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间,无须楚维阳法力灌涌,更无须手腕用力,轻轻的颤抖与嗡鸣声之中,刀刃处有锐利的锋芒化作寒意透出,直直袭在齐飞琼的脖颈处,教楚维阳能够清楚的看到,原本之前蒸腾着热气并且流淌着汗水的细长脖颈,忽地因着寒意,浮现出细密的鸡皮疙瘩来。
    齐飞琼仍旧匍匐在丹室温热的地面上,一手的手肘拄着,支撑起身躯起来,没有回首看向楚维阳,而是像被宝刃的锋芒与寒气所惊醒一样,呆愣愣的看着那莹白如雪的刀身上细密的叠鳞龙纹。
    短暂的沉默之后,直至楚维阳那切实的杀念也传递而来,教那细密的鸡皮疙瘩蔓延到她皎洁如玉的脊背上来时,齐飞琼才像是忽地又被进一步惊醒了一样,身形猛然间打了一个寒兢。
    再开口的时候,许是因着长久的嘶吼龙吟声音,齐飞琼的嗓音,竟然比之曾经在森森鬼蜮之中磋磨过的楚维阳更为喑哑。
    “你想杀了我?在做过这些之后,你想的却是杀了我?”
    原地里,楚维阳身形未曾有分毫挪动,只平静的声音传出。
    “贫道欲要杀谁,不是看自己做过甚么,而是看那人做过甚么。”
    只是话音落下时,到底那凌厉的杀机未曾再有甚么变化,不曾消散,但也不曾一点点继续攀升。
    遂因此,齐飞琼松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嘶哑的声音里不自觉的带出了些慵懒的意味。
    “可我是皇华宗的道子,说不好听的,本也是宗门养大的炉鼎,自是别人教我做甚么事情,我只有听命的份儿,哪里有自己的选择?”
    听得齐飞琼这般的话,楚维阳却只是沉默着无动于衷,只是那杀念萦绕在宝刀的锋芒处,不增也不减。
    楚维阳的态度很是明确,那些尽都是齐飞琼自己的事情,他只看发生了甚么。
    许是这会儿两人尽都处于神魂前所未有空明的瞬间,齐飞琼遂也直接从这无声息的沉默之中体悟了楚维阳的心意。
    于是她继续说道。
    “我修的是辅天升云的路,打知晓入定观照,搬运坎离的时候,便明白会有这样一遭,可这不代表着我心里没自己的想法,不过是长久岁月过去,受着师门的磋磨,一点点认命罢了。
    可纵然是我认了命,却还被人算计了,浑没有被当做真正的师兄妹看!
    思量清楚这背后的算计了之后,我便本就没有了回头的路,五毒师兄,或者,我是要喊你楚师兄?
    道途定下,便都是无悔的路,可我若顺着自己的心念,便该有属于自己的选择,他只是皇华宗的道子而已,未来走到哪一步,尽都是说不准的事情。
    可你是古圣宗的根苗,能有今日的成就,便证明古圣宗的底蕴与气运还在,许是我一念之差,要错过的便是真正一飞冲天,辅天升云的通衢之路!
    踏足修行路,便没有人想要死,我也渴求活着,楚师兄,教我活着,能帮到你更多。”
    原地里,楚维阳仍旧无动于衷,只冷冷地看着齐飞琼。
    有过性命相见的经历,教齐飞琼洞见楚维阳的道法跟脚,明白那不是五毒,而是玄冥丹鼎的义理,并不是甚么难事儿。
    楚维阳的杀念,本也生在此处。
    于是,短暂的沉默之中,楚维阳缓缓地开口道。
    “你因宗门昔年的安排而生怨,能够今日与贫道有这样的说法;我又如何能信你,不会因为今日的遭逢而生怨,来日也背弃贫道,再有这样一遭?”
