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王贺源最近在负责编撰农书古籍的事务,十分勤勉,现下有了进展,便迫不及待地上前邀功。
    承安帝看过奏折,笑着勉励了几句,贺源一一应下 ,志得意满地归列。
    接下来又上奏了几桩不算紧急的政务,承安帝并未当朝决断,全都等下朝后再召集相关官员商议。
    贺池不同于其他的几位王爷,领的是兵部的闲差,平日里从不抢活干,朝会奏事向来和他没什么关系。大殿里十分安静,只有大臣们出班奏事的诵读声,让他有些昏昏欲睡。
    又一桩政务处理完后,张御史出列,语调铿锵:“皇上,臣要弹劾户部尚书曾恒川,伙同两广盐运使张宣吉贪污税银,共计数百万两!”
    话音刚落,曾恒川面色大变,承安帝的脸色也在转瞬间沉了下来。
    贺池一个激灵精神过来,连忙敛神细听。
    张御史双手呈上一本奏折,继续道:“这是汐州知州孙义亲笔所书,他心知奏折通过正常途径递不到御前,便让侍卫亲自带着手书上京,侍卫在路上遭遇追杀,扮作乞丐才顺利到达京城,孙义乃微臣同科,他让手下将手书交给微臣,盼微臣能呈到御前。”
    德如下了御台,接过奏折,回身呈给皇帝。
    大殿里静得出奇,众人像是连呼吸都屏住了一般。曾恒川平日里儒雅温和的面容一片惨白,站在前方的贺泓脸色也不好看。
    “啪——”
    承安帝看完奏折,用力摔到了御案上,声音里带着浓重的怒意。
    “查!去给我查!”
    ——
    散朝后,贺池走在出宫的路上,见贺泓脚步匆忙地越过他走向宫门,心下沉凝。
    几乎是在张御史提到两广的瞬间,他便想到了前些时日暗卫禀报的贺澜突然派人去岭南的事,所以这是贺澜得到了情报派人去暗中搜集证据?看来贺澜的势力比他所掌握的情报还要大。
    曾恒川在早朝上被当场除去官服,下了大狱,无一人敢求情。
    皇上命大理寺五日内查清此案,又命人立即传信去汐州大营,让人把孙义保护起来,并指派了钦差,亲自到梧州将张宣吉押解入京。
    如此果断不留情面的处置方式,想必那奏折里定然附了不得了的证据,就是不知贺泓和曾家其他人知不知情,有没有参与其中。
    京城的天,要变了。
    想到曾家,贺池转而想起前几日送到瑞王府的礼物,不知为何,他冥冥之中总觉得,云清像是和这件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贺池回到府中,本想去清桐院将这件事告诉云清,看看他的反应,谁知刚进门元福公公便迎了上来,告诉他程樾回来了。
    贺池眉心一敛,大步回了主院。
    主院偏厅,一名身形高大的男子正坐在桌前,桌上摆满了各色美食,男子下著如飞,活像八百年没吃过饭。
    见贺池进来,他于百忙之中招呼道:“王爷安好。”
    贺池一脸嫌弃,“你是一路讨饭回来的不成?”
    程樾把最后一口饭咽下去,脸上终于露出满足的神情,听到贺池这么问,他立马大吐苦水:“王爷你是不知道南萸那边吃的都是什么鬼东西,我这几个月没吃过一顿好饭,你看我是不是都饿瘦了?”
