泉,泌人心脾。
    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他们路上曾遇到过的,一见到他们便战战兢兢的粗陋庶民。尤其是那一副从容淡然的姿态,竟同郎君有一丝莫名的相似!
    若非亲眼所见她方才落魄的摸样,还以为是哪个世家女郎偷跑离家,追寻郎君来了。
    不知不觉中,众人便对眼前这小姑子生出了一丝好感。
    一名长相清秀,做护卫打扮的中年男子目光虽惊奇,脸上却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小姑子既神色闲逸,何以步履沉沉?”
    崔莞顿住脚,对那中年男子福了福身,弯起唇角,清脆的说道:“食不言寝不语,小女搅扰诸位用膳,心中惶惶,故而步履沉淤。”
    几乎是她的声音刚落,另一名在中年男子右侧,身材健硕的青年便笑道:“既然如此,小姑子何不另觅良机再来?”
    健硕青年的话一出口,一阵哄笑遽然回响在空中。
    对于这般**裸的**,崔莞恍若未闻,垂眸颔首,静静的站着。
    笑声渐弱,众人见她垂首不语,还以为是羞臊之故,可仔细一看,却发现这小姑子的纤长浓密的眼睫,竟沾上了一颗颗晶莹的水珠。
    众人俱是一怔,中年男子皱起眉头,瞪了那名健硕青年一眼,继而转头对崔莞温声说道:“小姑子,卫临虽嘴上无德,但性情还算忠厚,并非无良匪人。”
    那名唤卫临的青年挠挠头,讪讪笑道:“吴兄所言……甚是,甚是。”说罢又对崔莞道:“小姑子莫要见怪。”
    崔莞轻轻地吸了吸鼻,摇了摇头,“小女不敢责怪郎君,只是原本有事想向诸位相求,临了又觉难以启齿,这才急得潸潸泪下,没想,倒是让郎君误解了。”
    卫临本就为方才的“直爽”而生有一丝疚意,再一听这番话,不由拍拍胸脯开口道:“何事?你尽管说便……”
    话还未说完,他的袍角便被那姓吴的中年男子重重的扯了一下,顿时打了一激灵,醒悟过来。
    他与这小姑子素不相识,又不知来历底细,若是无意中损害到郎君的利益,那可就犯了大罪!
    这样一想,卫临的眼中隐隐闪过一丝懊悔。
    崔莞并未遗漏中年男子的举动,也未忽略卫临的神色变化,她早便料到事情不会太过顺利,毕竟这些人跟在秦四郎身旁的人,均是秦氏一族里的嫡系势力,岂会随意便能晃点过去?
    况且,那卫临若是真应允了,她便该头疼接下来那番话该如何说了。
    ☆、第四十章 螳前雀后孰人知(下)
    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却不露分毫,崔莞再次盈盈一福,略带一丝犹豫的说道:“小女昨夜遭遇山匪,途中与家人失散,在林中躲藏了**,此时腹中饥肠辘辘,想请诸位匀一碗清粥。”言毕又急急添了一句,“我愿以钱购之。”
    她边说边慌忙从腰间的钱袋里掏出几枚五铢钱,眸光怯怯的望着那脸上惊愕渐显的中年男子,呐呐的问道:“不知可否?”
    这回,不止中年男子一人觉得愕然,围在篝火旁的绝大多数随处护卫均露出惊讶之色。
    “你是说,你未得食?”中年男子盯着崔莞,狐疑的问。
    由不得他起疑,毕竟这小姑子加入队伍,乃是楼管事亲口应允,又怎会未将她的食宿安排妥当?
    崔莞垂首,缓缓缩回攥着钱的手,慢慢的,低低的道:“弗儿姐姐,曾端过一碗粥……”
    她的声音极轻,说到最后,已然令人听不清了,只是那隐隐含在话里的哽咽,众人却听得一清二楚,不由想到方才听闻的尖声,心中顿明。
    这小姑子,怕是受挤兑了罢。
    中年男子扫了眼崔莞孤伶瘦弱的身子,目光停在那条微露湿意的面巾上,眼前不由自主浮现出家中幼女的摸样,他轻轻的叹了口气,转头对卫临道:“去请楼管事前来。”
    “好。”卫临平日里对那几名自视甚高的侍婢也颇为不耐,听到崔莞这番话,早就坐不住了,草草应一声便搁下手中的陶碗,起身匆匆进了那顶大帐篷。
    少顷,便见他领着楼管事大步走来,身旁还跟着一名莫约四十来岁,面色蜡黄头顶微秃的男子,一双细长的眼睛里闪着一缕刻薄与猥琐。
    众人看到这两人过来,纷纷起身,恭敬的唤道:“楼管事,陈副管事。”
    楼管事点了点头,望向崔莞,淡淡的问道:“出了何事?”
