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雨楼中。
    淳于淮怔怔的坐在窗户旁,看着窗外在夜风里影影绰绰的葱郁树海,有一种近乎柔媚的忧愁感从少年的脸上浮现出来。
    再看去时,厅堂里已经没有了那面银盆,不见了四壁的缭绕香烛,更散去了那雾霭般的烟气。
    早先的经历恍若是梦幻泡影一般,给了淳于淮一种不真实感觉。
    可是少年又真切的清楚,某种事实已经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那种似女子风情的一举一动,那时常涌现在心神之中不属于自己的思绪……
    他在等待,可长久的时间过去,灵台上的另一道魂魄却并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
    但沉默并不曾动摇淳于淮分毫。
    之前在厅堂中发生的事情,似乎让他迅速的有了长足的变化。
    他似乎真的稳重起来,势必要耐心的等到那一场必然到来的对话。
    与自己大姑姑魂魄真灵的对话。
    可正这样想着,忽然间,淳于淮的脸色猛地一变。
    “大姑姑——!”
    低声呼和着,淳于淮猛地抬起手,一指就要点在自己的眉心泥丸宫处。
    可是手臂刚刚抬起,淳于淮整个人的动作都猛地顿在了那里。
    下一瞬,少年的气质陡然一变。
    “淳于淮”似乎是在熟悉着甚么,又极度陌生的舒展着腰肢与手臂。
    紧接着,他打了一个寒兢,双手交织着,自顾自拥抱着自己的肩膀。
    再开口的时候,淳于淮的口中传出的,竟然是朦胧飘忽的魂音,仔细听去时,尤能听到一个女子原本清丽凄楚的声音。
    “淮儿,打从镇魔窟开始,你一步步几乎尽都踏在了错处,不论是庭昌山里,还是在家中,都断不许再看你这样继续错下去了。”
    “你踏错一步路,就须得有人为之付出代价,姑姑倒也不是埋怨你甚么,只是若继续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当灾劫落在你自己身上的时候,便再无一人与你遮风挡雨了!”
    “这玉髓河南的事情凶险,姑姑需得亲自出手替你解决了!”
    “那生死之间的大恐怖教人绝望,某个瞬间,我甚至觉得自己半只脚已经踏在了幽泉路上,那冰冷刺骨的寒意几乎穿透了魂魄,封冻了真灵……我可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顿了顿,少年再开口的时候,神情仍旧凄楚,可声音却变回了淳于淮自己的本声。
    “是我拖累了姑姑……”
    “既然姑姑要亲自出手了结此事,淮儿自然无有不可,只是不知道姑姑是怎么个想法?”
    又顿了顿,才是魂音响起。
    “这一番遭遇,从那甚么历劫补经开始的,纷纷扰扰因果丛生,才将咱们尽都卷了进来。”
    “既然要了结,短暂的了结此事,便也须得从因果中入手才是!”
    “你南行之后差错最大的一步,就是太过于轻忽那镇魔窟逃囚!想他甚么人物?一堆渣滓里逃出了生天来,还极可能得了剩下的灵物,从那会儿开始,到今日,都多少天过去了?”
    “这人能一直活着,能教老母看在眼里,又岂能还用曾经看渣滓的目光看待他?”
    “或许他修为最是不堪,可那身上层层叠叠缠裹的因果命数,都能生生害去许多人性命!”
    “若无有万全把握,在姑姑眼中,此人反而是最难对付的。”
    “反观剑宗追来的那俩修士,初出山门的生瓜蛋子,结下的还尽都是和咱们庭昌山的因果,看似身在局里,可直至如今怕是连口汤都没喝上过!”
    “先将他们俩引来,不拘是打伤了还是取了性命,到时候且看那牛鼻子老道还否能安然立在河口地!”
    “他一动,山主自然也要动!”
    “都拖下水来罢!个个站在干岸上做甚么?只瞧着咱们小儿辈的拼死拼活?”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儿!”
    “放心,淮儿,我知道你在担忧甚么。”
    “姑姑没有疯,正相反,那生死间,那幽泉路上的冰冷,让我的思绪清晰极了……”
    “灵物……”
    正说着,淳于淮缓缓地抬起手来。
    掌心处,渐渐有盈盈华光,像一泓琼浆,缓缓地映照着灵光斑斓,似一挂星河倒映。
    ……
    树海之中。
    谢姜又一次擎举起剑形玉符,轻轻瞧在剑脊处。
    只是这一次,忽然间又剑鸣声恍若龙吟虎啸一般。
    声声震颤里,那剑符陡然脱出谢姜的手掌,悬在两人身前,一道气浪遥遥指向某处。
    “找到了!”
