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罢扭头离开,头也没回,很是潇洒地抬手挥了挥手里的报告算是告别,刚走出法医科的办公室,脸色就瞬间沉了下来。
    尸检报告的边角被捏得皱皱巴巴,赵黎走回刑侦队的办公区,对几个还在加班的同事说:“今天到这儿,回去好好休息,通知全体成员,等明天下午车衡跟不复回来,统一开个大会。”
    赵黎看了一眼手机,眼看着要到了八点,他想了想,给关敬峰打了个电话。
    “小兔崽子,我一看你的来电就心绞痛,什么事,说。”电话甫一接通,关敬峰惯常的“气急败坏”语气就钻进了赵黎的耳朵,照往常他肯定会皮个两句,这时却一脸严肃,说,“关局,想组织几件事,打报告之前,先给您打个招呼。”
    关敬峰那边微微一顿,片刻后,说:“你说。”
    “新提上那案子您审过了。那是一件案子,可远远不止一件案子。”赵黎说,“我想联合各部门,组织一起全市范围的打拐行动,另外,协同网监,摸一下部分恋童网站的ip。”
    关敬峰还没说话,赵黎接着说:“这起案子的性质,您知道,做咱们这行的,最头疼的不就是这些吗?不是我妄自菲薄,单从这一条线查,查下去,是会有所获——可那几个孩子,死了两年多,两年,关局,我有一些话说得再好听,有一些事我再想去做,可破案的几率太小了。这两个长线放出去,能不能找到这个案子的线索是一说,可至少我不能让他们白死。”
    电话那边沉默半晌,关敬峰轻轻叹了口气,说:“上次大规模打拐……是三年前的事了吧?行啊,崽子,你做去吧,这件事我给你批。”
    赵黎微微扬起了嘴角,关敬峰沉声说:“赵怀明。”
    那语气十成严肃,赵黎微微挺直了脊背。
    此时,林不复和车衡在小招待所的标间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今天发现的线索。常湘坐在病房外面的椅子上,老头状态不稳定,在里面刚睡着。赵黎的车平稳地开回了自家小区,缓步上了楼梯。
    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亮起,赵黎脚步一顿,发现自己家门口竟然躺着个人。他案子处理多了,一身的职业病,登时还以为哪个犯罪分子挑衅,在他门口扔了个尸体,随即反应过来这貌似不大行得通。他两步跨上楼梯,把那死狗一样的人一把拎了起来,就是一愣。
    此人面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平日里神采飞扬满是笑意的一双眼紧紧闭着,总是上下纷飞说一些不着调的话的两片嘴唇苍白得仿佛死人的一般,不是江酒臣是谁?
    赵黎心里咯噔一声,用力摇了摇他:“江酒臣?江酒臣?”
    手里的人像是软绵绵的布口袋,怎么摇来晃去都没有一点反应。赵黎回过味来,一把拽起他的袖口,果不其然,那伤口变得更狰狞了,黑气浓郁得几乎看不见伤口本来的模样。
    这伤……医院能治吗?赵黎脑中闪过不太着调的念头,随即把人拖了起来,打开了房门,像拖着面口袋似的把人拎进了屋里。
    这是又与那幕后黑手交手了吗?赵黎看着江酒臣半晌,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想了想,把人拖到了床上去,翻出来个医药箱,按照常规方法先给他处理一下伤口。
    之前去刺杀赵黎的人偶和蓝意遇害时留下的痕迹,终于让江酒臣隐约抓到一抹背后那人的气息,几番斗智斗勇,江酒臣终于在珠洞区的一处林间,找到了本尊。
    或者说,那人刻意在等他。
    此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面上蒙着一层布,歪歪斜斜地坐在树上,见了他,眼角弯了起来。他衣衫褴褛,破破烂烂的一层裹着一层,看起来,还是他的年代的衣服。江酒臣一眼就认出来,这人与他本是同源。
    肯做阴差事的人,心中都有放不得的执念,这人何故,竟然叛逃?
    周围林间瘴气四生,是恶鬼留下的痕迹,想必都是这人手中的炼魂。
    江酒臣横刀出鞘,在手中悠悠地转了一圈,指向树上人:“没料到还是个同僚,失敬失敬,不妨你我好好聊聊?”
