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凌乱的脚步声从楚维阳的斜后方响起。
    这一回,楚维阳冷漠若鹰隼般的眼眸,随着头颅猛地一闪瞬的回顾,看清楚了人群之中发生的变故。
    那人似是在生与死的残酷之中彻底崩溃了去,心神魂魄里面那根属于理智的心弦随着另一个实则并不关乎他的陌生性命的陨灭而崩裂。
    那是一个连续数日之中,在用冷漠神情迎接所有人的中年修士,只是这会儿,他的神情不复冷漠,他的那一整张脸,都像是引着某种痉挛,将五官扭曲在了一处。
    曾经岁月销蚀留在他脸上的皱纹痕迹几乎扭曲交缠着要打成一结。
    他已经在惶恐之中朝后退去,那原本应该捏咒掐诀的手,已经在漫空中胡乱挥舞起来,眼看着就要朝身侧的人推搡而去。
    他腰间悬挂着的玉符上,已经展露出赤红色的明光,并且在剧烈的颤抖嗡鸣着。
    下一瞬,当他的手还未触及任何一个人的时候。
    半空中,一道乌色箭矢砸落。
    乌光自天顶贯穿,不等毒气销蚀他的性命,那呼哨的嗡鸣声里,血雨已经洒落开来。
    霎时间,那血腥气息猛然变得浓烈起来。
    也正是此时,楚维阳喑哑的声音响起。
    “胆敢乱身位、坏诸修立身形势的,莫怪楚某手段狠辣!说句不中听的话,你们便是尽都死绝了,耶耶一人立身在城头,抗他两个时辰也是喘口气儿的事儿,不信的,大可用性命来试上一试!”
    话音落下时,死寂一样的沉默环绕在城头上,好在,良久的时间过去,人群中,再没有谁展露出慌乱来。
    能够压过对死亡的恐惧的,只有直面死亡的真实威胁。
    ……
    许久之后。
    几乎要变成浅红色的水汽雾霭之中,一众人沉默着分列两旁,用恐惧且稍带敬畏的目光,看着楚维阳与青荷先一步往城墙下走去。
    不远处的伤兵营地里,是杜瞻皱着眉头,忧心忡忡的迎着楚维阳二人走来。
    “序章?再他娘的序章,这群人非得疯掉不可!”
    第103章 言语无锋杀人刀
    远远地,人还没在城墙头上站稳,杜瞻就听得了楚维阳的这番话。
    楚维阳并不是在感慨些甚么,更相反,那稍显平静的语气里面,满是某种告诫,某种警醒。
    而老实说,同样是身处于养伤营地,这漫长的时间过去,杜瞻所见证的生与死的震撼与对道心的拷问,并不比楚维阳他们厮杀来的少。
    至少楚维阳已经很久没有从杜瞻的脸上,再看到如昔日外海中那样活络灵动的表情变化了。
    他长久的沉郁着神情,拉着一整张脸,似乎将自己的所有情绪变化尽都掩盖在了那张面具的后面。
    紧接着,杜瞻像是听懂了楚维阳的话,立身在原地,平静地点了点头。
    “师门也在想办法,但别的丹好炼,静心、清心一类的宝药,都需要几种草药做主材,不是兽潮中的收获所能替代的,需得在陆上想办法,平日里南北各坊市卖的也不多,山门中也就没有蕴养太多这类灵草,如今,一切都需得从头开始,还不成气候。”
    这般说着,杜瞻颇警惕的越过楚维阳和青荷的身形,看向身后那淡红色雾霭之中一群又一群人朦胧模糊的身形,见得几乎无人敢窥视楚维阳,他这才将手从宽大的袖袍之中伸出,捏着一枚木匣,递到楚维阳的面前。
    楚维阳不动声色的将木匣收下,也未曾打开,一翻手就先径直收入了乾坤囊里,这才用目光朝着杜瞻这里示意,似是在询问。
    随即,便见杜瞻稍有些僵硬的笑了笑。
    “一匣沉檀静心丹,是我做主截留下来的,想来以师兄心性,一时半会儿还用不到,但留在手里就是底气,许是甚么时候,就能用到应急了。”
