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凌厉的罡风裹挟着无形的剑气席卷而来的闪瞬间。
    原地里,丹霞老母便已经眯着眼睛看向了清河道人蹈空步虚而至的身形,她的脸上无喜无悲,仿佛并不觉得在生死斗法之中忽然要以一敌二是件多么麻烦的事情。
    下一瞬间,她甚至尤有余裕,回身看向清海老道,静听着他那狷狂且疯癫的大笑声音,然后露出了一个讥诮的笑容。
    那笑容甚是刺眼,仿佛是老妪立身在九霄层云中,在高高在上的俯瞰着甚么阴沟泥塘里的渣滓,在俯瞰着甚么鬣狗也似的畜生。
    总而言之,那不该是看向另一个人的目光,更不该是看向金丹境界大修士的目光。
    清海老道的大笑声音戛然而止,在他那癫狂的心境之中已然变得十分脆弱的尊严,在这一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耻感与刺痛感。
    从没有人,从没有人在与同境界修士在关乎于因果之类的气运天数的生死斗法之中,还需得在紧要时候,靠着另一个人的助拳来救命。
    许还不如死在刚才。
    这样的念头刚刚一升起,早先时的思绪惯性又重回了清海道人的思感与念头之中,他只觉得从这一刻起,甚么身后名,甚么留注史册的事情,尽都全完了!
    晚节不保!
    一念及此,清海老道仿佛真个变成了甚么渣滓,甚么鬣狗一般的人物,他心神之中最后的一抹神智仿佛在这一刻都溃散去了,只剩了无边的羞愤化作了那股没来由癫狂的薪柴与资粮。
    “杀了她!师弟,出手!杀了她!今日伐山破庙!断庭昌山道统!”
    那尖利的声音在五色焰火长河的回旋下兀自炸响的闪瞬间,远天之际的清河道人尚还未曾听闻言语,自然也无从谈起反应,可原地里的丹霞老母却复又折转过身形去,看向清河道人那里。
    短时间内,清海老道已经不在她考虑威胁的范围之内,那老货已受了很重的伤,只这一道五色焰火长河便足以围困住他许久时间。
    于是,丹霞老母在这一闪瞬间,便将全数心神尽都落在了那疾驰而来的清河道人身上。
    没有丝毫的犹豫,丹霞老母将手中玉壶一扬,霎时间,那镂空的玉壶之中,从每一道缝隙里,都有着丹红色的焰火显照而出,反向将玉壶包裹在内里的瞬间,登时间化作了一道圆融的火球,紧接着,那丹红色的火球霎时间又朝着内里坍缩了去。
    恍若是一点灵光,恍若是一枚宝丹,紧接着,便只那一枚璀璨夺目到教人看去时只觉得内里晦暗的一点明光悬浮在了丹霞老母的身前。
    老母抬手朝着那证道法宝凝练成的一点灵光凝聚而去,可是自己那干枯的手掌还未曾触碰到那一点灵光的时候,那灼热的温度,便在这一刻将老母的手掌炙烤成焦黑颜色。
    闪瞬间,皮肉皲裂,鲜血渗出。
    刚刚生生承受着无边血焰,将之尽数镇压在那血肉模糊的一臂之中的时候,丹霞老母都未曾有过丝毫神情上的动容,可是在此刻,当那灼热的温度炙烤着老母手掌的时候,竟反而教丹霞老母忽地展露出了痛苦的神情。
    也正是此时,就当丹霞老母一咬牙,一狠心,就要彻底将那道明光紧攥在掌心之中的时候。
    忽地,她的动作猛地一顿。
    紧接着,丹霞老母猛地松开了手中的那一道灼热明光,再看去时,焰火重新膨胀开来,复显照出内里宝器的模样。
    只是许那秘法诡谲,只这么闪瞬间,便已经伤了宝器,玉壶上已经隐约能瞧见几道极细小的斑驳裂纹。
    可这会儿,丹霞老母仿若是全然未曾瞧见法宝上的损伤一样。
    她苍老的脸上在这一瞬间猛然绽放出了欢喜的笑容。
    “师兄……”
    而不知何时,清海老道那声嘶力竭的笑声忽地戛然而止,再看去时,一个身披龙虎道衣,手持青枝竹杖的中年道人已经立身在了不远处,脚踏着丹霞老母划下的五色焰火长河。
    那分明有着焚灭万物一般威能的南明离火,此时间在那中年道人的掌握之中,却愈见得温驯。
    只是与丹霞老母那一闪瞬间的欢喜变化不同,这会儿,那中年道人只冷冷地看着满脸血污的清海老道。
    “奇了怪了,这么些年,你还没教人给弄死?”