    贺池瞟了眼他的脸,冷淡道:“没看出来。”
    程樾又摸了块点心放进嘴里,顺畅地接话道:“你看不出来也正常,毕竟秦淮第一美人对你暗送秋波你也只看得出人家眼睛抽筋。”
    他又想起什么,笑道:“对了,王爷你都成亲了,瞧我,之前不知道也没给王爷你准备什么贺礼。”他从怀里摸出块牌子放到贺池面前,“这是我遇到的巫女婆婆送的,我也用不上,送与你正合适。”
    贺池低头一看,“早生贵子”四个大字刻在木牌上,旁边还刻了一圈胖娃娃。
    莫名的,他脑海中出现云清抱着胖娃娃向他看过来的画面,贺池浑身一个激灵,把牌子扔到程樾身上,“自己生去吧。”
    程樾嘴里嘀嘀咕咕,把牌子收回了怀里,闹也闹够了,他收起了玩笑之色,正色对贺池道:“王爷,我查到了。”
    贺池捏着茶杯的手一紧,面色平静地站起身道:“去书房。”却像是强抑着什么,连嗓音都有些发紧。
    两人去了书房,关上房门,院里的下人都被遣退,只留了元福公公守在门口。
    程樾从贴身带回来的包袱中取出一个盒子,盒子里装了一株蓝色的干花,旁边还有一个小瓷瓶。
    程樾道:“我在南萸游历了三个月,四处拜访游医,却都一无所获,最后才在一处寨子中遇到一个巫女婆婆,她听到我说的症状后,说知道一种罕见的毒,可能会造成那样的情况。”
    贺池盯着那株干花不发一言,程樾继续道:“云扶花的香气,加上麝香,再和月萸散相撞,便会生成一种毒,让人的五脏六腑渐渐地衰败下去,让大夫去看也只会判为普通病症。”
    “这毒极为罕见,银针测不出来,要确认只有划破胸膛才能通过脏腑的变化辨别出来,唯一区别于寻常病症的地方便是中毒之人足底会生出一颗红痣。”
    程樾说完后,书房里静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良久,贺池听不出感情的干涩嗓音在屋内响起:“月萸散?云扶花?我的好父皇,可真是煞费苦心。”
    第13章 程昭
    程昭出身将门,从小便爱舞刀弄枪,程父疼爱女儿,觉得是小孩子一时的兴趣,便由着她来,直到程昭在这上面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程父喜出望外,开始认真地教导她。
    后来天下大乱,程父看着荒唐的皇室和深陷苦难之中的天下百姓却无能为力。
    贺晋主动到程府拜访,程父被他说动,相信他会成为一名仁慈的君主,给天下百姓带来转机,于是追随贺晋起义。
    程昭当时刚满十七岁,不顾父亲阻拦上了战场,打了几场漂亮的胜仗后便在军中扬名,连贺晋也亲口赞其为巾帼英雄。
    之后便是长达三年的征战,程昭也从最开始没人放在眼里的“程将军的女儿”成长为了赫赫有名的小程将军。
    她不仅身手好,对兵法的使用更是堪称奇诡,军师盛赞她为不可多得的军事奇才,将士们对她也极为服气,再加上程昭模样漂亮、性格飒爽,军中将领无一不倾慕于她,只是程昭无心于情爱,程将军也不勉强她,把试探求亲的人全都挡了回去。
    三年的苦战之后,他们终于攻破了京城,将前朝皇室尽数擒获。贺晋登基,建立新朝。
    贺晋论功行赏,程家自然是大功臣,程父获封骠骑大将军,一应功臣都给了丰厚的奖赏,却独独略过了程昭。
    众人心里嘀咕,虽说没有女子为官的先例,但小程将军的功绩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若什么也不给,未免让人寒心。
    程昭却不在乎这些虚名,对她来说只要能继续上战场为国征战便好。
    虽然新朝已经建立,但北方边境不稳,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众人都认为皇上多半会派程将军过去,程昭早就跟爹爹说好,到时候一定要带上她。
    几日后,登基大典和封后大典一起举办,封妃圣旨也在次日送到了众位功臣的府中。
    程昭愣愣地随程将军跪下接旨,终于明白了她和爹爹说要一起去打北方蛮族时爹爹复杂的眼神意味着什么。
    帝王权术,父亲或许已经猜到了这样的结局,可就算他是功勋满身的程将军,却也无可奈何。
    程昭想明白后,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她的身后是整个程家,她不能拒绝,也无法拒绝。
    用兵如神的小程将军进了宫,成了昭妃,她心里向往的是大漠云烟、雄鹰和草原,却只能掩埋功绩、困在宫中做一名后妃。
    但程昭心性豁达,并没有就此消沉,她不去争宠,只待在自己宫中习武练剑,看书赏花,生了贺池后,又把精力放到了贺池身上。
    程昭欣喜地发现贺池继承了她在军事上的天赋,她开始教他习武射箭,教他排兵布阵。
    后来程昭眼睁睁看着柳妃家中因意图谋反获罪,柳妃也被赐了白绫,她便知道,承安帝是容不下他们这些手握兵权的武将的。
