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以后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盛河川以前没问过,是因为这年月是工作挑人,不是人挑工作。除非像卫铮那样的身份,否则不是你想做什么就能什么的。
    就算是杜少华兄妹都不行。杜副军长的手还伸不到外面来,他也不可能把儿女放到别人的政营里,成为别人手中的把柄。
    盛景没说自己想做什么。现在说自己想经商,那是痴人说梦。
    她道:“我对政治、军队这些不感兴趣。我想学经济。我觉得一个国家最根本的问题还是民生问题。要让老百姓吃好穿好住好,安居乐业,才是国家兴盛之兆。”
    “说得好。”一个清越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盛家祖孙转头一看,就见方毅从门外走了进来。他刚刚还略显晦暗的脸色因为盛景的话被兴奋所取代,眼眸也摒发出异样的光芒。
    “我一直很迷茫,不知道自己以后做什么。”方毅走到两人身边坐下,看向盛景的眼神极亮,“现在盛景这话倒让我知道以后该走什么样的路了。”
    “你也要学经济?”盛河川问道。
    “对。”方毅这头点得十分坚定。
    “可我不得不向你们泼一盆冷水,如果国家的政策方针不变,你们这一腔抱负终会成空。”
    虽说计划经济也是经济,也关乎民生。但身份地位不够在这方面根本连置喙的权力都没有。盛景和方毅想让经济的方向朝他们的想法倾斜,没有二三十年熬资历爬到某个高位,根本办不到。
    盛景知道时势走向,可方毅不知道。听了盛河川这话,他一腔沸腾的热血猛地被浇了个透心凉。
    二三十年太长,他不知道自己到时候还有没有这份热忱,不知道自己这一辈子能不能站到那个高位上,更不知道到了那个高位他还记不记得今天的初衷。
    盛景自认识方毅以来,这男孩子就是冷静而沉稳的,仿佛什么事都成竹在胸,他从未有过慌乱与迷茫。就算盛景提及上大学的事,他也不像李建设那般激动与期盼,就仿佛盛景所说的问题,他早在脑子里考虑过,并深信考大学的事是完全可以实现的。
    可这一刻,他眼神是充满了迷茫。
    盛景不由道:“会变的。现在已经在变了,不是吗?只不过要经历一番阵痛。”
    盛河川又笑了起来,拍了拍方毅的肩膀:“对。年轻人,要充满希望。我们要相信前路一定是光明的。”
    盛景道:“方爷爷那边的鱼可能做得了,我去把菜再热热。”
    这顿晚饭,两位老爷子有志一同地想让方毅忘掉不痛快的事,再没提过赵盼儿一句,盛景也在一旁活跃气氛,总的来说吃得还算愉快。
    而方老爷子的手艺,依然没叫盛景失望。
    接下来几天,盛景就一直关注着赵盼儿母女俩的动向。
    那晚陈招娣的事闹得整个大杂院的人都出来看热闹了,可跟出事地点这么近、跟盛河川关系这么好的方老爷子却没有出现。
    而且方毅是陈招娣的事闹出来后去找许志鸣的。赵盼儿也是从盛家厨房那方向出去奔向陈招娣的。
    这些细节,在光线暗又乱糟糟的情况下,别人或许没注意到,许志鸣作为暗中保护方家祖孙的人,绝对注意到了。
    就算方毅没把这事的原委告诉许志鸣,只要许志鸣回想一下当时的情况和陈招娣母女的种种可疑之处,他就能推断得出个大概。
    这么大个事儿,他肯定会汇报给方勇刚的。
    方勇刚会不会为了儿子会对赵盼儿母女做出什么处罚呢?盛景很期待。
    大概过了一星期,盛景下班回来在水笼头那里淘米洗菜,夏老太走了过来,神神秘秘地对众人道:“你们知道不?赵盼儿被工厂通报批评了。”
    “什么?”大家都吃了一惊。
    赵盼儿脾气虽然不好,但却是个要强的姑娘。她也深知工作才是她们娘儿俩安身立命的根本,所以在工作上十分的认真,平时加班也很拼命。
    她要是被评为劳动模范,大家倒不吃惊。可要说她被工厂通报批评,就很奇怪了。
    “那母女俩在家里吵架呢,我凑到门缝边,也才隐约听了一耳朵,好像是因为赵盼儿拿了厂里的废纱料去卖。”
    “不会吧?”王大妈有些不相信地道。
    吴丽则若有所思。
    马桂英看到她这表情,赶紧用胳膊肘碰了碰她:“吴丽你就住在她家隔壁,你应该知道些什么吧?”