    话音落下时,原地里,清海老道只有那且惊且惧的份儿,许是刚刚喘息的太过厉害,老道的嘴巴张了半天,一阵嘶哑的气音喘息之中,却生生是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
    而中年道人那冷郁的神色里,愈见得些杀意酝酿。
    “你管这顽意儿叫天数?还伐山破庙?断绝道统?”
    “老厌物,我来教你看看甚么叫天数!”
    “旁人不收你,天地不收你,那贫道来收你!”
    话音落下时,不等清海老道这里再有甚么反应,立身在焰火长河之上,中年道人已经猛地将手中的青枝竹杖甩出。
    竹杖的一段自五色焰火长河上划过,登时间,随着中年道人扬起竹杖,朝着清海老道那里虚虚点去时,那南明离火随即被道人卷动,伴随着青枝竹杖的破空,在凛冽的罡风里划出了一道焰浪。
    那灼热的气息即将扑面而来,可就在清海老道艰难的引动着体内几若枯竭的气血之力,要挪动着苍老的身躯往侧旁去避的时候,忽地,老道感觉到了一种滞涩的感觉,并非是源自于体内的滞涩,而是方寸之间天地寰宇的桎梏。
    而不知何时,一道晦暗且朦胧的乌光已经将清海老道笼罩在了内里。
    仿佛是从中年道人手中的青枝竹杖扬起的瞬间,这道乌光便已经将老道罩在其中,这一切似乎是那道竹杖一段焰火的映照,似乎正是那中年道人道与法的一部分。
    天地寰宇,阴与阳,水与火,一物应一物。
    这一切在中年道人那轻描淡写的举动之中,都显得是那样的自然而然。
    这一瞬间,光阴与岁月似乎定格,与此同时,磅礴的思感和念头在清海老道的惊惧之中倏忽间膨胀开来。
    他能够清楚的感觉到那晦暗且朦胧的乌光开始在自己的身周愈渐凝实起来,他能够清楚的感觉到四面八方的云层水汽在朝着那乌光汇聚而来,它能够感觉到那水汽凝结之中先找出的先天八卦之道韵。
    它……它感觉到了伴随着水汽的汇聚,伴随着乌光的显照,伴随着道韵的凝聚,是愈发厚重与浓烈的妖兽血煞之气在朝着它的四肢百骸灌涌而去。
    它想要竭力的挣扎与反抗,可惜却无能为力,那每一滴混合着乌光的水汽里面,都像是蕴养着无上的符阵,都像是具备着太一真水大成之后的万钧之力。
    这些教它无从挣扎,教它一点点在道与法的磅礴中被镇压,教它的四肢百骸、通身气血都被那厚重的侵蚀而来的妖兽血煞所影响着。
    然后,是无尽漫长的几若酷刑一样的折磨,老朽的骨骼被打碎之后重塑,筋肉被磨灭成齑粉之后复被裹成肉泥,连带着气血都崩散成水雾,复又与乌光和煞气熔炼在一起。
    而当中年道人手中的青枝竹杖真正敲落下来的时候,原地里,哪里还有清海老道的身形,浩渺罡风层云之中,唯有一只九面玄龟懵懂的悬在那里。
    砰——!
    竹杖敲击在九面玄龟的龟甲上,玄色龟甲恍若铁石一般,其上尽是繁复至极的恍如篆纹一般的龟甲裂痕,看去时,处处尽都闪烁着寒光。
    与此同时,那竹杖一端裹挟而来的南明离火,在这一刻像是被道人以大法力改变了形与质,那焰火恍若是甚么溪流与琼浆一般,竟随着竹杖的点落,一点点顺着那龟甲的缝隙流淌开来。
    倏忽间,等一道风席卷而过的时候,再看去时,仿佛是朱砂墨沁在了玉符的纹路中一样,玄铁一般的龟甲上,复也这般奇诡的镶嵌着一道道凝固的赤色美玉。
    丰沛的灵光流淌在这金玉交杂的龟甲上面,倏忽间,有妖兽血光冲霄而起,有灰黑色妖风煞气冲霄而起。
    可浑然不见了剑气,不见了玄家的清净妙法。
    敲竹唤龟吞玉芝,鼓琴招凤饮刀圭。
    近来透体金光现,不与常人话此规。
    敲竹唤龟吞玉芝……
    此正是丹青元宗一脉水火秘术、古法妙诀也!
