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腔撕裂似得疼痛,她抓着她手背,嚎啕大哭。
    ——“……哎,你说这念个书怎么这么危险?咱们往后还是别去了罢?”
    ——“……我就这么一个闺女,好不容易拉扯大。”
    ——“我闺女若不想嫁,我就养她一辈子。”
    对她最好最好的娘亲……永远不会站在她面前,同她说话了……
    “小四!”
    关何往街上看了一眼,上前来拉她,“金兵越来越多了,此地不宜久留,我先带你出城。”
    奚画木讷地抽噎,怔怔地摇头:“不要,我不要……我娘还在这儿,我不要走。”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关何视线移向罗青,喉头一滚,强忍着酸涩,“先走罢,好不好?”
    “我不走我不走!”像发了疯,她转身揪着他衣襟,哭得撕心裂肺,“你怎么不早些来?你去哪里了?你要是早来一步,我娘就不会死!都是你都是你,都怪你!”
    从未见她哭成这样,关何何尝不难受,忙一径点头认了:“是,是,错都在我……”
    奚画呆呆望着他,突然“哇”地一声哭出来,扑在他怀里,滚烫的泪水即使隔了几重衣衫,胸膛也能感觉到湿意冰凉。
    她在发抖,手是冷的,脸是冷的,心大约也已经冷了……
    “带我娘走,求求你……我要带我娘走……”
    关何犹豫了片刻,举目看着四起的烟火,这会儿城里乱成一团,他带奚画一人已是十足费力,再带上罗青,只怕翻不了城墙。
    他极力柔声道:“……我先把你安顿下来,然后再回来带青姨走,好不好?”
    奚画哭得满脸是泪:“不要……不要,带上我娘,我要和我娘一起。”
    “来的只有我一人,只能带你走。”关何捧着她的脸,神色认真,“你得活着,小四。”
    “青姨护了你一辈子,往后你得好好护着自己的性命,你的命来之不易,你知道么?”
    她眼底空洞一片,什么也没有,什么也看不清,只有眼泪一股一股自眼角滚落。
    关何搂着她双肩,终于忍不住:“你想让你娘死不瞑目吗?”
    她骤然一惊。
    身体仿佛被抽空,脑子里乱哄哄的,好像有无数声音交织在耳,鸣响得头晕眼花。
    奚画回眸看着罗青,她静静地躺在那里,神情无喜无忧,往昔一幕幕从眼前一流而过。
    奚画眸中凄凉,抬手把她双目合上,不舍地握着她掌心,一遍遍用她的手指将自己的手背包裹住。
    “走罢,小四……”
    她泪眼朦胧,摇头,再摇头。
    还在犹豫不决,关何狠下心来,拦腰便将她抱起。
    连反抗的机会都不曾给她,双足一点,瞬间跃出高墙。
    夜风里夹杂着浓烟和火星的味道,街道上血流成河,惨叫悲鸣痛哭,所有的都被淹没在无尽的火海中。
    繁华太平的平江城,灯光通明,放眼望去如同火龙一样的长街,此时此刻燃着熊熊大火,是真真切切的火龙。
    火焰卷起滚滚热浪,染红了半边天幕。
    奚画从他怀里探出头,书院的方向浓烟升腾,一枚烧的发卷的枯叶自身边飞卷,空气里弥漫着的是令人作恶的血腥味……
    她或许一生也忘不了这个场景,一草一木深刻在脑中。
    今时今日。
    书院不在了,家也没有了,她成了孤儿,流离失所。
    ☆、第84章 【恍如隔世】
    跑回小木屋时,头顶的乌云稍稍散了些,露出下弦月的一方影子。
    院中尚有血迹未曾清理,院外横着几具尸身,房内却空无一人。之前走得匆忙,来不及收拾,关何本担心她看见会害怕,不承想垂头去瞧时,发现她表情呆呆的,半点反应也没有……
    一路上都是这样,不说话也没有动静,眼睛不住的往外流泪,似乎怎么也流不尽。
    他不善言辞,看在眼中尽管心如刀绞,又不能寻出言语来安慰。
    木屋简陋,卧房中只有一张木床,草编的席子光秃秃摆在上面。关何小心翼翼放下奚画,取了一条被衾铺开,摸上去仍旧寒凉。然而此时也寻不到其他安全的落脚之处,只能暂时将就了。
    打点好一切,回头见奚画只是靠在床边,满脸泪水,眼底下一片青黑。
    他拿袖子替她擦干眼泪,尽量柔声道:“你在这睡会儿,桌上有茶水,若是渴了就倒来喝,我出去一趟。”
    奚画神情茫然,片刻也没有回应。
    他无法,深深望了一眼,转身要走,不料才行出一步,胳膊猛地被她抱住。
    奚画颤着声音,木愣道:“你……你要去哪儿?”