    原地里,齐飞琼愣怔的偏头看着抵至在脖颈处的刀身,痴痴地看着那叠鳞龙纹,听得了楚维阳的话,只是莞尔一笑。
    她没有直接回话,而是缓缓地扬起了另一只手,仿佛是唯恐楚维阳再有甚么误会一样,她手中的五色灵光展露的极其缓慢,最后一点点显照出,灵光拼凑成袖珍的五色龙相,自掌心之中盘旋。
    这会儿再看去时,那五色龙相浑然皆真龙模样,不复蛇蛟之形。
    “师兄知不知晓皇华宗自古以来是如何防止炉鼎反噬的?我们这一脉既然能论算成嫡传道子,自然不能真个被像是顽意儿一样的侍弄,甚么神魂种禁制,丹田锁符咒之类折损人性命根基的事情是做不得的。
    盖因为皇华宗的防备手段,直指在法门的修持上面。
    如我这蛇蛟变化真龙的进境已然开始,却是因着师兄才开始的,可这一遭之后,只我如今的法力蜕变真龙,倘若早有修为进益,修持的仍旧是原本的蛇蛟之法,因而欲要真龙法力圆融精纯,还需得再求到师兄这里。
    变化的门扉已经洞开,可是师兄才是那个拿着钥匙的人。
    拿着的更是因道与法的编织而化为唯一的那把钥匙。
    日后这修行路能够走到哪一步,不止在于妾身才情,更在于师兄你。
    我若背弃师兄,莫说再复刻今日这遭,只别人精气神入我真龙法力之中,便是道法反噬,教我根基损毁,身殒道消的时候。
    妾身修持着炉鼎法,这本就是无形无相的禁制与符咒,制住了妾身性命。”
    此言落下时,楚维阳立身在原地里,仍旧沉默着不动身形,但齐飞琼能够真切的感应到,那蕴含着杀念的寒意,已然在宝刃的锋芒处开始一点点的消减了。
    刚刚的话,是教楚维阳见了自己的心意,接下来,便该趁热打铁,言明利害。
    许是因着自身真龙法力蜕变的缘故,齐飞琼的思感与念头前所未有的迅捷,很快便从楚维阳的杀念之中把握住了那些脉络,从繁复的枝节里看到了关隘与要旨。
    于是,只留了短暂的时间给楚维阳思量之后,齐飞琼愈渐慵懒的喑哑声音便继续响起。
    “这会儿我便是砧板上的一块肉,师兄想要杀我,便是动动手腕的事情,可我到底是皇华宗的嫡传道子,是奉了师门的命令来给师兄折腾乱子的,这不是这场灾劫能够遮掩过去的因果。
    到时候,横竖都是一位元门大教道子死在了你的手上,是于风波里横生波折,于师兄也是件麻烦事情。
    而只消我活着,不过也只是斩断了跟张都的牵系而已,我仍旧是皇华宗嫡传道子,掌握着真龙法力的嫡传道子!
    只要不外泄宗门秘法,不背弃师门,不过也就是被长老们说道两句的事情,许是日后师兄成就越来越高,我于师门之中也能因之而平步青云。
    当然,许是张都要为此事来寻师兄麻烦,只是我想着以师兄的蛮霸,在张都面前护住妾身,还是绰绰有余的罢?”
    这般说着,齐飞琼已经感应到了楚维阳的杀念更进一步的变化,有所波动,却又有泰半不再是冲着自己来的了。
    于是,齐飞琼的脸上甚至带出了些许的笑意,她那显照着五色龙相灵光的手掌,竟虚虚的抚在了宝刃上,到底是皇华宗的秘法,此时间,齐飞琼的真龙法力洗炼而去,愈见得连宝器上的灵光都丰沛纯粹了许多。
    那是叠鳞的龙纹。
    “不说外物,不说妾身在皇华宗,能给师兄带来的好处;也不说收拢了大教道子做炉鼎,能有甚么样的风流声名来增加底蕴。
    只说最根基处,只说道与法的变化。
    这炉鼎法虽然教妾身蜕变真龙法力,可是师兄仔细感应一下自身的法力,其雄浑,其进益,合该是远胜长久的苦修!
    还不只是这些,刚刚你我性命相见,师兄,古圣宗法门的声名,妾身还是知晓的,名唤……五脏食气精诀?