    “同僚?”那人笑起来,声音甚是悦耳,难得把江酒臣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想:“活得时间长的人果然精神都不大正常。”
    “想必你这么多年还没见过你各种所谓同僚吧,不然怎么就肯乖乖与他们卖命做狗了?”那人纵身一跃,转了一圈,轻飘飘地落地,一道黑烟毫无征兆地袭向江酒臣的面门,江酒臣侧身躲开,横刀在空中优美地划了个半圆,口中讥诮道,“兄弟,你做事不讲究啊。”
    话音刚落,他一刀凌空劈下,仿佛有劈山裂海之势,一瞬林风大作,枯枝飒飒作响,对面那人却是躲也不躲,脚步诡秘地踩着步法,竟避开了刀锋,迎着他冲了上来,口中笑道:“他这一刀,你练了一千年,也不过只得皮毛。”
    江酒臣本还是悠闲之态,听了这话,脸色一瞬间就沉了下来,厉声问:“你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你是什么人。”凌厉的刀风吹掉了这人蒙面的布料,露出一张俊美至显得有些妖魅的面颊,转瞬之间他已逼至了江酒臣身前,趁他愣神的那一刹,伸手掐住了江酒臣的下巴,将其狠狠地撞在了身后的树干上。
    男人俯身,凑在江酒臣耳边轻声说:“浪尘公子。”
    江酒臣的眼睛一瞬间瞪大,横刀欲动,刀锋被看不见的傀儡线缠绕住,一时动弹不得。
    “不打算听我说完吗?”男人笑着看着他,同时,触手似的黑色的凝胶状的物体从他袖口探出,卷上江酒臣握刀的那只手,顺着旧伤,钻了进去,“他们答应了你什么?”
    江酒臣的脸色瞬间就白了几分,吊着全身的力气,横刀才没有脱手。
    “你要找的那个人,直到你失去记忆,也不会找到。”男人笑吟吟的样子,有些嘲讽地看着他,居高临下的目光仿佛看着一只蛆虫,“只有你们这些蠢货,才会拿着空头支票当救命金牌。”
    伤口处,撕心裂肺的痛苦几乎使得江酒臣神魂欲裂,听了男人这句话,他的心脏狠狠地抽动了一下,一把握住几欲脱手的横刀。
    刹那间金光大盛,傀儡线应声而断,江酒臣单薄的身体摇摇欲坠,一双眼睛却是猩红,衣袂与头发无风自起,看起来宛若一尊杀神。
    “闭上你的嘴。”江酒臣冷声说,以右脚为轴,凌空转了一圈,回身一刀狠狠劈下,刀风掠过之处,几棵大树轰然倒塌,土地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对面的男人飘身躲开,笑了起来,眸光却是阴郁的一敛,近乎嘲讽的笑着说:“你到底有没有想过,那些人为什么不让你们这些卖命的狗碰面?你就不想知道,他们在防着你们什么吗?”
    说话之间二人迅速过了十几招,江酒臣早已不支,不过是虚张声势,虚晃一招后,飞身离去。
    男人没追上去,飘然落地,看向方才江酒臣被禁锢住的那棵树的方向,一边嘴角微微上扬。眼中满是兴致勃然与嘲讽——宁可废掉一只手,也不肯放开那把刀吗?
    这人的手臂上还有很多细小的切割伤,赵黎不知道他是怎么弄的,小心翼翼地处理,可他一个糙惯了的大老爷们,想也知道做不好这差事。昏迷中的江酒臣紧紧皱着眉头,在赵黎不小心手重的时候,会抽搐一下。
    臂上的疼痛在江酒臣的识海里不住翻腾。
    ——“将军,监军中箭了!”
    ——“那狗贼算计好了偷袭我们,好在监军机敏,避开了要害,却还是被其射中了手臂!”
    ——“将军,这箭中有毒,每隔半个小时要换一次药拔毒,能不能……唉,看天命吧。”
    ——“我来。”
    赵黎小心翼翼地用棉签给他手臂上的伤口消毒,江酒臣一把抓住了赵黎的手。
    赵黎给他吓了一跳,抬眼去看,发现人根本就没有醒,皱着眉头,鼻翼上都是冷汗,大抵是做了什么噩梦?赵黎松了一口气,试图去拨开江酒臣的手,这人的手却如同铁焊的一般,无论如何也弄不开。
    第39章 地狱之门(三)
    浓郁的夜色铺陈下来,没有夜生活的乡镇中的大多数人已经进入了梦乡。天空呈现黑蓝色,包裹着陶河村这个小小的村庄,和谐美好与肮脏龌龊,都毫无差别的融为一体了。
    车衡和林不复各自占据了标间里的一张床,案子刚开始处理,需要忙的事情也不多。九点多之后赵黎就没再回消息了,不知道那边是不是又有什么事。今年案件发生的频率已经是非常高,蓝意案还在收尾阶段,赵黎作为队长,每天大会小会的忙,在这个时候开始打拐行动,真是不要命了的举动。
    林不复在那边大呼小叫的已经开了一局黑,看起来玩得不亦乐乎,实则身在曹营心在汉,眼看着指针指向了十点半,好几次打开了通讯录又退了出去,想了想,还是拨了过去,披着外套趿拉着拖鞋,虚掩着门出去了。
    “哦……原来你不在呀,我就说今天工作效率怎么这么低呢……什么,老爷子生病了?”