    迟疑了一瞬,关何斟酌着词句:“我去带青姨回来……”
    “……”
    奚画望向他的眼里骤然蒙起一层水雾,慢慢儿松开手,脑袋微偏,眸子似是在打量四周。
    隔了良久,才轻声道:
    “……你要小心。”
    他点头答应,“好。”
    说完匆匆带上门走了。
    兴许亦是害怕被人发觉,桌上没敢点灯,四周皆是幽暗的深蓝色,摊开掌心,合拢掌心,眼前却不是红色就是灰白。
    罗青死前的模样,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短短的一个多时辰,却像是过了整整一年。
    这样的变数她令缓不过气来,简直像是做了一场噩梦。
    细细想来,或许这真的只是梦,一场永远不会醒的噩梦。
    昨日街道上的笑语欢声,红的绿的,流光溢彩,刹那间化成了灰烬。
    天快亮时,才听到关何的脚步声。
    奚画心头一顿,忙跳下床去,急切地推开门。迎面却见他捂着手臂上的伤口,身形不稳。
    抬眼与她视线一对,神色间染尽内疚。
    “小四……”
    两手空空,他什么也没有带回来。
    “抱歉我……”关何拧着眉头别开脸,“回去的时候,没寻到尸身。”
    满城都是金兵,绕开街道,特意寻了小路走,然而到了奚画家中小院,罗青的尸首已经不在了。按理说金人不会连夜便将尸体处理掉才是,但他找遍朱雀街,竟半点踪迹也没找到。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奚画目光涣散,闻言痴痴地出神,随即又莫名地高兴起来:“我娘、我娘许是还活着,对不对?”她兴冲冲扑上前问道,“她没死,所以你才找不到,你说是不是?”
    罗青已经死了,伤成那样,不可能再度复活。
    明知道她这是在自欺欺人,关何终究不忍说破,只缓缓点头。
    “好……真好,太好了。”她弯着眉眼,笑颜如花,“那我们在这里等她,她一定会找过来的。我娘一定还活着……”
    “……”
    “你快些进来。”奚画话语一换,抚着他胳膊甚是关切,“我给你包扎伤口,你别拿手捂了,万一化脓怎么办?”
    她的神采恢复如常,飞扬的眉宇似乎还和从前一样,满怀希望,灿然生光。
    然而他明白,一心一意呵护着的那颗心,再也不是无忧无虑的,就像平地里袭来了一阵暴风,吹得人摇摇欲坠。
    在桌边坐下,奚画替他剪开伤口旁边的衣服,用帕子擦了擦淌出的血,又跑出去打水给他擦洗,忙忙碌碌的,表情格外认真。
    纱布往胳膊上缠了一圈又一圈,关何一直看着她,眉头深锁。
    天已大亮,朝阳倾洒,奚画仔细打了个结,然后笑吟吟地抬头:“好了。”
    “小四……”
    关何忍不住开口:“这里也不是个安全之地,金兵倘使要打草谷,只怕会找到这里来,等下我去镇上寻一匹马,我们……”
    “不、我不走。”他话还未说完,奚画扬声打断,拼命摇头,“我娘要是来,见不到我们,她会担心的。”
    “小四……”
    “我不走,我要等我娘。”
    “小四!”关何抓住她肩头,用力摇了摇,“青姨已经死了。”
    “没有没有……”奚画喃喃后退一步,“我娘没死……是你说的,你说的没找到尸体。”
    她忽然笑道:“人要是死了,怎么会平白无故不见?我娘一定是还活着,受了那么重的伤,想必她行动不方便,不行,我要去找她……”
    “小四!”见她当真将出门去,关何急忙扣住她手腕,“现下兵荒马乱的,你去哪里找!”
    “我要回家,我回家去找,我娘就在家里!”奚画想甩开他,怎奈他手指收得紧,挣不开推不掉,“你放开我,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死命扳他十指,可还没用力,眼泪就大滴大滴落在手背上。
    泪水灼热烫得他浑身一颤,垂眸见着奚画腕上已被他握出红痕,关何心疼不已,忙松开手,轻轻将她拉入怀中。
    “我知道你难过……不要这样好不好?你这样我……”喉中哽咽了一下,半晌也未说出话。
    “假的假的……都是假的。”奚画放声大哭,“我是在做梦,我一定是在做梦!你告诉我,是我没有睡醒,你快告诉我啊!”
    “……”没有听见他的答复,也知道无论他说什么,都于事无补。
    奚画双手紧紧环着他腰身,埋头闷声哭了许久,大约是太累太累,最终伏在他怀里睡着了。
    听着耳畔呼吸声浅浅,关何才悠悠松了口气,小心抱她上床,掩好被衾。
    这房里没有帐子,阳光直接从窗外照进来,因怕扰了她,关何起身坐在床边替她挡着光。
    远远闻得一些马蹄声和吵嚷声,经历了一夜风雨,官道上只怕都是逃难出来的人,平江城不能再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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