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吧。”赵黎面色凝重,叹了口气,问,“能找到当事人吗?”
    “我找到了三个。”常湘说着,往外面看了一眼,“不太合规,你们谨慎些,我让技术员定位的,一个十八岁,一个二十出头,还有一个今年已经三十六了,都是男性。”
    她说着把资料推到赵黎的面前,上面是电话号码和联系地址,这三个人里只有那个十八岁的男孩还在父母身边,与他们同住,叫钱途,另外两个都已经从家里搬了出去,但是目前还在江城。
    赵黎跟车衡对视了一眼,车衡说:“先联系一下何洋。”
    那个三十六岁的男人,有自己的事业与工作,应该更好接触一些。赵黎比较认同这个安排,点了点头,散会之后他立刻给何洋打了电话,男人的声音非常稳重,态度也非常配合,约定了时间和地点,双方挂断电话。
    等赵黎再一次打过去的时候,这个号码已经成为了空号。他心生诧异,又与车衡去走访了那个二十三岁,叫秦遇的年轻人。
    男生住在一个破旧的筒子楼里的二楼,敲了半天的门都没有人应,住在对门的房东老太太颤颤巍巍地打开了房门,一目了然的小房间,窗户大开着,赵黎冲到窗前,看到一个奔跑的人影,匆匆拐过拐角,消失不见了。
    他走得那么急,连鞋都没来得及穿。
    第54章 无边之夜(六)
    筒子楼所在的区域是老城区,秦遇离开四院后,从家里逃了出来,连身份证都没带。
    以前的衣服,用具,他全部都丢掉了,手机号码换了个黑号,甚至把手机都换成了一个没什么功能的老年机。可这依然不能给他带来什么安全感。
    地面坑洼不平,他赤着脚飞速奔跑,脚底板早已血肉模糊,心跳如鼓擂。他的喉结紧张得上下耸动,在心里对自己说:“没事的,这里错综复杂,他们追不上来的。”这样想着,他握紧了别在腰后的水果刀,如果真的被抓到,那他就自行了断,他特意看了很多相关资料,找到自己的大动脉一定不成问题。
    没事的,没事的,最好的打算和最后的打算都做了,那个地方,不会再回去了。
    秦遇猛地停住脚步,面前这人正是刚才敲他家房门的其中一个男人!他心脏飞也似的冲上了天,一个急转身,还不及跑起来,另一个男人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
    赵黎也是从二楼跳下来的,车衡从另一个方向包抄,这小子跑得实在是太快了,身体素质极佳的刑警也被他累得气喘吁吁。眼见堵到了人,赵黎连气都来不及顺,当即叫了一声:“秦遇!”
    男生猛地回过神,一把抽出了身后的水果刀。
    “秦遇!”赵黎又大吼了一声,男生转过身来,赵黎退后半步,双手下压,做了一个安抚性的动作,放轻语气说,“别冲动,我们不是那些人,那些人你肯定见过的,是吗?我是警察。”
    秦遇仍然目眦欲裂地瞪视着他,握着刀的那只手,筋脉从手背一直凸起到小臂,戒备至极。
    赵黎掏出工作证,展示给秦遇看,轻声说:“我是警察,我们是警察,你不要害怕,我是市局刑侦队的。”
    秦遇紧紧盯着他,甩过头去又警惕地看着车衡,车衡也掏出工作证,说:“你先把刀放下,冷静一点,我们在这里,我们是特意来了解情况的。”
    “我们在调查四院,可是我们没有证据。”赵黎展开双手,这是一个毫无防御的姿势,秦遇警惕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握着刀的手稍有松懈,赵黎试探地前进一步后,他又猛地握紧了。
    赵黎立刻停住脚步。
    同盟会的人不会耍这么多花招,也不会两个人过来,这两个人确实是生面孔。秦遇在心中盘算,已有些松动。他刚从四院出来不到一年,还在强烈的应激时期里,对周围的任何事物都没有信任,即便他大体可以判断赵黎和车衡不是四院的人,却还是没有完全放松警惕,他与他们一直保持着一米之外的距离,从筒子楼后面回到前面的闹市区的时候,秦遇才稍稍放下心。
    闹市上人来人往,街边摆摊的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三个人就在马路中间对峙,以秦遇现在的心理状态,根本不可能找个地方跟他们坐下来好好聊。
    他的手甚至还握着藏在怀里的水果刀。
    赵黎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曾经的遭遇真的把这个孩子折磨成一个精神病了,在里面自成一体的体系中生活过一段时间,很可能再也没有办法适应这个社会,甚至会出现反社会心理,那个鬼地方何止是个集中营。
    赵黎朝四周看了看,开口说:“我们能谈一谈吗?哪也不去,就在这儿。”
    秦遇没说话。
    赵黎看着他的眼睛,率先开口,把自己这几天搜集到的消息跟秦遇讲述了一遍,说:“这就是我们警方,目前掌握的所有信息。”
    他话音刚落,秦遇立刻说:“你们拿他没有办法的。”
    赵黎一愣。
    “我们住院的时候,都签过协议,任何一个精神病院的病人入院都要签的协议,没有任何漏洞。你现在去翻我的病历,能看到很多诊断,躁狂症,被害妄想症,还有一些我记不清的名字。”秦遇说,“精神病人做不了证人吧?他会说我说的话全是胡言乱语,然后不费吹灰之力取得我家长的同意,再把我绑进治疗室。”
    “我们在那里每天都要吃药,花花绿绿一堆药片,诊疗室他们也对外展示过,用在我们身上的电压跟用在外人身上的电压完全不一样。”秦遇说着,情绪几近崩溃,眼睛里满是绝望,“出来的每一个人,送进去的每一个人,都是证据确凿的精神病,警官,我现在有时连早上吃的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电击的危害,岂止是肢体的疼痛,巨大电压下产生的濒死感,成为所有人身上的枷锁,让他们条件反射地产生畏惧,药物、电击、点评课,这些东西三位一体,彻底的摧毁了人的精神,对大脑结构造成的损害更是无可挽回,那个杨院长,还真他娘的是个天才。
    而那些家长,当真不知道吗?