    吴丽连忙笑了笑,低下头去:“您也知道我平时不大管事,这事我还真不清楚。”
    一个大杂院里一住就是十几年,大杂院里这些女人谁还不了解谁?
    一看吴丽这表情,大家就知道赵盼儿这事没准是真的,否则吴丽就会替赵盼儿说好话了,而不是说“不清楚”。
    “说说呗,反正纺织厂都通报批评了,你还替她隐瞒。让我们知道一下她的为人,不说别的,提防一下总是好的吧?你今天隐瞒,要是院子里的人丢了东西,没准就怪到你头上。”
    第57章
    ◎我前段时间做了一个特别真实的梦◎
    张老太以前是资产阶级小姐, 战乱时嫁给了家中男仆。几次运动都没有被波及,也跟这家人与人为善, 小心低调有关。
    吴丽平时在大杂院都是谨言慎行的, 唯恐得罪人被人报举。
    这会儿听到这话她有些扛不住。想了半天,她才道:“那……你们别说是我说的。”
    “放心,不会说。”几个女人保证道。
    吴丽这才道:“好几次我都看到她下班时拿了几包胀鼓鼓的东西回来, 每次都东张西望的,用衣服和身子遮掩着进门。有一次看到我,她脸上还很不自在, 连声招呼不打就进了家门。”
    “当时我就感觉奇怪, 总感觉她那包东西见不得人。但那母女俩都厉害,我们家不敢招惹,所以我也就没问。”
    其实她是看到了包里露出了纱线的。夏老太刚才一说, 她就知道通报批评的事肯定是真的。
    但她不能说自己看到过, 否则有人说她隐瞒不报,那就给自家招祸了。
    女人们一听,顿时又纷纷议论起来。
    “难怪哦。陈招娣前段时间都不出门,我有一次去找她,她正坐在家里打毛衣。我当时就问她纱线是从哪里来的,她说是拆了劳保手套,想给盼儿织一件纱衣, 免得大冬天的她上班冻着。”夏老太道。
    “织一件不用织那么久吧?陈招娣别的不说,织毛衣还是很快的,三四天就能织一件。”马桂英作为陈招娣的对手,对她可谓十分了解, “可她前段时间天天在家里织毛衣, 都织了一个来月了。一件毛衣要织那么久?”
    陈映霞今天也在这群女人里。听到赵盼儿被通报批评, 她一直低着头没敢说话,脸色变了好几变。
    这会儿听到夏老太和马桂英的话,她草草把洗了一道的菜一捞,放到旁边的篮子里,打了声招呼:“我想起锅里还炖着菜,先走了。”就匆匆回家去了。
    她一走,夏老太就压低声音道:“美华前几天身上就穿了一件纱衣,雪白雪白的,一看就知道是新织的。我当时还问了陈映霞,问她去哪里买的纱线,她也说是拆的劳保手套。”
    她嗤笑一声:“哪儿得那么多劳保手套来拆?而且劳保手套的纱偏黄,她们真以为我老眼昏花,看不出来呢。现在一想,果然就是赵盼儿从厂里偷出来卖的。”
    这么一说,众人顿时剥丝抽茧,说这胡同里还有谁谁谁穿了新纱衣。你一言我一语,竟然说出了六七个人。
    光是胡同里就这么多人,赵盼儿叔伯舅家还有不少亲戚呢。大家都在猜她到底偷了多少纱线出来卖。
    盛景深知祸从口出的道理,无论是在食品厂的车间里,还是在大杂院水笼头这块地方,她都秉持着多听少说的原则。不管是什么事,能不发表意见就不发表意见。
    要是问到她头上,她要不就说自己年轻不懂,要不就说一些是是而非的话,含混过去。
    这会儿她也默默地听着,并加快了手里的动作。
    这年头工厂是国家的,工人们拿点边角料回家都是司空见惯的事。厂领导如果管理得太严,工人就很有意见,说领导没有人情味儿,这领导就别想在那位置上呆下去。
    当初食品厂要不是刘光明为了自己贪墨,暗示吴广胜父女在厂里实行恶霸行径,让大家不敢有所行动,食品厂糕点的损耗不知道有多大呢。
    赵盼儿在纺织厂工作,拿点有问题的纱线回来,可能在纺织厂是司空见惯的,大家都这么做。坏就坏在有人报举上。
    而不用想,就知道这是赵盼儿算计方毅后得到的惩罚。
    就不知道这事是方家祖孙俩自己动的手,还是方勇刚动的手。
    盛景并不同情赵盼儿。做错了事就得承担后果。如果赵盼儿行得端立得正,就算方家人有意报复她,也找不到地方不是?
