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喃喃着向宁宴靠近,语调一点一点地转为不可置信的狂喜。
    雌虫的面容全然陌生,神色却无比熟悉。他的脸在宁宴模糊的视野中逐渐扭曲,变形成那名a级军雌,倏而又变成刀疤脸的模样……
    宁宴一把拽过满是血迹的薄被,往身上一裹,摇摇晃晃站起,随后在雌虫目眦尽裂的呼喊中,倾身往窗外一跃——
    在空中的瞬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坠地后的一时半刻,宁宴甚至一度失去了对身体的感知。
    他清晰地知道自己的肋骨断了,但疼痛感居然并不分明。或者说他的每一寸骨骼都被浸在痛楚之间,每一处脏腑都在痛苦地收绞着。
    掌心的刺痛却显得鲜明。宁宴茫然地摸索着,才发觉那块碎玻璃居然还被他紧攥着,细小碎屑已经深深陷进外翻的血肉当中。
    阳光无比刺目,劈头盖脸地撒下来。宁宴连翻身的力气也无,只能徒劳地偏过头,让汗水并着血水从额角流下。
    半空中,有一道身影向他俯冲而来,身后张开的虫翼折射出耀目红光。
    ……是最后那个驾驶员,还是断翅的刀疤脸,或者那个精神力暴动的军雌并没有死?
    他已经辨认不清那些军雌的脸,但也可想而知,落到谁的手里都必然生不如死。
    对方稳稳落地,收起虫翼快步向他奔来。
    宁宴用最后的力气,将玻璃碎片锋利的边缘抵住脖颈,用力一推。
    “别过来……”
    第14章
    和木南星雄保会取得联系后,卡洛斯接管了各路段的监控权限,从数千条监控片段中迅速排查出那名军雌的行动轨迹。
    对方在劫走雄虫后登上一辆无牌飞行器,一路上多次换乘,并在大约一小时前,登上了驶往黑港口的走私列车。
    显然是要带雄虫逃往其他星球。
    第八星系周边有众多脱离帝国管制的星球。若是让他成功离开木南星进入灰色地带,那便是泥牛入海,再想将其捉拿,难度堪比大海捞针。
    以d453编下军用飞行器的速度,想要赶上那趟黑列车,十分勉强。只能说木南星雄保会实在无能,错过了最佳搜查时间,如今落于被动局面。
    卡洛斯的精神海还算风平浪静。他吩咐其他虫驾驶飞行器尽快前往,自己则展开翅翼,全速往目标方向飞去。
    远远发现悬浮列车的踪迹时,卡洛斯还没来得及减速缓冲,下一刻就看到一个身影破窗而出,从高速行驶的列车上翻滚而出。
    数百米的高空之上,卡洛斯认出了雄虫的侧脸。
    他停止扇动虫翼强行迫降,却在距离雄虫一步之遥时被对方的动作惊得屏息,几乎是下意识地用精神力弹掉了雄虫手中的碎片,随后却僵住了。
    不是因为眼前的雄虫伤势极重,已然奄奄一息;
    也并非因为雄虫的面容与证件照别无二致,唯独一双微微涣散的黑眸却满是决然,映着极亮的光;
    而是因为对方那虚弱到几不可闻的几个字,竟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声线。
    这道声音陪伴卡洛斯在漫漫长夜批阅过无数伤亡抚恤与退役申请,同样陪伴他沉沉入眠。
    这道声音大多数时候是柔软的,轻声细语的,偶尔会读到有趣的弹幕会变得轻快,见到直播间内吵架时则会染上几分无奈。
    卡洛斯听过宁宁的许多情绪。温柔的,调笑的,感激的,无措的……
    却独独不曾听过他的声音变得极度虚弱,藏着深深的绝望与憎恶。
    *
    宁宴感觉自己浮在水中,随后被水波推到岸上;片刻后又像是飘在空中,向下望见蜿蜒的盘山公路上,停着一辆面包车,车头撞在山墙上,深深凹陷下去,车前盖已经完全变形。
    正副驾驶座上是一对青年夫妻,弹出的安全气囊遮住了他们满是鲜血的脸。后排的儿童安全座椅上,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垂着头,眼睫微动,就要从昏迷中醒来。
    破损的车窗外,一只拖着长长翅膀的虫飞了进来,在狭小的空间内盘旋一圈,停在了男孩的鼻尖上——
    宁宴猛地睁开眼。
    头顶是雪白的天花板。
    宁宴盯着那片空无一物的空白,茫然地想着:这是什么时候,又在哪里?
    是那一年车祸醒来、得知双亲已逝的噩耗,还是通宵直播后晕倒住院?
    医生关切的声音从身侧传来:“阁下,您感觉如何?”
    宁宴墨黑的双眼定定地望着他,直到医生被看得有些头皮发麻了,才缓缓移开目光。
    见雄虫不应声,伊恩的眉目间的忧虑更深。病房内只有仪器规律的滴滴声,空气中的安静气氛越发显得难以忍受。
    伊恩有心想要哄对方开口,将声音放得更加轻柔,慢慢地向雄虫说明他如今的身体情况。
    “宁宴阁下,您在治疗仓里躺了五天,脱离生命危险后转入雄虫特护病房,总共已经过去八天……”
    “是卡洛斯上将把您带回来的。您应该知道他,是帝国最强大的军雌。如果……”
    “我头疼。”
    伊恩顿时没有心思再说闲话,上前查看雄虫的状况。
    宁宴脑中乱糟糟的,听到那一声“军雌”,就下意识打断了伊恩的话。
    随后在芜杂的记忆片段中,胡乱抓住一件昏迷前在心头挥之不去的事。
    “那些工作人员……怎么样了?”
