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恍惚惚里,楚维阳像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里光怪陆离,有泥石顺着钢与铁茁壮生长,有斑斓的光摄取着人的心神,有狰狞的巨兽呼啸而过,有无声息的火与光贯穿天地寰宇。
    再之后,一切悄然间烟消云散去。
    只剩下了漫长的饥饿,无边的痛苦,和愈演愈烈的愤怒!
    前世今生交杂在一起错乱的梦境让楚维阳终于从昏沉中清醒过来。
    横躺在坑洞里,四下甚是安宁。
    没了煌煌道音,没了轰隆山崩。
    微微抬起手,年轻人试探性的推了推盖在坑洞上的巨石。
    也不知是不是煞炁喷涌而出的缘故,原本坚硬的巨石竟变得松脆,楚维阳只微微用力,便将其抬了起来。
    入目所见,是遍地的尸骸。
    这一回,楚维阳反而没有甚么情绪可言。
    毕竟从被押进这镇魔窟的那天起,真就照理而言,这群人也早该死了,早就已经和死了没甚么分别。
    缓缓地走到石窟的门口处。
    猛烈的阳光照过来,让楚维阳眯起眼睛,险些落下泪来。
    然后,轻微的呻吟声吸引了楚维阳的注意。
    不远处的山路,一块巨石似乎是从山顶上砸落,正将山路堵了一个严实,巨石下面,是马管事横躺着,大半个身子在外边,下半边身子消失在巨石下。
    至于那皮鞭子,也不知落在了哪里。
    艰难地抽动着嘴角,楚维阳大约是想要笑,可却不知怎么也笑不出来。
    他就这样抽动着嘴角看向马管事。
    “呦!马管事,还活着呢?”
    第5章 苦是山穷水也尽(上)
    头顶是大日虚悬,离浮世渺远,于是愈显得热烈而辽阔。
    近地里,是连绵群山,是苍翠葱郁,是深春时节最为微妙的湿漉漉,因是,这莽莽群山里,除去那些嶙峋的山石,楚维阳踏在脚下的,便只有那些松软而泥泞的腐土。
    脱去了麻袍,楚维阳不知从哪里寻来了件深青色道袍披在身上,这袍子宽大,任是楚维阳多裹了几下,仍旧是松松垮垮。
    可年轻人心里痛快!
    丢了那件麻袍,他像是丢掉了过往那层鬼蜮阴物的外壳一样。
    楚维阳的腰间,同样挂着一柄不知从何处寻来的长剑,剑大约是凡铁铸就,但楚维阳试过,锐利非常。
    剑柄与剑鞘上,不见宝石镶嵌,不见金丝编织纹路,只原原本本应该有的模样,显得很是质朴。
    这柄剑是楚维阳从碎石堆中捡来的,不同于马管事的长鞭,镇魔窟所在本是剑宗驻地,那么驻守此地的修士多以剑为器,便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有了这柄锐利的长剑,至少楚维阳便有了护身的武器。
    再然后,年轻人一手提着个婴儿大小的包袱,包袱里的东西,大多是从马管事的房间里搜刮来的——
    一件预备换洗的衣裳。
    几块行走俗世的金银。
    几本似是乾元剑宗传来下来的道书经文。
    最后,则是楚维阳背后背起来的箩筐。
    箩筐里,是早已经因为重伤而再度昏厥过去的马管事,他大半个身子在巨石的碾压下早已经烂的不成样子了,楚维阳只能这样带着马管事离开。
    偌大的镇魔窟被一场斗法波及,兀自剩了满地的断壁残垣,好好地金铁矿脉也在地龙翻滚的撕裂间溃散尽了煞炁,成了废矿,森森鬼蜮之中,没了人气儿,也没了鬼气儿。
    至于那两个以道音作雷声的强大修士,楚维阳不知晓他们那场斗法到底是怎么样收场的。
    谁赢了?不知道。
    谁死了?不知道。
    唯恐两人只是杀得兴起,一时偏了道场所在,又或者是乾元剑宗得了讯息,要派人来镇魔窟收拾残局。
    所以楚维阳在原地里只是简单的搜寻了片刻,收拢了些趁手的物件,便背着箩筐,朝着南方的葱郁群山,一头闯了进去。
    早晨时曾听得煌煌道音,隐约间,那清冷的女声,似是从北面的方向传来的。
    逆行奔逃而去,总该安全些。
    ……
    正午时分,大日高悬,离着浮世似近了些,连苍翠葱郁的林木都无法阻挡那渐渐浓烈起来的热浪。
    这一路昏昏沉沉,楚维阳也不知往南走了多久,这会儿将箩筐顿在地上,更是不堪的剧烈喘着粗气。
    这本不该是一个有修为在身的人应该有的表现。
    哪怕是曾被困在镇魔窟中,这也不是一个修行《五脏食气精诀》的修士该有的表现。
    可楚维阳只觉得四肢百骸中,那原本该流淌着澎湃气血的经络之间,竟像是被黏稠的铅汞死死地堵住了一般。