    而且方家人的报复也不算过份。既然拿纱线在纺织厂是司空见惯的,大家并不会因此而歧视她,只会觉得她倒霉,倒霉在被人举报了。通报批评也不记在档案里,对她的工作生活影响不大。
    方家对她也只是大惩小戒,并没有让她丢掉工作,赶尽杀绝,已算是仁义了。
    这件事后大杂院里恢复了平静。
    盛景抽空问了盛河川一个问题:“既然许志鸣是方伯伯安排的人。那他为什么要跟院子里的人说方伯伯是军人?”
    盛河川道:“现在局势太乱了,方毅原先又是在杂志社工作,现在辞职了也会有人拿这一点做文章,说他临阵脱逃,革命意志不坚定。许志鸣透露一点方勇刚的身份,也是震慑周围人。”
    他摇头叹息道:“其实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把他们爷儿俩接进军区大院里去,那天方勇刚来估计就这么打算的。你方爷爷不愿意去,所以那天才故意把他气走。后来他不是感慨说他让方毅跟他爸感情生疏,是不是做错了吗?我估摸着他说的不光是以前的事,也有那天的决定。”
    盛景点了点头。
    过了几天平静日子,盛景就有些心神不宁,只要一回到家,就会拧开收音机听广播,就算是做饭的时候,只要盛河川不在家,她都会把收音机拿到厨房里听。
    她是穿越者,知道某个集团会在这几天倒台。她迫切地想从收音机里听到这个消息。
    而盛河川和方家爷孙似乎也有自己的消息来源,他们也跟盛景一样,只要在家就捧着收音机听广播。
    终于,十月六日,收音机里传来了他们期待的消息。
    “终于结束了。”一向冷静沉稳的盛河川也禁不住老泪纵横。
    方老爷子叹息道:“希望以后的路走好吧。”
    接下来各厂各单位的人根本没心思搞生产,许多人都参加了游行庆祝活动。
    除非是全厂一起参加的集体活动,否则盛景依然会按时上班下班,是少数坚持在车间里搞生产的人之一。
    周涛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不敢在厂里赞扬盛景这些人,批评那些放下生产去参加庆祝活动的人。这时候任何一个言论都有可能被放大成政治错误,什么都不说才是最稳妥的办法。他只是把这些人的名字默默记在心里。
    一天晚上,盛河川告诉盛景:“明天晚上不用做我的饭,你周伯伯请我到关家小院去吃饭。”
    “哦,好的。”盛景表示知道。
    盛河川看了她一眼:“估计他仍然会问你的事。现在你虽然高中没毕业,却也算是高中生了。如果他有意把你调到厂办,你愿不愿意去?”
    他犹豫了一下,决定把话跟盛景说透:“现在拨乱反正了,你周伯伯不会拘泥于一个小厂子,他还有更广阔的天地。你现在进厂办锻炼一段时间,只要经过了他的考验,等他调走的时候,就能把你一起带走,带到更高一层的单位去。”
    “你不是说要搞民生经济吗?你周伯伯以后走的可能就是这么一条路。他级别高,年纪也不大,往后能有更好的前程。只要你能跟上他的步伐,他就会全力培养你。有他在前面带路,你的路也能走得更快更顺。”
    盛景想了想问道:“他要调我去厂办,是不是就得给我一个正式工的身份?”
    “对。临时工不好往厂办调的,不合适。”盛河川看她一眼,“你不必顾忌这些,你周伯伯既然能说这话,就说明他觉得给你个正式工的身份并不为难。就算以后恢复高考,你考上大学不要这份工作了,那也没关系,你不用想那么多。”
    “那行。”盛景爽快答应,“不过在这之前,我想求您一件事。”
    “你说。”盛河川好奇起来。
    别人家的小姑娘,不是掂记着商品里的花布,就是馋一口吃食,要不然就掂记着嫁人。盛景却活得跟他这个老头子似的,无欲无求,似乎什么都不感兴趣。
    就算他听厂里的小姑娘说上海有紧俏时髦列宁装,花钱托人买了回来放到盛景面前,盛景虽然看上去十分高兴,嘴里跟抹了蜜一般说着好话,但看她把衣服随意地放在衣柜里,想穿就穿一下,重大节日或重要场合也不见她特意把那件衣服拿出来穿,就知道她对这些并不看重。
    现在,盛景到底要求他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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