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臂弩、袖箭。
    这只袖箭费了司绒不少功夫,司绒改过机括,机括弹飞的速度可以弥补力量的不足,没有一身强盛的劲力有什么打紧,只要她的眼神准,打出的杀伤力也挺能唬人。
    乱世么,谁能没点保命的手段。
    这一箭催发了半场混战。
    风摇得更急。
    满林子雪松哗啦啦地滚落雪沫,扬起的白雾把林间这方小小的空地罩住,往来皆是迷眼的冷白。
    封暄手里握着乌金柄,刀开双刃,极轻极薄,近可裁叶,远可疾攻,破雪凌风,他拿惯了重刀强弓,也能将这种用于偷袭的薄刀使得凌厉,悍然之势劈得黎婕招架不住。
    黎婕吃了一记斩,手臂酸麻不已,向后退了四五步才稳下身子,她唇齿间沾了血,偏头啐掉,说:“后生可畏。”
    “知道可畏是好事,此四字可刻至碑铭之上。”封暄不是与人废话的性子,他今夜杀性俱开,只想速战速决,黎婕挡不了他二十招。
    身旁不断有人倒下。
    松林在夜里哭号,黎婕带来的刺客只剩半数,东宫近卫与护车禁军交付后背,以一当十地护主,杀得双目血红也未曾后退半步。
    刺客的人数优势荡然无存。
    可黎婕仍然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将被劈出豁口的长剑扔了,弯身又从地上捞起一把弯刀,猛扑而上,在刀刃擦身的空隙里说:“二十五年前纪家绝我通天路,二十五年后本家相残的滋味如何?”
    本家相残。
    司绒背靠在马车边沿,与皇后站在一处。
    她捻着右手指头的酸麻,在雪雾里看封暄抬刀格挡,低低地念了一句:“今夜不会有禁军支援了吧。”
    皇后爱怜地拍了拍她的背:“没有了。”
    这话无法撼动封暄分毫,他手中的短刀薄刃翻飞,招数间下的全是死力,挑锋往黎婕肩臂一滑,刀刃滑经处霎时挤出一捧鲜血,他抬脚又是一记踹。
    黎婕捂着腹部往后倒了十几步,“砰”地往树干上抵住了,这才呕出两口血来,喘出一口气,才看着皇后:“抽空纪家有什么意思,在暗处里养大了他们的心思,养得他们目中无人骄狂自傲,再一把子碎了,这才够点儿味。”
    纪家。
    司绒知道了,黎婕恨的不仅仅是皇后太子,还有当年使她败逃出海的纪家,纪家老爷子连同皇后生父生母,都已经化成了白骨几捧,剩下的这满门当中,嫡支由纪从心撑着,皇后和太子一向看得紧,黎婕渗透不了。
    可纪家庶房败落,高不成低不就,既沾不了权势,也不甘心与商户百道混在一处,只要不出岔子,天顶上那两位绝不会费神过问,是最好策反渗透的一群人。
    从救走李迷笛的刺客开始,到今日出现的这拨人,若都是些江湖九流亡命徒,要在京城附近藏这么久,绝对逃不开老蒙那双眼睛,而且京中严查户籍,也没有穷凶极恶之徒能在京郊安稳过活。
    除非——他们原本就是京中人。
    原本就是有人一年年来,蓄意养在京郊,借着纪家庄子收了一批“农户杂工”,这数百人往庄子里有名有姓地一放,纪家就是他们最好的遮掩。
    所以,不会有支援。对皇后与太子来说,这是一场心照不宣的门户清理。
    “在纪家养了这些年的豺狗,教我说你什么好呢,”皇后一叹,“这些人不值当你费这些心思。”
    “不值当?可我在千万重碧涛之外,只有想着此事,才好受些呢,”黎婕毕竟不是正经习武出身,她受了封暄几刀,唇齿含着血,说话已有些含糊,“旧年里,纪家迫得你离开南昀书院,踏入那九重宫闱,你不杀!纪家迫得你以皇后之尊收纳宫妃之心,化为己用,这般恶心你,你不杀!纪家连儿子也想与你抢,你还是不杀!”
    她痴痴地笑起来,眼尾的皱纹遮掩不住,在树影下显露了年岁流经的痕迹:“你是没脾性,也是软心肠。与纪家虚与委蛇,用十年拔了纪家的羽翼算个屁,抽筋扒皮,踩得他们再无还手之力才是正道!”