    他并不是一个有着完备传承与浑厚经验的修士。
    只是直觉告诉楚维阳,自己的状态,似乎和之前让自己昏迷的煞炁喷涌有关。
    怔怔的低头看着被踩的有些泥泞的地面,这会儿烈日照耀,不过是喘了几下,楚维阳的浑身上下就直冒虚汗。
    这样的虚弱与空乏让楚维阳有些不安。
    他不敢再继续往前走,唯恐自己一个踉跄,就这样死在山野间。
    抬起手轻轻地拍了拍箩筐,年轻人用嘶哑而沉闷的声音开口道:“我去寻些吃食,地龙翻滚,群山震颤,百兽惊惶而走,许能不劳而得。”
    说罢,楚维阳将包袱担在背上,复抽出长剑,简单的寻了一个方向,斜斜的直往丛林深处走去。
    ……
    半个时辰之后,寻了片平整的石地,楚维阳就地生起火来,树枝穿着几块野猪肉,就这样横在焰火上慢慢地炙烤。
    也不知是油脂的香气还是火焰的温暖,一旁的箩筐中,马管事缓缓地从昏迷中苏醒了过来。
    谁也没有说话,马管事神情呆滞的“坐”在箩筐中,麻木的脸上只有空洞的眼神。
    对于楚维阳而言,马管事的反应是很正常的,如果有必要,他甚至能够清楚的说出马管事内心深处已经经历过的几种变化,以及在这之后,马管事将要经历的心态变化。
    毕竟,不过是苦难的折磨,不过是痛苦凝聚成的炼狱,所有曾经被囚禁在镇魔窟中的人,都经历过马管事同样的心路历程,甚至那些倒霉的,更要早早地直面生死之间的大恐怖。
    莫看此刻是同病相怜,可楚维阳却仍旧深恨着马管事。
    没再去多看,楚维阳取下炙烤的差不多的野猪肉,也不管滚烫的热气,就直接急不可耐的张嘴咬了上去。
    这样几乎堪称奢侈的吃食,他已经许多年未曾看到过了。
    油脂在第一瞬间涂满了楚维阳的口腔,丰富地肉味紧接着爬满了楚维阳的味蕾,某种满足的烟火从楚维阳心神的深处炸裂开来。
    滚烫的热流顺着咽喉而下,直入丹鼎中去,经过了半个月的指点,几乎下意识地,在服用吃食的同时,楚维阳便同时运转起了《五脏食气精诀》
    可是紧接着,年轻人就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原本功法的流畅感觉不复存在。
    只是第一步的“龙虎相会”,那一缕法力从丹田中提起,升入绛宫心室的过程,便显得异常晦涩艰难。
    当然,这种晦涩难明的感觉,并不算陌生。
    凝炼煞浆的时候,当煞炁一点点的侵蚀着法力的时候,就是这样的痛苦感觉。
    仿佛随着法力的运转,每一瞬间都有着数之不尽的锐利刀片,在一点点的切割着经络。
    本应该滋养周身的法力,却成了败坏气血与带来痛苦的根源。
    但这样的感觉,本应该只存在于任督二脉周天之中。
    而《五脏食气精诀》所熬炼的元炁,却被楚维阳有意识的与早先法力隔绝开来。
    并非煞炁分毫无侵,但到底受到的影响轻微许多。
    可不知道是甚么时候,通身的法力,竟然彻底的熔炼在了一起,无分彼此不说,更进一步的被煞炁所侵蚀着。
    将那一缕法力提起的瞬间,楚维阳竟不知自己从丹田中提起的,到底是法力还是煞炁!
    剧烈的痛苦让楚维阳脸色一白,大口的咳嗽着,心意一散,那提起的一口气便沉沉地“坠入”了气海丹田之中。
    距离浊煞封堵经脉,似乎只有一步之遥了!
    正此时,一旁的箩筐中,传出马管事恍若金石摩擦的诡异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
    “一整条矿脉的煞炁在一瞬间冲霄而起!煞炁入体,侵蚀本源!”
    “你已离死不远矣!”
    “都要死!你我都要死了!”
    “哈哈——哈哈——!”
    第6章 苦是山穷水也尽(中)
    楚维阳没有生气。
    这么些年,多少的苦头都吃了,若是一点讥讽的话都受不住,那般大的气性,楚维阳早把自己生生气死过去了。
    但这样让马管事狂吠下去也不行,楚维阳也不想真个和马管事吵起来,说不得这样反而正中了此人下怀。
    哦,他已没了甚么下怀,尽都烂在了巨石下,成了泥。
    将手上的肉放在一旁,年轻人起身两步,站在了箩筐旁,低着头俯瞰着仍旧在诡异大笑的马管事。
    这天底下,其实不是所有的表情都适合所有的人。
    譬如说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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