    依稀记得百花楼的坊间传闻……
    因而也明白,师兄修法的根基,在于胃囊丹鼎,在于五脏脉轮,而吾宗道与法,要旨在于五行之龙相。
    于师兄有所进益之处,不止是法力的养炼,更是五炁玄冥的调和,是五脏脉轮的龙气温养,是由内而外的脏腑乃至道躯蕴养。”
    终是说到了最紧要的好处。
    对于楚维阳而言,甚么因果,甚么与张都的争锋,都没有自身法力与修为的提升来的更紧要的事情。
    而且,楚维阳切实的体悟着自身法力与五脏脉轮的变化,体会着那种于圆融无漏之上愈渐顺滑的诸气流转,那仿若内天地寰宇的通泰,一法变,而诸法皆有所应,愈教楚维阳感悟良多。
    也正此时,楚维阳缓缓地挪开了宝刃。
    寒光消散去的同时,齐飞琼也终于彻底松了一口气,明白自身的性命直至此刻方得以了保全,也明白了自始至终楚维阳最紧要的事情是甚么。
    于是,她第一次回首看向楚维阳,仰着头,泛着盈盈水光的双眸怯生生的迎着楚维阳空洞的眼眸。
    “师兄,可要一个人的兀自体悟,总有差池在,可要切实感触一下《五蛇辅天升云飞龙经》与《龙蛇蛰形藏景洞渊归元诀》的映照?这可是皇华宗一脉炉鼎秘法,寻常人见都见不到呢……”
    回应给齐飞琼的,是雷霆与焰火交织的斑斓明光。
    有恍如山岳一样的庞大阴影一点点涌现,将伏在丹室地面上的齐飞琼的身形全数笼罩在了这阴影之中。
    侧旁处。
    那通往库房的石壁窟窿里面,是玉蛇探头探脑的小动作,不时拧动着蛇躯,吐着蛇信,发出些报仇雪恨了之后洋洋得意的欢鸣声音。
    似是从另一方天地寰宇,与丹室内的五龙吟啸声音相应和着。
    ……
    是日,因逢金玉仙缘,楚维阳五行安泰,辅天升云,擎虎胯龙,得以入筑基境三层。
    第262章 龙蛇起陆五色悬
    “玄冥丹鼎内,五炁脉轮中。”
    “御诸煞而演四时,掌水火而降龙虎。”
    “古元门圣教独根苗,今历劫混炼诸宗法。”
    “……”
    “因是奴婢,噬心唤命。”
    “至高至上,至亲至尊。”
    “截云法剑元胎灵韵道果虚君。”
    齐飞琼嘶哑且疲累的慵懒声音好似是从另一片渺远的天地间传递而来。
    只是这一刻,齐飞琼切实的展露出了与丹胎境界修士真灵的差距来。
    哪怕有着长久以来法力气机的浸染,更有着如今同参阴阳大道的道法与性命的交织,齐飞琼都用了极缓慢的进程,方才以筑基境界的魂魄,于楚维阳的泥丸宫内凝练出幽光,复又以幽光显照成符咒,最后更是在《尸解炼形图》的洞照帮助下,方才真切的显现出朦胧的神形来。
    比之早先时范老意欲夺舍楚维阳的时候,楚维阳自行显化的神形看起来都还要孱弱一些。
    事实上,齐飞琼如今所展露的,才是玄元两道大教道子的普遍神魂本源的水准。
    除却如白骨观和离恨宫白云洞这类单独列有性功传承的法统,余下的诸宗,都不会在筑基境界打熬道法根基的时候,将太多的精力朝着神魂功诀倾斜,至多是在法统的传承之中有那么一两部调养秘法,用以性命相谐。
    齐飞琼便也如是。
    而像是楚维阳这样,不只是修持着《尸解炼形图》这样精要的性功法门,更是在自昔年养炼二十四正剑意的时候,便已经开始汲取魂魄之力,以蕴养魔念。
    虽说昔年时的手段粗粝了些,可是在有着玄真宝鉴梳理之后,楚维阳与此中的累积早已经堪称浑厚,不敢说比过白骨观和离恨宫的道子,但也走在了诸修的前列。
    好在,随着《噬心唤命咒》的诵念,伴随着神魂之中气机的牵系,《尸解炼形图》上幽光洞照,总归还是教齐飞琼的朦胧神形一点点凝实起来。
    而随着齐飞琼的身形凝实,她已抬头看向那面悬在灵台上空的道图。
    旁人看去时,只觉得道图上的画卷瑰丽。
    但对于齐飞琼这样圣地大教出身的道子,太能够明白,这道图之中的一草一木皆都映照诸法,而如此繁浩的波澜壮阔景象,意味着甚么,便已然不言自明。
    当她以为楚维阳是散修天骄的时候,倏忽间洞见了楚维阳的盘王宗根底;当她以为楚维阳只是纯粹的圣宗根苗时,楚维阳又因着最后的不放心,教她诵念了庭昌山的《噬心唤命咒》。
    而当她以为这就是极限的时候,道图上被四野二十四诸界无量辰光剑气洞照的浩渺世界,却向齐飞琼展露着楚维阳真正浑厚的底蕴。
    与此同时,齐飞琼的目光也不着痕迹的从那面玄真宝鉴上一扫而过。
    同为元门大教,她自然也认得离恨宫的秘传法器形制。
    事实上,在瞧见这些的时候,齐飞琼的心中,便已经浑然没有了刚刚楚维阳强命她诵念《噬心唤命咒》时那一闪瞬间的愤懑了。
    这样的浑厚底蕴与跟脚,教齐飞琼彻底的震撼,进而教齐飞琼竟反向为楚维阳开脱起来,这世上唯有那些真正的天骄妖孽,同一时代冠绝诸同道的二三人,才会有这样唯我独尊的凛然气势,也唯有这样的人,才会对除了自己之前的任何人与事情始终保有三分犹疑。
    并非是生性多虑,而是他们比起相信别的事物而言,永远最相信的都只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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