    皇后手里缠着琴弦,勒得一圈圈发紧发红,司绒的手默不作声地探过来松掉,皇后任司绒轻轻地解弦,心道真是当局者迷,自己也不能免俗,被三两句话便唤起旧日心绪。
    她呼出口浊气,再抬眼时心定神闲:“你筹谋数年,为脏我一只手,那我也不好教你失望,今日这数百条人命我担了。可从心从游两兄弟仍在,那是我从颓倒的门庭中挑选出的两个好儿郎,他们在,纪家便不会倒,暄儿在,北昭更不会倒,你汲汲营营谋划十数年,没有半点意义,只能落个功亏一篑的结果。”
    “我知你性情啊,你可知这些豺狗里混了多少你们纪家人?哈哈哈……我只要看你手里染了本家人的血,此生也别想洗干净,我便开怀……开怀畅意啊。”黎婕眉目沉沉,狂声笑起。
    “你快意,可问过孤?”封暄什么时候沦到须得站在一旁听人嚼那陈年旧事,他手里的薄刀刃插回了靴筒,在两人对话间,揪过一个鬼鬼祟祟靠近司绒的刺客,偏身躲了一刀,反手在那人腕间一劈,那刺客登时手臂至半边身子都酸软无力。
    封暄臂间力道骇人,扯过刺客衣襟往地上一掼,刺客立时歪倒,被摁着脑袋砸得眼冒金星,血潺潺地流。
    污血模糊了刺客的视线,他费力地往上仰头,只见到一截冷硬的下颌。
    封暄抬手接过易星抱得东倒西歪颤巍巍的九张弓,在风里将箭一搭。
    易星速速地捂住了双耳,往后一跳,露一双眼睛瞧。
    喊杀声里,寒芒乍破,拉弦声沉在喊杀声里都显得突出地刺耳,就像心口有生了锈的铁线来回滑动,让人心口又悸又麻。
    风里有雪松针,一道破空响后,司绒便眼见着那点箭芒驭过雪松针,一大一小两点锋利的芒线掠风而去,直取黎婕面门。
    电光火石间,松林里陡然有道幽绿色冷芒疾射而出,生生截断了封暄的箭势,那支长箭在黎婕两丈开外偏转方向,“砰”地扎入了她身侧的树干。
    司绒被那道绿色吓了一跳,偏头往地上一瞧。
    是把折扇。
    “箭下留人。”雪松摇曳,薄雾里走出来个人,面容未瞧清楚,听这声儿倒是翩翩有礼,谦润儒雅。
    然而就在那人迈出松林的一刹那,另一支小上数倍,只有一掌长的箭矢再度破空而去,瞬间便没入了黎婕胸口!
    司绒摊着手,对上雪雾里现出的俊雅人面,无辜地说:“你见过谁杀人还同你废话的?这人我就是不留,你能如何?嗯?封殊,或者说,烬三爷。”
    封殊。
    他的眉目太好辨了,活脱脱便是年轻三十岁的天诚帝。
    “还是唤我烬三吧。”
    烬三并不恼怒,这人乍看五官有七分像天诚帝,可那身气度与天诚帝截然不同,天诚帝是浑浊的恶流,可烬三看起来却像弃恶从善、金盆洗手的魔头。
    矛盾。
    这人的气度让人觉得矛盾。
    司绒看过封暄书房里关于烬三的册子,这人分明是手上染了不知多少血的霸主,却没有凶相恶相。
    让她想到阿勒。
    阿勒没有善恶之心,没有是非之念,是个兴风作浪的坏胚,可能上一刻与你把酒言欢,下一刻手里剑便贯穿了你的胸口。
    烬三则是以恶为善,挂了副顶好顶温润的皮囊,实则都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主儿。
    司绒的心思飘到了天外天,黎婕已经喘不过气,胸口的血漫过黑衣时瞧不出来,在身下汪出一滩红血时却格外惹眼。
    烬三从怀里掏出药瓶,往树下走去。
    封暄握着弓,正要搭箭,却蓦地往树上一看,司绒跟着抬头,没有看出什么端倪,树上叶密,连覆雪都不落,沉甸甸地挂满枝头,在银灰色的月光下显得苍冷。
    突然间积雪晃了晃,荡下一线冷白来,司绒眼前一花,就见树上跳下个好标致好眼熟的小姑娘,弯着眼,雪颊含着梨涡,一头乌发海藻似的,司绒还未看清她的动作,眼前再一花,便见着小姑娘笑眯眯地就捏住了烬三的手腕,说:“藏兮归啊,好东西,给她便作践了。”
    雪松影又一晃,树后头紧跟着晃出个懒散散的人影。
    糟了,魔王不经念,一念便到。
    第78章 定局刀
    烬三被捏住了手腕, 顺着力道一拂,便拂掉了龙可羡的手,他手里的药瓶滑回袖中,定定地看了会儿龙可羡, 忽地笑起来:“你还是来了。”
    “那肯定的嘛, 伏松林困不住我, ”龙可羡往他身后颓然坐倒的黎婕看了眼,“你们母子斗了十几年,临了她坏了你的事,你还要千里迢迢来救她。”
    “我心软。”
    “我不信, 你给我瞧瞧, 瓶里的是救命药还是催命符?”