    说罢,楚维阳遂笑着点了点头,他并没有推辞,也并没有问询价格,只是话音一转道。
    “那蚀心符咒你若是还有需要,直接与我说便是,这些时日里用得熟稔,从原本的意蕴之上又有一层进境变化,于杀伐之道上更甚了些。”
    闻听此言,杜瞻一时间未曾说些甚么,他反而折转回身去,看向养伤营地,只这一会儿的功夫,搬着尸体往外走去的人收尾连缀着已经成了条细线,一直通往了雾霭的深处,消失在了杜瞻的视野里。
    紧接着,是那朦胧却又凄厉的哀嚎声从一片片平顶帐篷里传出。
    等他再回过身来的时候,杜瞻脸上那僵硬的笑容都几乎消失不见了,只剩下牵强的咧开的嘴角,反而稍稍显得神情狰狞了些。
    他原本似是提振起来的情绪,也很快的颓靡了下去,只是朝着楚维阳点了点头,表情比哭还要难看些。
    “我晓得了,师兄,营地里还有要务,等回头去庭院中寻你闲叙罢。”
    说罢,不等楚维阳这里再说甚么,杜瞻摆了摆手,遂先一步转身离去了。
    原地里,楚维阳偏过头去,正与带着帷帽的青荷对视了一眼,随即便见楚维阳摊了摊手,似是有些无奈的说道。
    “得,这又快逼疯了半个……”
    正说着,楚维阳已经折转身形,这回真的要和青荷往城下走去。
    只是倏忽间,楚维阳和青荷的脚步遂又顿住在了原地。
    湿漉漉的水汽雾霭之中,一道微茫的电光在楚维阳的面前一闪而逝,饶是在这样恶劣的天象之中,都显现出了那施术人的精妙掌控。
    再偏头看去时,人群再度分列在两旁,分明是宽阔的城头,这会儿却在人群里面露出了一条狭窄逼仄的小路,远远地看去,正是一个神情阴翳的年轻道人,身披着神宵宗道袍,直直的朝着楚维阳这里走来。
    显然,刚刚那道几若挑衅的电光显照,分明便是此人的手笔。
    那沉沉地脚步声愈近了些,楚维阳起先时似乎想要笑,可咧了咧嘴,嘴角还未扬起来,遂换了张严肃的表情,用空洞的眼眸注视着那人的到来。
    若是没记错的话,此人该是姓林。
    或许是因为修行雷道法门的缘故,神宵宗的修士,极易受到情绪的影响,甚至连自己的情绪本身,都极容易受到影响。
    这位林修士,又颇是那人来疯的性格,每每声势煊赫的弄出些动静来,引得楚维阳早早地就关注到了他,更也因之而清楚的明白,早在大部分人受到影响之前,这林姓修士便已经被影响了心性,变得阴翳且易怒。
    可这样追溯去,他有这样的变化,似乎根源又不是在雷法和灾劫的影响上面。
    或许在那一日当着一众人的面高谈阔论,结果却被人家皇华宗道子的声势震慑住的时候,他那极尽羞愤的心性里,就已经开始酝酿着这等扭曲的暴虐。
    正想到这里的时候,在楚维阳的视线里,那林修士立身在自己的近前,脸上带着些不屑的蔑视,像是在看甚么鬼蜮里的渣滓。
    “哈,乌毒道人?只你这般的渣滓,也配在灾劫里混出个名号来?不过别人不长眼,不关我的事情,贫道只是问你一句,刚刚与丹宗门人在说些甚么,可是这灾劫要有变故,似你这等小人,贯会阿谀奉承,许是晓得些吾等不知道的!”
    闻听此言,楚维阳反而颇诧异的挑了挑眉头。
    乌毒道人?
    连楚维阳自己都没想到,如今真个已经混出了名号来,还是在这灾劫里。
    好不好听的,都是次要的,极细微末节的事情,有没有诨号,实则才是第一要紧的事情。
    只听得了这一句,楚维阳几乎就要乐出声来了,可一想到此人还在眼前喋喋不休的诘问着,楚维阳遂收拾好心神,只电光石火间思索着,旋即在此人话音落下后,不紧不慢的开口道。
    “听神宵宗这位道友所言,似是在这灾劫里,谁也不能跟丹宗弟子说话了?找人家买点丹药那就是阿谀奉承,当众多说上两句话就得是灾劫有变故?