    赵黎感觉一阵阵心寒。
    “那个男孩的母亲,也被送了进去。”赵黎的嗓音有点沙哑,“我看到的那个小男孩跟我说,四院里没有一个真正的精神病人。我们需要了解更多的情况,无论是什么,只要是里面发生的,对我们来说,都干系重大。”
    又是一阵沉默,秦遇终于垂下了握着怀中的刀的手,看向赵黎。
    赵黎和车衡同时松了一口气。
    回程。车衡开车,赵黎坐在副驾驶,打开窗户,又点了一根烟。
    这里已经是远郊,赵黎从小在江城长大,都不知道江城原来有个这样的破地方。车一开起来,路上尘土飞扬,在坑坑洼洼的压塌了的破路颠簸,活像坐了个过山车。秦遇藏到这里,也真的算是处心积虑了。
    四院里的一些情况虽然在网上的帖子里看了许多,总没有当事人口述来得更加详细直观。七月份的大热天,赵黎浑身上下一点暖意都没有,转向车衡说:“我觉得刑警做久了,也挺容易得精神病。”
    车衡看了赵黎一眼,沉默半晌,轻声说:“你应该做一下心理疏导,你最近状况很不对,要是不想让队里的人来做,我另帮你约人。”
    赵黎无奈地轻笑了一声,说:“我还看你比我状况还不对呢,你怎么不去?”
    “不一样。”车衡说。
    “有什么不一样。”赵黎看向车衡,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车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有些人再怎么样,难过之后能过去,有些人的事装在心里,过不去。”
    赵黎撑着额头笑,不知是不是被说中了,没再言语。
    无独有偶,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也看不下去这个恶魔行径,一个搜集精神病院素材的作家在取材的时候,把四院列进了观察的行列。但是第四医院显然没有其他医院那么好说话,作家遭到了拒绝。这个医院的密封性一直很出名,作家不甘心,几次来访问,都没有获得准入许可。
    他早在几年前看过有关电视台对这里的报道,那时就引起了轩然大波,可是最后依然不了了之,不知道当年那个被爆料的网瘾中心还在不在,他很是好奇,在一次被拒离开的时候,他听到了一个孩子凄厉的喊叫声。
    听声音不过是七八岁的孩子,稚嫩的童音,哭嚎着大叫着妈妈,撕心裂肺,让人听了就浑身战栗。
    他赶忙用手机录下来了一段,随即三楼的护士立刻关上了窗户,他也被门口的保安人员赶了出去。
    他把这段录音传给了一个记者朋友,不出三个小时,立刻在网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这件事对刑侦队来说,喜忧参半。
    卫计委立刻出来发言,安抚群众,刑侦队也宣布,接到一起报案,四院有虐待病人的重大嫌疑,将会介入调查。
    接下来的事情,不止出乎围观群众的意料,也让刑侦队的人大吃一惊。
    网上热度居高的自曝帖,发出不到三十分钟就被删除了。期间赵黎接到尹长伦的电话,男孩的声音非常绝望与气愤,他说:“赵黎,我本来无人可信,之所以会找上你,就是因为之前的虐童案,我觉得你是可信任的人,没想到在强权面前,你也不过是蛇鼠一窝。”
    赵黎立刻往网监部门跑,被告之,这些帖子根本不是他们删除的,也没有下达清除的命令。而赵黎还没等回到刑侦队的办公室,就被关敬峰叫了过去。
    局里收到检举信,说赵黎这个行为是越职,精神病院发生的事情与常规世界不同,有一些只是治疗手段,断定为故意伤害是强词夺理,此事应该归卫计委处理,希望刑侦队不要把手伸得太长。
    这些话太圆,的确是连辩驳的余地都没有,赵黎等着这个呢,他坐在关敬峰对面安静地听完了这些话,看完了检举信,轻声说:“关局,刘乃超可能就藏在四院。”
    关敬峰一愣。
    “关局,到底是什么人有那么大的力量,能三番五次地压掉风波?敢窝藏正在被通缉的杀人犯,您确定是一个小小医院的院长能做出来的事吗?”赵黎看着关敬峰的眼睛,说,“关叔,我爷爷说过,您年轻的时候,是他带过的年轻人里,最梗的一个,事到如今,这一步只要您不退,我就站在最前面,粉身碎骨我赵怀明也不怕。”
    他说着,垂下了眼眸,沉声说:“您知道吗,我现在每天晚上只要闭上眼睛,就能听见那些孩子们在火海里的惨叫声。”
    关敬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此时,四院竭力想排开赵黎的视线,上面施压重重,而赵黎咬死了刘乃超的事情,把调查提上了公开日程。
    刑侦队与四院背后势力的拉锯战,正式拉开帷幕。