    伊恩怔了一下,虽然没听懂雄虫口中的某个字音,但也能猜出对方想问的意思。他只当是雄虫口误,没有多想,急忙回答:“五位雄保会的工作虫治疗及时,枪伤都没有大碍,再过两天就可以痊愈了。”
    说完,伊恩忽地想起一个月前,小雄子发烧后醒来,也曾脱口而出一些他听不懂的音节。但伊恩早已记不清当时对方说的是什么。这个念头一晃而过,便被他抛之脑后了。
    工作“虫”、十几天就能痊愈的枪伤……
    一切都在提醒宁宴,这里是虫族,他早已不是人类,而是一只雄虫,几日前被雌虫绑架,如今刚刚苏醒。
    宁宴用力一闭眼,定了定神,再睁眼时,原先的茫然无措仿佛已经不存在。
    他问伊恩:“我的终端呢?”
    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处理。
    伊恩将放在床头的终端递给他,不放心地叮嘱:“您现在还是要多休息,不要看太久了。”
    宁宴应了一声,接过终端,打开就是满屏的未接来电和消息提醒。
    最上面是粉丝群的消息。宁宴设置了免打扰,但是@他的消息还是能够收到提醒。
    宁宴的指尖在那条消息框上方停顿片刻,却没有点进去,而是切到主页,打算先解释自己这段时间的消失。
    出乎他的意料,直播间内挂着一条公告。
    [公告:主播@宁宁早睡早起有事请假中,希望各位观众朋友们耐心等待哦~]
    宁宴心下疑惑,平台还有自动请假功能吗?他又看了一遍公告,退出去编辑了动态:
    @宁宁早睡早起
    发生了一点意外,暂时停播一段时间,很抱歉让大家担心了。
    点击发送后,宁宴点进粉丝群报平安,然后逃也似的退出。
    宁宴知道自己在害怕,但他从不会回避自己的恐惧。
    就像从前,一睁眼发现一只飞虫正停在鼻尖扑棱翅膀的遭遇,只是童年阴影的一部分,更深的恐惧是在小宁宴哭叫着将虫拍飞后,却发现自己怎么也叫不醒失去生息的父母。
    逼仄车厢内,只有被吓得动弹不得的自己,和一只寻不到出路、一下一下撞着玻璃的飞虫。
    但就算是这样,长大后的宁宴还是可以直视这段过往,甚至剔除了车祸部分、剔除了得不到双亲回应的恐惧,将自己怕虫的原因用玩笑的口吻说出来。
    所以宁宴知道,面前这道坎,他也可以迈过去的。
    他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几百虫的粉丝群,成千上万个观众的直播间……一想到有那么多雌虫在另一头听到自己的声音,宁宴就觉得呼吸不畅。
    宁宴甚至无措地想着:他们为什么会听自己直播?只是因为这个“拟雄”主播的声音最接近雄虫吗?那既然如此,他研究那些助眠内容,又有什么意义呢?
    宁宴将种种乱七八糟的想法排出脑外,不再放任自己胡思乱想。
    失联的这段时间,白果视频的负责虫也发了不少消息。
    [十天前]
    “阁下您好,这边军部联合研究所联系我们,称希望与您开展合作,不知道阁下是否有意向?”
    “阁下?”
    ……
    [六天前]
    “军部已经将您的情况转达给我们,为了不让直播间的观众担心,平台帮您在直播间挂一条公告,希望您不要见怪。”
    后面负责虫就没有再发消息了。
    宁宴随后在“陌生人消息”当中找到了军部联合研究所官方号发来的私信,对方只是提出邀请,却没有说明具体内容。
    自直播有起色以来,有不少商单找上宁宴。宁宴前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只是简单筛选几个品牌,还没来得及详谈。
    但是他一个小主播,能有什么地方能入军部研究所的法眼?
    宁宴想起刚才伊恩被自己打断的话题:“是军部的虫把我救回来的吗?”
    伊恩医生点头:“是卡洛斯上将。”
    宁宴不止一次听过这个名字,似乎是前不久打了胜仗的将领,他怀疑自己记错了:“卡洛斯上将,是收复了柯斯达星的那位?”
    ……帝国上将不远万里来到这个偏远星,总不会是为了找他这个小主播谈合作吧?
    伊恩医生自然不可能知道军部的计划,但那天他是亲眼目睹赤色虫翼的军雌从天而降,怀中抱着生死不知的小雄子的场景,至今想起来还心有戚戚。
    “是的,这些天上将一直守在外面,雄保会来虫也曾和他交涉过——他现在还在,您想见一见他吗?”
    伊恩担心小雄子一醒来就看终端伤了眼睛,想要用其他事情吸引转移对方的注意。没想到病床上的雄虫忽然瑟缩一下,方才还镇定自若的面孔遽然间裂开一条缝,露出其下的惶然。
    “我不要!”
    伊恩急忙顺着他哄:“好,不见他……”
    宁宴也被自己下意识的过度反应吓了一跳,索性低头掩饰般地划拉屏幕,拒绝交流的意味十分明显。
    伊恩见状,无声叹了口气,知趣地不再打扰,确认仪器上各项生理指标都正常后,悄无声息地退出特护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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