    这话一出去,黎婕猛地呛咳起来, 她灰白的脸色再度颓败下去,适才见到烬三时迸出的神采在这一刻化作死灰, 垂着头气息微弱。
    马灯渐渐平稳下来,周遭的刀光剑影变得零星,九江带人追几个溃逃的刺客,其余东宫近卫与禁军已经开始打扫战场。
    九山亲自带着三个人去拿黎婕, 烬三身后同样走出十来人,持刀肃立着,没有显见敌意, 也没有放行之意。
    烬三在此时挪开眼神, 看向封暄,拱了个手:“唐羊关战事已近尾声, 家母连受重创, 不足以再构成威胁。烬三不敢多求, 只盼太子殿下留家母一命,烬三可向你作保,家母余生只煎茶赏春,安分度日,绝不会再有踏上北昭的一日。”说完补了一句:“太子殿下若愿高抬贵手,条件好谈。”
    不对。
    这话听得司绒眉头乱跳,烬三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就该知道不可能三言两语地就让封暄放掉黎婕,这可是挑起哈赤、唐羊关两场战争的罪魁。
    封暄若有这样的好脾气好度量,全天下的渡口都不用船家撑船,就指着太子殿下一人的肚腹来撑就得了。
    重点都在最后四字,条件好谈,烬三还想同封暄谈什么条件?
    司绒看向阿勒,阿勒懒筋挂身,抱着臂站马车旁,侧颈的纹身半掩在襟口下,浪劲儿凶劲儿敛得干干净净,连那双锐利的眼睛都半阖着,安心地把场子交给旁人,万事万物不侵身的样儿。
    他感受到什么,也扭头朝司绒看一眼,瞬间便明白司绒有顾虑,随即勾起点儿危险的笑,伸出一指摇了摇,示意她别管,跟哥哥一道儿看戏就是。
    封暄状似不经意地往前挪一步,挡住了司绒与阿勒的眼神来往,目不斜视道:“好说,只要哈赤与唐羊关中战死的将士答应,孤便放了你母亲。”
    这便是谈不拢了。
    烬三没有强求,他像个教养良好的世家子弟,朝自己的对手歉意一笑,笑意还挂在面上,手里拳风已达封暄面前。
    这个瞬间似被拉长了。
    司绒几乎能看到封暄的衣袍经风而动,掠起一角,可封暄还未起招反击,余光里的兔子先动了起来,龙可羡脚步轻点,后退数步,细细的腕子从袖中探出。
    烬三拳风刚劲,龙可羡的手腕这样白嫩纤细,像是被这拳风轻轻扫过就会折断,司绒摁住了袖箭,却在下一刻见着龙可羡化出一掌,往侧方一送,轻松地将拳风打了回去。
    “黎婕。”皇后轻吐一声,提醒道。
    母子连心。封暄同时弯身从靴筒中抽出乌金柄,抬手一送,双开的薄刃在瞬间穿过烬三与龙可羡缠斗的身影,谁也拦之不及,“咔”一声,穿喉而入。
    杀招不留余地。
    这数月兵荒马乱的挑起者,十几年阴私挑拨的发起者,躲在暗处穿针引线的窥伺者,被穿喉一刀夺走了苟延残喘的机会。
    司绒嗅着风里的血腥味,似乎嗅到了经年的刀刃与铿锵的战意,心里像塞了一团雪絮,堵得厉害,凉得厉害。
    “……”司绒闷声说,“漂亮。”
    她那一箭没能立刻要了黎婕的命,而这种贯喉伤之下,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
    烬三掐着招数的间隙与龙可羡对出一掌,两人双双后退,烬三借着这力道往黎婕身边掠去,捞起尸身,交予下属后便疾步后退。
    他不恋战,深知在北昭地界儿,再缠斗下去就算给他一对翅翼也跑不了。
    几人纵跃而去,九山带着人前后脚追上去。
    在不断掠过的松影雪影中,烬三忽地回首看了一眼封暄,有礼地抬手道别。
    封暄一侧额,扯出一道讽笑。
    雪雾下沉,沾血贴湿了地面,四下里安静,司绒与龙可羡打上了招呼,阿勒抬手搭着龙可羡的肩非要听小话,默契地给皇后和封暄留了一隅安静的地儿。
    皇后凝着黎婕留下的血泊,谈不上轻松,甚至略感疲惫,她朝阿勒和龙可羡一点头,对封暄嘱咐了一句:“花姑姑还在行宫等着,庶房那边……一个不留,从心从游回来便如实告知,从心不沾政事,从游手里的兵权是收是放你拿捏着看吧。”
    封暄搀着皇后上了马车,颔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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