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而,闪瞬间的思量之后,楚维阳遂静静颔首道。
    “霍道友所言不差,此事,霍道友的想法,便是贫道的想法,你我尽都是事主之一,便是真个有不要面皮,非得教贫道将昔日的实证拿出来,今日当着诸位道友的面,赌咒、盟誓,都依你们!”
    言说着这些的时候,楚维阳和卢北海已经缓步走进了会场之中。
    因为瞧见了风波的诡谲,此时间,卢北海主动落后了楚维阳半步,教道人更为突显出来。
    只是,当楚维阳走到元门一众修士面前的时候,道人只是朝着诸修微微一笑之后,并未曾落座,反而提起一把木椅,径直拖到了一空处。
    此时间,会场内玄元两道的修士尽都坐的泾渭分明,而楚维阳所选择的空处,则与玄元两道割裂了开来,但从大略上观瞧,又稍稍接近于元门诸修士。
    随即,卢北海有样学样,也跟着,将木椅放在了楚维阳的斜后方,随之落座。
    而直至此刻,复又环视了会场一圈之后,楚维阳慵懒的倚靠在木椅中,朝着众人注视的目光摊了摊手。
    “好罢,列位,退一万步讲,不提那吾等手中没有实证的事情,可另有一处,却被诸位生生忽略了去,上明宫欲害贫道于不义的事情,总归不会是假的罢?散修琳琅一脉庞师全家老小的骸骨和行头,这会儿尽都在贫道道场左近海底里沉着呢!
    再有,上明宫的道子当初时在信笺上是怎么写的?”
    说及此处时,楚维阳偏头看向了一众元门修士。
    而原地里,不等霍柏虎回话,一旁的皇华宗道子张都反而开口接茬道。
    “是言说道友实乃邪修魔道,要白骨观的道友以相同法脉之大教道子的身份约束于你,更要诸玄门道子出于正邪之别,于道友以惩戒。”
    而话音落下时,瞧见诸修尽都看向了自己这里,张都得脸上反而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亦摊了摊手。
    “诸位若是不信,赌咒、盟誓,都依你们。”
    大抵又有不少人暗自撇着嘴想要骂人了。
    只是因着这句话,诸修终是不再凝视张都,反而回看向了楚维阳。
    而原地里,楚维阳脸上的笑容更是讥讽。
    “诸位,你们看,问题便出在此处,贫道,是地师一脉的散修,算上后面兼具的雷法与锻体之道,仍旧未曾挣脱出散修的范畴,而这三者,不论是哪一种摆出来,都不是纯粹的元门修法,是也不是?
    然后贫道,便在上明宫道友的口中,成了要被白骨观道友约束的邪修魔道!
    还有贫道身旁这位卢道友,他是散修之中的剑修一脉,诸位也曾见过他演法,连部完整的剑经都未曾见过,只靠着自己的才情生生的闯出了一条路来。
    然后卢道友,便在乾元剑宗道友的口中,成了有道争,要被赶尽杀绝的元门剑修!”
    说及此处时,人群之中那些灵醒之辈,元门道子已经展露出来古怪的笑容来,而玄门修士们的脸色则更为阴沉了些。
    只是楚维阳那冷郁的目光环视着会场,略显得悲怆的声音仍旧在不住的回响着。
    “诸位,至于今日,玄门是玄门,元门是元门,散修是散修的共识,到底还存不存在?这一代,腆颜说,散修之中出头的天骄不多,以贫道与卢道友占得前列罢?可吾等只是稍稍出头,便要被革出散修的门墙,要被划归到元门修士的范畴之中?
    这件事情,是玄门之中只一二人这么想并且这么做的?还是大家都是这样看的?若都是这样看的,那么也好,吾与卢道友勉勉强强,也能代表诸散修,当与散修之中几位隐世的大修士传书,这日后,便不再有纯粹的散修了,吾等当自称元门散修,如何?
    这件事情该好生的议一议!反正小孟道人还未曾被人找寻到,事情无有盖棺定论之说,便是吵翻天,能有甚么样的结果?可散修到底还是不是散修这件事儿,依贫道看,今日便能够有个结果!若这果真是天地之间的大势,吾等自然不会违逆!
    可若这只是玄门之中两三人的腌臜算计,只是那上不得台面的阴私伎俩,事涉道统之争,这是道争之中的道争!莫怪贫道要当众将之揪出来,与其以决生死而定胜负了!”
    话音落下时,是楚维阳这里蓬勃展露的杀念,霎时间便好似是要刺破这偌大会场的穹顶一样!
    而在这样凌厉的杀机环绕之下,诸修也好似是后知后觉般的才又回忆起来,眼前之人是怎样攫取那偌大声名,是怎样在外海鼎立道场,号琅霄山主的!