    第38章 蟾宫生得翠玉火
    灵丘山,葱郁树海,层叠雾霭。
    临近灵丘山坊市的山林中,楚维阳端坐在一块高高的大石头上,年轻人盘膝而坐,借助着地势,已经能够隐约透过雾霭看见灵丘山坊市中的点点黯淡灯火。
    许是本来就应对着甚么时辰,远远看去某几处院落里,似是火光盛了许多,仔细听着,似乎还能隐隐约约听到那凄切的嚎啕大哭的声音。
    不再克制,不再隐忍。
    微微叹了一口气,楚维阳只是自顾自地坐在那里,一手把握着瓷瓶,另一手举在瓶沿下边捧着,手腕一翻,就倒出一把沁着清香的灵药来。
    然后往嘴里一扣,生是如嚼糖豆儿一样,不管不顾的吞咽下去。
    如是一翻、一倒、一扣,楚维阳的动作机械且熟练,只眨巴眼的功夫,风力仍旧传递着那徐徐的哭声,楚维阳便已经吃尽了一整枚瓷瓶的百草破厄丹。
    轻轻晃动着肩膀,楚维阳似乎是在感受着暖流在五脏脉轮的流转和在中脉的垂落,良久之后,年轻人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来,煞白的脸上,才稍稍见了些生气。
    诚如马管事所言,倘若是有了近乎完全的准备,杀一炼气期巅峰修士并非不可能的事情。
    可再如何说,到底都是得拼尽全力的事情。
    那用在长剑上的毒物药泥到底如何珍贵就不去说了,只为了马管事掷出的那一剑,为了在动手前动摇闫见明的心神情绪,楚维阳不仅仅给自己连放了两大碗鲜血,更是忍着剧痛,从四肢百骸中炼出了一些淤积的煞炁。
    至于最后那真正决出生死来的短短数息时间,则几乎耗尽了楚维阳沉疴病体的最后一点力气。
    好在修行的是《五脏食气精诀》,这虚劲来得快,可只要吃食能够跟上,自然补得也甚是迅速。
    原地里,楚维阳兀自晃了晃手里的空瓶,这才颇有些不满意的将瓷瓶收进了乾坤囊里。
    “要早做准备,从《万灵元本君臣佐使要旨秘摘》和那两张丹方上多下功夫了,许是这阵子直拿百草破厄丹当顿饭吃,如今宝药入得丹鼎,元炁炼化仍旧如常,但从中炼化出来的药力却一天比一天少,如今大概只比得上最初时的泰半而已!”
    楚维阳这般感慨着,而回应他的,则是马管事仍旧剧烈喘着的粗气。
    到底不同于楚维阳,还能有《五脏食气精诀》来弥补,待得离开曾经与闫见明厮杀的地方之后,马管事似是心中泄去了那一口紧气,只不一会儿的功夫,整个人就开始累的厉害。
    先是扒在箩筐边沿上都很是费劲,再紧接着喘起粗气来,最后看去时,额头上虚汗一层叠了一层,拿袖子擦都擦不干净。
    这会儿,马管事依靠在箩筐外壁上,双手撑着巨石,贪婪的呼吸着树海中清澈的空气。
    如是许久,马管事才喘匀了那一口气,脸色仍旧苍白,却不再流汗。
    “不成了,真的不成了!只是一剑而已,只是精神气提振到一处的全力一剑而已……”
    “真真是不成了……”
    很是感慨了这么一句,马管事这才偏头看向楚维阳这里。
    “盘王宗法门,还有那丹道、毒道的事儿,我仍旧说不大上来。”
    “只是我想着,修行需得兼顾些来看,如今你化煞、祛煞、炼煞的法门也不止一种了,没必要在某一道的变化上太纠结、耗费心神……”
    “既然修得魔道法门,那么或许顺着魔修蛮霸心境才是正途哩!一路莽到炼气期巅峰去,甭管炼出来的是元炁还是药力,能教你叩开那道超凡脱俗的门扉,才是正道理!”
    “这会儿茫茫树海,偌大玉髓河南地,就是谁也挣不脱的局。”
    “如今能增长一分修为,许是临劫的时候就能多一分生机。”
    “至于旁的……不是该想这个的时候。”
    “倒是等再逃出生天去的时候,在路上,倒应该兼顾这方面,不拘是寻到全新的丹方,还是寻到别样的宝丹,都是好的。”
    “别的不晓得,据说百花楼的人修行这部功法的时候,人家都是一开始就备好十来种丹药,相互间杂着服用,说是这样配合着能生出异香来,也不同意那么快的消磨药力,等有甚么明显变化的时候,便一味丹药一味丹药的替换着……”
    说到这里,马管事看向楚维阳的目光,愈显得促狭。
    “你这人,知道的是盘王宗传人,不知道的……”
    马管事欲言又止,自是自顾自笑着摇头。
    楚维阳自然也明白马管事的言外之意,无非是说自己更像乾元剑宗编外弟子和百花楼名誉修士。
    于是楚维阳笑着摆了摆手。
    “老实说,我没有门户之见的。”
    “与人搏命的生死路上,许是这样博览众家之长,才能真切的寻到生门与活路。”
    正说着,楚维阳又从腰间抽出一枚染血的乾坤囊。
    手腕一翻,楚维阳颇为奢侈的取出了龙虎回元丹捏在手中。
    另一手从乾坤囊里抽回,捏着一部干净整洁的道书。
    道书的封面上,写着那么几个古篆大字——
    《丹霞老母言说噬心唤命咒要旨秘典》
    楚维阳明白,这会儿想要自己性命的,远远不止是闫见明一个人这样简单。
    他需要更多,各种层面的底蕴,他都需要更多!
    而这从闫见明身上取来的乾坤囊,就像是久旱中的甘霖,是黄沙中的泉眼!
    于是,楚维阳这样一手服送着丹药,一手翻着道书纸页。
    不远处的坊市中,哭声渐歇,厚重的薄雾稀疏了些,隐约见得东方天际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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