    贺晋称帝后把糟糠之妻立为皇后,还给了众位功臣丰厚的奖赏,做足了样子,众人便都信了他是一位仁慈的君王。
    直到当年的功臣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一个个被扳倒,才有人恍然察觉,这位君王仁慈面目下的多疑善变。
    程家一直安分守己,承安帝没有拿到错处,而且大瑜也需要程家镇守边疆,所以暂时不会对他们下手。
    只是前朝便有皇子外家起兵谋反企图拥立新王的事迹,程昭觉得以承安帝多疑的性格必然对此有所芥蒂,她便让贺池伪装成不成器的纨绔,以此来降低承安帝对程家的戒备。
    于是等贺池满六岁去了上书房后,不出一个月,所有人都知道八皇子调皮顽劣,实在不是读书的料,把老师们气得不轻。
    承安帝对此却没什么表示,他从不责罚贺池,该给程昭母子的恩宠也一样不少,众人都说皇上对八皇子十分溺爱,惹人眼红。
    贺池在上书房边捣蛋边学习,背地里,程昭也把毕生所学全都教给了他。
    贺池便在这样的背景下慢慢长大,他满心以为等他成年后自请分封出去,父皇对程家的猜忌就会减轻,程家的境况也会好上许多。
    可他却终究没等到他想要的那个以后。
    贺池十三岁那年,北方大捷,他的外祖父和刚满二十岁的小舅舅却永远地留在了那片战场上。
    消息传回京城,举国恸哭。
    皇帝大肆追封程家,程昭晋为贵妃,贺池也破例被提前封为亲王,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年少的贺池却没有因此展现出一丝喜意,反而因为想念外祖和舅舅经常偷偷躲起来哭,只是没过多久,他便惊恐地发现程昭竟然也病了。
    最开始只是小风寒,后来却迟迟不好,直到慢慢衰弱。
    所有人都说是因为她的父亲和小弟离世打击过大,生了心疾,太医查不出别的,只说昭贵妃娘娘是因为心疾引发了陈年旧伤,只能好好养着。
    承安帝十分关心,珍稀药材和各种赏赐流水般送到程昭的宫殿,贺池每天去看她,总希望她能好起来,却只能绝望地看着她一日比一日虚弱。
    两个月后,程昭终于燃尽了生命。
    临死前她依然笑得温柔,她已经很瘦了,手也是冰凉的,她伸手摸了摸贺池的头发,笑着道:“圆圆,母妃陪不了你了,你要好好活着,过得开心一点,好吗?”
    贺池泣不成声,不停地叫着母妃,祈祷奇迹会发生,可搭在他头上的手却还是滑了下去。
    程昭走了。
    贺池接连失去三名血肉至亲,沉溺在悲痛中过了足足一个月才稍微缓过来一些。
    他开始回到上书房读书,背地里偷偷练功,等他从极度的悲痛中恢复理智,他却不禁开始怀疑程昭的死是不是另有隐情。
    程昭不是养在深闺的女子,她领过兵打过仗,被迫进宫也没有自怨自艾,心性之豁达非常人能比,真的会因为亲人过世便郁结至此吗?
    而且他还未成年,母妃怎么会忍心丢下他?
    贺池心里埋下了怀疑的种子,却不敢大张旗鼓地调查。他势单力薄,背后之人能悄无声息地害死程昭,说不定便能以同样的手法害死他。
    贺池开始私下里积攒势力,调查程昭死亡的真相。
    背后之人害了母妃,却不害他,很大可能不是为了储位之争,可母妃能碍什么事呢?程家都已经倒了……对了,程家!
    贺池悚然地想,外祖父和小舅舅的死真的是因为意外吗?
    贺池隐隐察觉到背后的黑手可能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行事越发小心。
    这五年来,他一边调查两位将军的死一边寻找程昭可能中的毒——太医院所有人都断定程昭是生了病,而不是中了毒,可之前侍奉程昭的嬷嬷却和贺池提过,她在帮娘娘收敛尸身时发现娘娘的脚心生了颗红痣,贺池便抓住了这处不寻常,认定程昭定是中了罕见的毒药。
    程樾被他派出去调查这件事,一走便是五年。
    外祖和小舅舅的事贺池也已经找到了线索,查到是谁害了他们,可动手脚的人三年前也死了,贺池知道他背后有人,却不敢肯定自己的猜测。
    直到程樾从南萸带回了程昭中毒的真相。
    昭阳宫种满了云扶花,每个月都会开花,而月萸散则是程昭生病后承安帝赏赐的珍稀药品,是南萸进贡的神药,据说食之百病不侵,极为珍贵。当时后宫妃嫔无不羡慕程昭,谁能想到这竟是催命符。
    烈酒入喉,贺池的眼睛被熏得通红,原来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装了十几年纨绔,亲生父亲还是杀了他最亲的三个人。
    知道程昭是皇帝害死的之后,一系列的事便都可以串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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