    卫临在帐内已经将事情说得清楚明白,但他仍这么问,是要崔莞亲自说与他听,毕竟她主动与自家郎君保持间隔,多少还是令他对这小姑子有几分另眼相看。
    然而崔莞仍旧垂首含胸,安静的站在原地,好似听不到楼管事的询问,一言不发。
    此时此刻,她亲自告状,还不如旁人开口来得更煽情一些。
    果然,待那中年男子将事情原原本本复述一遍后,楼管事虽然神色未变,但眸光已然沉冷不少。
    他瞥了一眼崔莞,并未出言,转身便朝侍婢们所在的另一堆篝火去了。
    众人面面相觎,却止步不前,唯有那位陈副管事仍紧紧跟楼管事身后。
    卫临倒是想去,可他刚迈出一步,便被中年男子扯了回去,只好冲崔莞无奈的笑了笑。
    崔莞对这个虽然有些鲁莽,但十分热心肠的青年生出了一丝好感,她轻轻颔首,又对中年男子福了福,随后也跟着楼管事返回了原本该呆的地方。
    桃兮等人的目光一直留意着崔莞,虽听不清那头的说话声,但还是将卫临入帐,楼管事出现的过程看得清清楚楚,心中自然明白,崔莞果然是去告状了。
    于是不等楼管事走近,桃兮便带着面色微白的弗儿以及众女起身,迎了过去。
    ☆、第四十一章 借势压你又如何(上)
    “楼管事。”桃兮盈盈一礼,却在行礼间悄然瞟了后头的陈副管事一眼。
    陈副管事回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便状似老实的站往一旁,实则暗地里给了崔莞一道含满冷厉与警告的目光,显然是让她管好嘴,莫要乱说话。
    崔莞自是不会在这时与他置气,静静的站着,垂头含胸,一副怯弱的样子。
    看她这般摸样,再看桃兮一干人来势汹汹的摸样,不必言明也能看出究竟谁是谁非。
    楼管事眼神沉了沉,目光在桃兮娇艳的脸上顿了下,便越过去,看向她后弗儿,语气淡漠的道:“弗儿。”
    弗儿身子猛然一颤,脸上的苍白之色陡然加重了几分,咬了咬唇,迂迂缓缓地自桃兮身后挪出,对楼管事行礼回道:“弗儿在。”
    “我曾说过,要你照看这小姑子,你可有做到?”
    “弗儿并未怠慢这位姑子。”许是事先曾商议好了对策,弗儿虽心有惧怕意,但言语清晰明了,“照管事的吩咐,弗儿取了干净的衣裳,又带姑子前往牛车沐浴净身,便是…便是早膳也取来了,可姑子并未食用。”
    提及那碗黍米粥,她到底还是有些心虚,语气略微迟疑了下。
    楼管事虽是秦四郎身旁的人,但秦四郎在秦氏嫡系中颇为受重视,能在他身旁担任管事,定有几分过人的手段,岂会连弗儿这样一位小小的侍婢都看不透?
    “去将这小姑子的早膳端来。”
    什么?“…是。”
    弗儿没料到楼管事竟护着这个庶民出身的小姑子到如此地步,需知一路上粮草虽足,但未免过于铺张浪费,除了郎君外,一日三餐均是按人数烹饪。
    眼下她们已经将早膳用完,只余那碗无人问津的黍米粥,即便想换也寻不到别的食物了。
    这可如何是好?弗儿心中焦虑万分,忍不住扭头向桃兮求助,不料桃兮侧首而立,看都未看她一眼。
    弗儿暗恨,却无他法,只得转身走到摆在已经熄灭的篝火旁,自一张榆木小几上端起那只陶碗,躇踌片刻,缓缓走到楼管事面前。
    楼管事仔细打量了几眼弗儿手中的陶碗,自是将盛在里头,泛着焦黄的粥看得一清二楚,便是连黏在陶碗边缘的菜糊印子也没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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