    神宵宗道友这样的明白,似是知晓的比大家伙都要多?再者说来,那日里皇华宗道子回返道城,那煊赫声势下,分明是道友你在与丹宗修士指点江山呢。”
    本就是贯会戳人肺管子,楚维阳这里一番话说罢,再看去时,那林道人一张脸几乎阴沉成了酱紫颜色。
    事实上,直至此刻,楚维阳都未曾想明白,这人因何找上了自己来。
    或许真个是觉得楚维阳该知道些甚么,又或者纯粹只是瞧着楚维阳不顺眼,又被长久的血腥和厮杀影响到了情绪,觉得是在找甚么软柿子捏。
    稍稍粗重的喘息声中,那林道人的双眸圆瞪,已然展露出了些许血丝,再看去时,倏忽间几有细密的雷光从他的眼波深处一闪而过。
    似是觉得火上浇油仍嫌不够,楚维阳猛地一拍脑袋。
    “怪我!怪我!端是我这儿忒没有礼数,竟忘了互通姓名,这位神宵宗道友知晓我甚么乌毒道人的诨号,可我还不晓得道友该如何称呼呢?哦,对了,师妹,你是百花楼嫡传,贵宗一道船舫横行玉髓河东西,通晓南北玄元两脉天骄妖孽!可知道这位道友的姓名?”
    闻听得楚维阳这般发问,厚重的帷帽下,是青荷银铃般的笑声。
    可说来也奇,青荷只是笑着,长久的笑着,却始终像是没听到楚维阳的发问一样,只是这样笑着,并不答话。
    起初时,她的笑容教人听得了,只一头雾水,不晓得是甚么意思。
    可时间一久,随即也教人明白过来。
    此时无声胜有声,青荷姑娘在笑声里的回答,愈发的意味深长起来。
    这一番应和,端的是烈火上浇了油,复又在上面添了一把火。
    再看去时,两人的面前,神宵宗的林道人,粗重的喘息声几乎像破败的风箱一样呼哨着,愈显得声音尖利刺耳。
    正此时,连绵的笑声里,青荷的声音愈发低沉至消弭,她轻轻摇晃着腰肢,侧着身形面对着神宵宗修士,一双手却隐在宽大的袖袍里面,教人瞧不真切。
    原地里,楚维阳遂也眯着眼睛,一双手背在身后,眼眸流转间,视线最后却停留在了林道人腰间悬挂的玉符上面,动也不动。
    奉道城符诏者,灾劫中依令而行,切忌不许同道间出手相互残杀。
    有违命者,处之以立地斩绝之刑!
    这会儿,戳人心窝子的话楚维阳已经说尽了,只等着那林道人先一步出手,然后在玉符变化的闪瞬间,以斗法一较高下,印证生死!
    气氛陡然间凝重起来。
    似是那湿漉漉的水汽雾霭萦绕着,教人呼吸愈发艰涩起来。
    而渐渐地,楚维阳的身周,那原本浅红色的水汽雾霭,竟然在一道道烟尘的弥散之中,被晕染成了晦暗的黑灰颜色。
    愈发显得楚维阳身形诡谲,似是身处在森森鬼蜮里面。
    良久的沉默。
    原地里,那林道人猛地一甩袖袍。
    “哼!与你们这等魔门鼠辈斗法,平白污了贫道的手!这一回权且放过你们,记住,是这……”
    还没等林道人说罢,楚维阳那喑哑的声音随即响起。
    “需得记住,是道城的符诏救了你的性命!说这样的话当个台阶也就算了,可别真个把自己给骗了,神宵宗的道与法,就是教你在这等关头,这样唯唯诺诺,进退失据的?
    连我这般的渣滓都要瞧不起你呢,不出手也好,从今往后,今日这一局,就是你道心上恒久抹不去的那一粒尘埃!贫道斩不得你头颅,索性就斩你的前路道途!滚罢,懦夫!”
    第104章 眼花耳热失性命
    轰——!
    渺远的天际,轰隆的雷霆声回响在晦暗的天穹上,轰隆的声音传递到城头,映照着众生的百态面容,震撼着所有人的道心。
    直至此刻,楚维阳那喑哑的声音,却仍旧像是远比雷声还轰鸣的洪钟大吕,回响在许多人的耳边。
    原地里,那神宵宗修士的身形本已经折转过去了,似是早在自己话音落下的时候,就打算“拂袖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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