    林不复压低的声音隔着门隐隐约约的传进来只言片语,竟有一些温柔的意味。车衡在手机里的各个页面颠倒了几个来回,实在是没有什么事情可干。最后打开了音乐软件,插上耳机,静静地听歌。
    没多大一会儿林不复拎着手机哼哼着歌扭扭嗒嗒的走了进来,满脸都是春光洋溢,把手机抱在胸口往床上一躺,又叽里咕噜地滚了一圈,这才算发泄完心中的兴奋劲儿。
    林不复本来想跟车衡一诉衷情,可高冷的大衡只留给了他一个背影,也不知道是睡了还是没睡。
    啧啧啧,江公大出来的都是工作狂。林不复摇了摇头。
    江酒臣睁眼时,远方的天空已经亮出了一线天。他的记忆还停留在飒飒作响的军帐中,见了眼前的场景,微微一愣。
    他一扭头,正看到伏在床边睡着了的赵黎。
    江酒臣的手臂已无甚知觉,目光看过去,才发现自己竟然紧紧地抓着赵黎的手。他想起了什么,目光一下黯淡下去,不知怎的,却又勾起嘴角笑了。
    那笑容是那样的苦涩,使他看起来都不像是平日里的江酒臣了。
    那男人的一句话在江酒臣脑海中不住回荡,江酒臣盯着赵黎看了半晌——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乡里建了中心小学,校车来回也很方便,不同于早年了。很多村小都被彻底取缔,只剩下少数的几个村落或许还会留下个学校,里面的孩子大多都是家长不太有时间去接送照顾的,就在村小上学,结伴回家或者出行,很是方便。
    陶河村这个村小建设的还算不错,算是初具规模的小学,因此附近的村民,除了那种格外重视孩子学习环境的,几乎都把孩子送到了村小来读书。导致这个村小格外的热闹,每个年级居然有三个班——车衡原来在基层的时候,知道的村小大都只有一个班,一个班稀稀拉拉十几个学生。
    校长知道人是从市局来的,非常配合,把各个班级的学生资料都给他们找出来了一份。说:“两年前?应该也还是没有失踪的学生,咱们这都是小地方,孩子不多,我几乎全都认识,除了少数几个转学走的,都安安稳稳地念完书了,失踪的孩子应该不是我们这里的。”
    车衡点点头,不复说:“您别紧张,我们就是过来看看,不一定会有什么事,孩子没事最好,要是有个什么疏漏,不是也能预防万一吗?孩子课间的时候我们四处转转,您对外,就说教育局来的调研员就行。”
    校长点点头,说:“好,我们肯定配合你们办案,这里孩子不多,大体互相认识,真有什么,问也就能问出来。”
    第二节课课间,操场上热闹得不行,林不复走在这里完全没有任何违和感,扭头跟车衡说:“其实当个小学老师也挺好的,天天跟这些孩子在一起,多有朝气啊。你瞧瞧,他们都多可爱,你说那帮混蛋怎么能下去手呢?我每次看到这样的案子,都恨不得一枪崩了他们个王八羔子。”
    跟车衡比起来,林不复在小孩子之中很有亲和力,他本来就一副大男孩模样,性格还跳脱,跟孩子交流起来没有什么困难,边跟孩子们做游戏边不经意的问一些问题,别说,还真问出了点东西。
    小孩子们见他们是和校长在一起的,就断定了他们不是坏人,什么事情都想和这个招人喜欢的大哥哥分享几句,这个说前天玩的老鹰抓小鸡,那个说自己会是今年六一联欢会的小舞蹈演员,旁边的小孩接话:“我也是小舞蹈演员,还有裴若,裴若也是!裴若最好看了!”