    而且,也许并非是上明宫的道子谋算落空,实则不过是楚维阳的手段真正高卓而已,才能够有庞师一行尽皆覆灭,才能够有楚维阳今日坐在此处,朗声言说此事。
    一派沉默之中,楚维阳环视四方,心中只是冷笑。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主动从道场之中走出来,到底是为的甚么,而之后的诸般行事,第一要务又是什么。
    毕竟,自小孟道人伊始,诸般事情尽都发生在楚维阳的“家门口”,躲个一时半刻还无妨,若是长久的时间都不现身,待得风波真正变得汹涌起来的时候,只怕反而要被人怀疑上。
    而且就像是此刻上明宫修士不在,纵然是玄门同道几经遮掩,终归还是将白骨观的道子生生被泼出了脏水来。
    倘若自己不现身,便无从确定这风波又要“无常”到甚么样的境地,许是要被有心人以同样的手段对待。
    而唯有自己切实的现身在此地,才能够及时的将一些说法驳斥,将一些脏水避开。
    甚至还可以更进一步,便像是此刻一样,主动掌握着言语的权柄,推动着那无常的风波,朝着自己料想的局面演化——
    将一件事情彻底的盖棺定论,在最短的时间内锤死,并不是楚维阳的目的,不论是上明宫还是五行宗的诸修受到波及,尽都只是楚维阳的次级目标,楚维阳真正的主要目标,终归还是要落回到这场风波的初衷上面来——
    乱!极尽可能搅乱局势!并且尽可能的延长这纷乱的风波,而最终的目的,则在于为自己道场的蜕变与升华争取时间。
    若这样讲,上明宫与五行宗都还算不得甚么,真正被楚维阳谋算进这场谋局之中的,实则是九元螺圣!
    他愈发能够清楚的分辨出来,甚么是目的,甚么是达成目的所需要经历的过程!
    因而,在楚维阳发觉到小孟道人意欲掳夺自身修法的事情,已经被霍道子先一步拿出来攻讦上明宫之后,楚维阳便主动转变了策略,将风头落回到最早的这一桩已经在外海传遍,并且教人无法辩驳的事情上面来了。
    于是,原本显得嘈杂的会场,登时间,复又在楚维阳这般的逼问下,噤若寒蝉一般,尽皆陷入了死寂之中。
    一言而决散修归属?
    若是真个教散修归入元门一脉,这甚是是远迈五行宗法脉外泄的大势!是真正足够改变玄元两道盛衰的大势!
    沉默,长久的死寂一样的沉默。
    连带着,原本想要迈步走入会场之中的允寿,也生生顿住了脚步。
    而就在这样的沉默之中,楚维阳的声音复又缓缓地响起。
    “既然如此,便莫怪贫道一个个的点名了,纯阳宫的道友何在?说句准话罢!贫道要见你的心意,赌咒、盟誓,自己选一个罢!”
    第426章 回首尤是杀伐劫
    回应给楚维阳的,是人群之中一少年道子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
    天可怜见,这便是在天骄道子之中也算是小辈儿的,师门之中的诸位道子尽都齐出,往道城之外漫山遍野的搜寻小孟道人去了,只他一人留驻在道城之中,未曾想第一日来会场内看热闹,便遭了这样的事情。
    只是感应着楚维阳那自始至终沛然的杀念显照,这少年道子却也明白,这桩事情是躲不过去的。
    毕竟,这已经不是楚维阳个人荣辱的事情,再加上卢北海这里近乎相同的境遇,这已然是道争,而且是道争之中最无可缓和的那一类。
    因为这种说辞太近乎玄门诸修士的理念,因此,反而是玄门的诸道子对楚维阳颇感同身受一些,哪怕明白楚维阳言语之中多少有些夸大其词,但却始终不觉得道人是在咄咄逼人。
    而也愈是这样认为,纯阳宫的少年道子便觉得自己应该配合着楚维阳开口言说些甚么,赌咒盟誓也无妨,至少将纯阳宫从这场风波之中摘出去。
    而且即便是抛开这些大势不谈,只论私交,昔日里镜缘仙岛的龙王宴饮上,自己也曾经被五毒道人磋磨过自身的道法根基,因之而抵至了圆融境界。
    说起来,尤还欠着一份人情呢。
    当然,随着少年道子的起身,自赌咒盟誓再到言说散修的归散修,玄元的归玄元,一番话术,尽都是玄门修士惯用的套话,说辞里不留话柄,但该表达的意思却已经尽都表达清楚。
    少年道子以为这些便已经是事情的了结。
    可事实上就在他应着楚维阳的点名而站起身来的时候,人群之中已经有着不少的修士,相顾无言之间,亦有着别样的心绪生发。
    这天底下的事情往往就是这样,风波涌起的时候,定住某一家圣地大教,则往往诸般经年旧事全部牵扯出来,便是依仗绵密的大网,而在这张网中辗转腾挪,遂见得风波之繁杂,教人理不清头绪。
    而等到世人再回看的时候,真正教人理不清头绪的,实则并非是风波本身,而是那圣地大教自古史之中经年累积下来的因果运数。
    那才是真正教世事无常的内核。
    因而,瞧见纯阳宫的少年道子起身的时候,在他们的眼中,所谓的套话,所谓的赌咒盟誓,已经没有了分毫的意义。
    诸修所在思量的,实则是纯阳宫与上明宫之间的旧怨。
    两宗倒不至于如同五行宗和神宵宗一样,在法统的因果上曾经有过明晰的变迁过程,也正因为这过程的明晰,而愈发教他们彼此攻讦,宿怨一代又一代的累积着。
    对于纯阳宫与上明宫而言,他们之间道与法的界限没有那样的明晰,显得甚为朦胧模糊起来,一面义理是先天纯阳之道,一面功诀是天罡纯阳之法。
    法统不曾变迁过,但两宗的道与法,实则有着直指核心关隘的部分相互重叠着,这几乎意味着,有的道与法被一人作为道途叩开了金丹境界的门扉之后,便注定要堵死另一宗后人的路。
    这是纯粹的道争!