    直做罢了这些,那中年道人手中竹杖的一端仍旧点在那九面玄龟的龟甲,此时间方才看向已经抵至近前的清河道人。
    此时间,清河道人的脸上尽都是错愕与苦涩交织,他许是最一开始便没有这个出手的想法,如今更瞧见了中年道人的身形,更绝了自己出手的心思。
    “误会,道兄,此中皆是误会……”
    没等清河道人说罢,原地里,中年道人冷哼一声打断,随即戾喝道。
    “误会!误会!都甚么光景了,还只扯着误会!打得过就要伐山破庙断绝道统,打不过就得坐下来听你说误会?滚!趁着贫道这会儿还愿意与你说话,赶紧滚!回去拿家底儿出来,来换你家大师兄!”
    话音落下时,中年道人似是怒极,猛地将手中的竹杖敲在龟甲上面。
    登时间,妖兽哀鸣,那龟甲之中,随即便有着暗红色的鲜血被这一下敲击镇出。
    原地里,清河道人复又一退,只闪瞬间思量过之后,随即躬身朝着中年道人一拜。
    “简寒枝道兄,还请勿要伤吾家师兄性命,贫道这便回返山门去……”说罢,清河道人看了一眼一旁的丹霞老母,“定取来无上宝药与诸宝材底蕴,换回吾家师兄,烦请道兄稍待!”
    话音落下时,原地里一道灵光顿起。
    却是清河道人怎么来的,复又怎么回去了。
    第176章 楼船夜雪百花楼
    庭昌山,山顶道宫内。
    此时间,丹霞老母端坐在正中央的莲花法台上,脑后悬照着镜轮,伴随着愈见悠长的呼吸,一点点恢复着颓靡的气机,恢复着苍白的脸色。
    而在这空旷道殿的另一端,则是简寒枝端坐在昏厥过去的九面玄龟之上趺坐,以一种感慨、欢喜、痛惜却也愧疚的复杂目光看向丹霞老母。
    他仿佛是透过了丹霞老母那悬照的镜轮,从无量神光之中洞照着,瞧见了于天泰道城内吞下凤凰古血的淳于淮,瞧见了海底蛇窟之内诵念《噬心唤命咒》的莫岛主与蛇老。
    只一眼间,他便已经从那无量神华之中看清楚了全数的前因后果。
    紧接着,简寒枝的目光落向了丹霞老母的手臂,直至此刻,她仍旧有一臂在焦黑的同时血肉模糊着,那是同时受到了剑气的割裂与无尽血焰烧灼的伤势,那不仅仅是血肉与筋骨的伤势,更是伤在了道与法中,伤在了意蕴与根髓上。
    此是道果之伤,需得长久温养,兼之服用无上宝药才行。
    于是,在这种颇显得诡异的沉默之中,简寒枝忽地开口道。
    “为甚么不顺势走血煞道的道途?旁人言说血煞道法门低劣,可是在你我这等人眼中,所谓的血煞道,无非是在自己的道法意蕴之外套一层壳子而已,甚么的外相实则无所谓,内里根髓在,就仍旧走在自己的长生路上。
    而彼时,有第一位血煞道金丹境界修士的气运加持,还能补上你早先时缺损的底蕴,有极大可能教你更上一层楼呢!”
    可是当简寒枝的话音落下的时候,原地里,丹霞老母却仍旧以悠长的呼吸入定观想着,仿佛全数心神都用在了养伤上面,浑然没听到简寒枝在说些甚么。
    可简寒枝知晓,这一字一句,丹霞老母尽都听了去。
    这种沉默以对的态度,本就是丹霞老母用行动表明了态度,给予了简寒枝一个答案。
    话出口便容易伤人,所以她希望能无声胜有声。
    而也正是明白了丹霞老母的这层心境,原地里,简寒枝复又叹了一口气。
    “丹霞,你仍旧在怨恨师兄我么?”
    丹霞老母沉默着。
    于是,简寒枝复又自顾自的继续说着。
    “当年师尊将丹青元宗的香火法统传续给了我,当时,我还不知道你的心志,还不知道你竟有重立道统山门的雄心壮志。
    是,你当年该看不起我的,彼时还未有今日这般心性,我只觉得重立山门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牵扯到各个方面,玄元诸宗的种种因果气运,那交杂的丝线会像是密不透风的大网一样教我喘不过气来。
    而我只想着逍遥,只想着自由。
    许是当时能知道你的心意,我便该劝着师尊当年直接将宗门的香火法统传给你好了,可等真个发觉的时候,却已经晚了,你我皆驻足在金丹境界,一切因果气运尽都收束于道果之中,圆融无漏,再没有了改易的可能。
    师兄我对得起自己,可到底,如今回顾来看,对不起师尊,也对不起师妹你。
    我亦没有想到,当年匆匆一别,这么久的时间过去了,你竟真个在玄宗的地界上开辟出了道场。”
    丹霞老母仍旧沉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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