    而车衡心里,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第55章 无边之夜(七)
    刑侦队没有确切的证据,加上后面有人阻挠,搜查证迟迟申请不下来。
    车衡看起来比赵黎还要忧心忡忡。
    江酒臣好几天不见人影,赵黎近几天腹背受敌,也对他无暇顾及,午饭时赵黎忍不住问了车衡一嘴,问:“你是不是有什么猜想?我感觉你情绪不太对。”
    市局的食堂烟火气很足,人声吵嚷,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车衡点了点头,说:“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赵黎停下筷子。
    车衡说:“我们现在手里得到的消息里,四院的获利非常大,那个负责人敢做到这种程度,背后肯定是有所依仗,刘乃超做的那个生意……我觉得很可能也会有。”
    赵黎点了点头,这个他之前也设想过。车衡接着说:“刘乃超这种阶层的人,想要满足欲望,除了通过这种方式,别无他法,但是另一些人不一样,对有权有势的变态来说,这个世界上没有花钱买不到的东西。”
    他抬眼看向赵黎:“我们攻破那个网站之后,我大体浏览了一些,那些受害的孩子们的身份基本上也都得到了确认,有很多像裴若和陈菲一样,被拐卖的孩子也不少,已经被杀害的孩子的资料也差不多可以对上号,但还是有一些疑点。高级会员的视频区,并不都是一些极度血腥的虐待视频,还有一些……”车衡斟酌了一下用词,迟疑片刻,说,“强度很轻的猥亵视频。”
    “按理说这种视频不该在会员区,可是它们就在,那些视频里的女孩儿都非常好看,遭受的对待也不粗鲁,我现在仔细想想,那些视频倒像是广告视频。”
    这些话一出口,热热闹闹的食堂瞬间变得凉飕飕的,一阵凉意顺着赵黎的脊梁骨爬了上来,他沉思了片刻,才接话道:“那些孩子没有被找到,也没有收到任何身份信息。”
    他抬起头来,跟车衡对视,觉得如至冰窟:“她们去哪了?”
    两个人沉默片刻,车衡重新开口,说:“刘乃超是一个小卒,我不会无故保他,除非我收到了什么心仪的礼物,或许可以救他的小命,毕竟对我这种大人物来说,这是举手之劳的事情——不然万一他被抓住了,可能会惹得我一身骚。”
    “可是现在,他又被盯上了,还暴露了我另外一个窝点,这个时候,我会怎么做呢?”车衡的声音本就很有冷感,刻意压低了的声音听起来,如同深夜鬼故事档一样让人毛骨悚然。
    赵黎的心跳一下就飙到了八十迈,这四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弃车保帅。”
    “怀明,豺狼要打,虎豹还是要打,要是我们这个时候找到了刘乃超的尸体,你说我们怎么办?”
    就让这些龌龊东西窝里斗,抛出来一只老鼠给他们结案吗?就让那些还未成年的孩子在那样的集中营里面生活吗?就让那个有钱人的合法监狱矗立在江城的边角上吗?
    那要他们这些刑警有什么用?
    可是问题出现了,该怎么办呢?
    午休的热乎气过去之后,食堂又变得冷冷清清,两个人在这里从热闹坐到空旷,一颗心乱得像是被猫追得到处乱跑的毛线球。
    赵黎抹了一把脸,说:“这一阵一直盯得很紧,刘乃超肯定还在四院里面,就算他们想要壁虎断尾,也肯定要把尸体扔到我们面前,只要做了,就不可能没有证据,不复那边,我再增派一队人。”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这时的赵黎和车衡坐在食堂里,感觉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可是谁能料想到,这世上的坏事从来没有尽头,现如今的穷途末路,不过是一条陡峭山路的开端,他们才刚刚挤进荆棘丛里,后来发生的一切,才是真正的绝境。
    一个小队十二个人,两个人一组,分时段盯梢,这已经是轮到林不复的第五次了。四院里一直很安静,什么幺蛾子都没出,这么多天就开出来过一辆救护车,什么刘乃超就更是没有踪迹了,要不是林不复信任赵黎,估计也会怀疑是自家老大想破案想疯了。
    唉,不知道领导现在干什么呢。
    第六次轮到他的时候他接到了赵黎的电话:“收队吧。”
    那边的语气听着明显不是很好,林不复一愣,问:“老大,怎么了?”
    “收队。”赵黎又重复一遍,补上了一句,“刘乃超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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