    “是吗,那谁是裴若啊?”林不复笑着问。
    “裴若没有来。”这个小孩说。
    “裴若总是不来上学,如果裴若六一还不来,那么我就是领舞了哦!”第一个说自己是小舞蹈演员的小女孩说。
    林不复想: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儿。
    在孩子堆里混了一个课间,问了问其他班的孩子,除了这个叫裴若的孩子,几乎连缺勤的情况都没有。这孩子是四年级三班的,两个人例行公事,去询问了一下裴若的老师,裴若的老师说,孩子们说的是真的,那孩子的父亲出门打工,一两年也不回来一次,她妈妈不是什么正经人,对孩子的教育很不重视。那孩子身体好像不太好,要是请假也还好说,可是经常什么招呼都不打就不来了。本来一回两回裴若缺勤,老师还会打电话询问,后来见家长也不太爱管,就不再自讨没趣,这孩子几乎每个月都会翘个两三天的课,更有些时候连着一周都不来上课,不知道是身体原因还是家里有什么事。
    老师说着,还把去年学校联欢会的合照找出来给林不复和车衡看了一下。照片里的几个小姑娘都画了儿童戏的妆,这么大的孩子,白白嫩嫩的就没有不好看的,可裴若在几个孩子中仍然十分扎眼,大眼睛小下巴,活像一只小猫,是个十足的美人坯子。
    这倒是不能说明什么,可车衡跟林不复各种案子见得多了,再加上这起案子,直觉下就没往好了想。当即就要了裴若家长的电话和家庭住址,离了学校备车就往裴若家里去了。
    “大衡,你说这小女孩跟这起案子能有关系吗?”林不复开着车,问,“这孩子,十一二岁?发现的那几具骨骸好像也是十一二岁。”
    他想了想,好像百思不得其解似的,“啧”了一声。
    常湘的电话拨了过来,林不复把耳机插上,按了接通键:“喂,领导,什么指示?”
    “发群里的资料看了吗?”常湘问,手机开着外放放在桌子上,她盯着电脑仍在核对资料,旁边同事把初步拟好的有关打拐的红头文件给她拿了过来,常湘扬了扬下巴,示意他放在桌子上。
    “失踪档案里找到了一个孩子的身份信息。”车衡刚刚翻完,对林不复说。
    “找到了?大衡跟我说找到了一个孩子的资料?”林不复问,“哪里人?是静水乡的吗?我跟大衡再去见一下孩子家长?”
    “不是一个,是两个。”常湘说,“不过家都跟静水乡隔了十万八千里,有个h省的,有个c市的,小孩丢了三四年了,旁系亲属的关系我都摸了个干净,跟咱们这一点也不沾边。”
    林不复疑惑地皱起眉头:“那怎么……”怎么死在这里了?
    常湘早上赶了回来,听说赵黎又要搞个大事情,本来还不知道他又在抽什么西北风,不早不晚,偏偏挑了这么个死亡时机,核对结果出来后,才发觉赵黎真的很有先见之明。
    人贩子有其特殊的交易网络,活动区域大多都是固定的。一方面,经由此事启发,打拐势在必行,另一方面,说不定会得到一些意外线索。
    一举两得,就是折磨人。蓝意案关系重大,牵扯出了一大堆商政人士,此案尚在收尾,别说刑侦,经侦队这一阵也是忙得生不如死,拜赵大队长所赐,连上面的调查组都是一阵好忙,此事尚未平息,赵黎这边不甘落寞的平地一声雷,成功地把各区县分局、各辖区派出所都给拽进了加班的大网里,整个江城的所有公检法部门,谁也没捞到闲。
    林茂盛什么时候秃尚且不知,赵黎还且可挣扎挣扎,关敬峰觉得自己头上的几根毛是真的悬。
    裴若的家相比其他孩子的,住得离村小就稍显有些远,按小孩子的步速来计算,估计得有将近半个小时的路程。车衡跟林不复开车,电话刚打完,五分钟就到了。
    裴若家的小院子不大,跟人家家气势恢宏的大铁门比起来,显得是有些捉襟见肘似的穷酸样子。小院子还算是整齐,砖瓦的外墙,看起来很是干净。院门大敞四开,林不复和车衡叫了两声,没人应。索性走进院子里去敲房门,敲了半天,才有人过来开了门,女人看起来四十左右的样子,开门的时候似乎是要骂,见是生面孔,收住话头,警惕地打量了他们两个一圈,说:“你们找谁啊?”
    “这是裴若的家吗?”林不复问。
    女人盯着他们,又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林不复还要说什么,车衡拦住了他,干脆利落地掏出了警察证,女人立刻僵住了一秒,林不复说:“最近小孩子出事比较多,受害人的年龄都不大,我们办案过程去村小走了一趟,担心孩子有什么危险。”
    那女人绷着脸看着他们,突然有些嘲讽似的笑了一下,说:“能有什么危险?我女儿病了,今天才没去上课,两位警官没什么事的话请回吧,我女儿腼腆害羞,不大喜欢见生人。”
    正说着话,一张小脸从卧室里探了出来,小姑娘这个时候居然还在睡,头发散乱着,扒着门框偷瞧。
    女人顺着他们的目光回过头,说:“你出来干什么?!”
    话头到这里一转:“吹了风,你发烧还想不想好了,是不是还要打针?”
    她说完,不再理会裴若,扭过头来说:“看见了吧,孩子没什么事,你们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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