    哪怕因为这种界限本身的模糊,长久以来,教两宗的门人都较为克制,但是道争本身带来的摩擦却是经年不断的。
    而且,反而正是这等长久的摩擦与克制,最易教在长久的紧绷之后迸发出轰隆如山火的声势!
    甚至在不少人看来,哪怕有朝一日,五行宗与神宵宗的法统问题能都得到有效且妥善的解决,只怕纯阳宫与上明宫的旧怨,都很难得到有效的开解。
    那便是一颗雷珠,一颗埋在两宗之间的雷珠,经年吞纳着天地变迁之间的力量,不知等到甚么时候,便会在人措不及防的时候轰然间炸裂开来!
    而如今,正值上明宫焦头烂额的时候,若是这一宗的声势再更进一步的衰颓下去,许是便该纯阳宫的修士有所动作了?
    不是落井下石。
    而是斩草除根,赶尽杀绝!
    涉及道争,从来都没有甚么温情脉脉的事情,只有你死我活!
    而纯阳宫的诸位大修士与天骄道子,想来不会不明白这样的道理。
    只要将一边彻彻底底的摁死,不仅仅无有因果清算的弊病,甚至还能够教纯阳宫的运数大昌,自养炼纯阳的道途上,走出更灿烂的路来!
    虽然,这种道法义理上的重叠,几乎每一圣地大教之间都有着类似的磋磨,可一来涉及根髓与关隘修法的部分往往少之又少,二来尽都具备着浑厚底蕴,彼此间唯有克制一条路可走,否则便是两败俱伤。
    可如今的局势,谁教上明宫倒霉呢……
    因而,自始至终,纯阳宫的少年道子浑不知自己的起身,教诸修生出了多么繁杂的心绪来。
    而紧接着,楚维阳裹挟着那沛然的杀念声势,复又点出了策星山的名字出来。
    一边是三十六天罡之道,一面是以辰光映照星图法阵之修法,虽然一直不曾发展成为道争,但是除却纯阳宫之外,策星山便是与上明宫的道法相重叠最多、最明显的圣地大教!
    而当那与楚维阳也算是相熟的策星山道子不得不站起身来,以极尽于复杂的神情,开口言说着同样的套话,符咒盟誓的同时。
    这会儿,哪怕是最为迟钝的修士也已经回过神来,明白了楚维阳的所作所为目的何在!
    他分明言说是散修大势与名分的问题,可是道人的一举一动,字里行间的言外之意,却仍旧直指上明宫,是小孟道人事情的余韵与延宕。
    局势愈发显得纷乱起来。
    在五行宗与上明宫几乎要不死不休的当口,楚维阳用这样的方式,暗戳戳的点出了几家同样与上明宫事涉道争的大教,并且将之主动推到了台前来。
    不只是纯阳宫与策星山,因为曾经真切的洞观过小孟道人的心神记忆,楚维阳明晰且熟稔的掌握着这一部分道法重叠的理念,在他的心神记忆之中,有着一整张完整的名单。
    于是,当楚维阳那冷郁的声音第三次、第四次……接连不断的响起来的时候。
    诸修面面相觑之间,尽皆觉得事情已经愈发濒临失控,至少这风波在楚维阳的三言两语之间已经彻底教人理不出头绪来,看不清楚将要发生甚么,甚至无从有效的得以推演诸般。
    可说来也奇,明明局面在楚维阳的引导下,愈见得纷乱繁杂,可是回过头来一看,这上明宫反而越陷越深,若果真楚维阳的推动能够见得成效,哪怕是拿住了小孟道人,只怕在诸宗的群起而攻之下,怕也要脱一层皮去。
    甚至,尤有万劫不复的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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