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不解,亦怀有不少担心。
    心想,难道陛下真的在怀疑这件事是否为杨世醒刻意布置的一个局?在以此试探他?
    她把这份担心和杨世醒说了,对方让她不要瞎想,说他清楚陛下的心思,不会有这方面的怀疑,就算有也只会觉得太子没用,这么简单就入了局,活该落败。
    这样的说法当然不能完全释解她的疑惑。她不会傻到就此去直接质问陛下,但现在有这么一个询问的机会,她也不会放过。
    还是那句,陛下既然要她说实话,她就说实话。不管陛下在听后是什么样的反应,她心里都能有个底,知道今后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这位至尊。
    阮问颖如是作想,努力不把紧张在面上表现出来,只在心里打着鼓,手心里渗着汗。
    陛下看了她一眼。
    点点头,道:“你的想法,舅舅明白了……不必担心,舅舅不会让你白白受委屈。”
    阮问颖在心中长出一口气。
    太好了,看来杨世醒和她说的是对的,陛下此番轻放太子,并非是因为顾念父子亲情,而是暂且让对方喘息片刻,待后究之,不是真的如坊间传言或她的猜想那般别有深意。
    她没有掩饰面上的喜色,含笑道:“颖丫头多谢舅舅。”
    陛下也朝她笑了笑:“你这性子也不知道随了谁的,说像你娘吧,你娘可不会像你那般隐忍,说像你爹吧,你爹又不会似你这般大胆,真是像全了你爹娘两个人的性子。”
    阮问颖有些羞赧地一笑,知道他看穿了自己的心思:“颖丫头是爹娘的女儿,自然是一半像爹、一半像娘。”
    “从前你可没有这么大胆。”陛下道,“还是醒儿把你带坏了,看来舅舅得寻个机会好好说道说道他,别成天把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挂在面上。”
    阮问颖矜持笑着,没有说话。
    陛下安静了一会儿,继续问她:“舅舅现在相信你对你表哥没有怨了。那舅舅再问你,倘若往后再发生类似的事情,你可会如此回一般,不埋怨你表哥半分?”
    阮问颖心中一动。
    她低垂着眸子,柔柔絮絮道:“舅舅的话,颖丫头实在有些不明白。”
    “不管是之前的事,还是今后有可能会发生的类似事,对颖丫头心怀不轨的都另有其人,不是表哥。颖丫头怎么会埋怨表哥?当是感激还来不及。”
    陛下“哦?”了一声:“你不会觉得这些都是你表哥带来的灾祸吗?如果没有你表哥,你也遇不上这些事,能继续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阮问颖惊讶抬眸,摆出一副完全意想不到的神情:“怎么会?明明是表哥替颖丫头挡去了灾祸,化解了临到头的劫难。没有表哥,颖丫头何来安生日子过?”
    陛下看着她,满怀欣慰地笑起来,笑容里带着一股难以分辨的情绪:“是啊,你说得很对,正是这个道理……醒儿能遇上这样的你,是他之幸,朕……真替他感到高兴。”
    阮问颖含羞一笑,微微低敛下睫翼,掩去眸底万千思量。
    含凉殿。
    杨世醒执笔,徐徐写完一段话,抬眼看她:“你真的对陛下这么说了?”
    “当然。”阮问颖道,对上他似感意外的目光,有些纳闷,“不是你让我这么说的吗?说陛下喜欢听人直言,我的那点小心思瞒不过陛下,不如把话说开。”
    他无奈:“我是让你不要瞒着,可没让你反过去试探他。我都不敢在没把握的情况下这么做,你倒好,直接一步探到了底,也真是——”
    他摇头笑了笑:“胆子大。”
    第208章 杨士祈不行,他的命需要留着
    阮问颖不乐意了:“我去见陛下之前你说我胆子小, 现在又说我胆子大,你到底想怎么样?”
    “不怎么样,只是觉得有点出乎意料而已。”杨世醒搁下笔,朝她招招手, 示意她坐到身旁。
    “你看, 我刚临的字。”他伸手轻拂过案上的字帖,“瞧着可有几分张金风骨?”
    阮问颖原本没想瞧他的字, 觉得她在紫宸殿里万般小心地面对陛下, 他却在这里优哉游哉地临着字, 实在令人不快,但眼风还是在无意间扫了一扫, 登时讶然笑了:“你学我的字做什么?”
    “我没学你的字。”杨世醒道, “只不过你我二人临的都是张金帖,所以字迹才有些相像。”
    阮问颖才不信他这说辞, 以往他最喜欢的明明是吕文公的书法, 很少练张金体,这会儿忽然练起了这个, 不用想都知道里头有猫腻。
    她轻轻哼了一声, 说了一句“无事献殷勤”,便细细打量起来,在挑了几处刺后得出结论:“你这字比起我写的差远了,还需多多勤练。”
    杨世醒不置可否,收起摹帖,重新展开一张宣纸, 换了一支紫毫, 用惯常的清正楷体写下一个开头。
    这回不是临字了, 是在做文章。陛下回京之后, 他不需要再监国理事,重新当回了学生,连带着阮问颖也再度旁听,得了一份功课。
    不知是幸与不幸,徐茂渊被命在家中思过一月,不得进宫来教导杨世醒,现今担任文师的只有裴良信一人,留下的也只有一人份的功课。
    然而好巧不巧的,徐元光在同一时间被免了伴读,陛下没有指新的人过来,杨世醒也没有放出话,阮问颖便被殃及池鱼,大大提高了在听讲时被点名的次数,成为了六皇子殿下的临时伴读。
    此时一看杨世醒提笔撰写文章,她的心里不由得感到一阵发闷,不知道她自己的文章在明日又会怎样遭到裴良信的批点。
    “小徐公子的伴读一职真的被免了吗?”她询问道,“他今后还能不能再进宫来?”
    “过段时间吧。”杨世醒头也不抬,稳稳当当地写着字,“等这件事的风头过了,我再把他叫回来。”
    “陛下会准许吗?”
    “他是我的伴读,不是陛下的伴读,自然是我想叫他回来就回来。且陛下也没有要彻底打压徐家的意思,不过是借着这桩事的由头灭一灭徐家的气焰,徐家本身还是保得住的。”
    “气焰……?除了徐妙清,徐家还惹什么事了吗?”
    “没惹什么事,只不过自从张、楚两家接连落败,顾家也显出颓势以后,徐家一枝独大,有些飘纵罢了。”杨世醒淡淡道,“这也是徐茂渊管束族人不力的后果,陛下是在敲打他。”
    阮问颖听得心头愈发憋闷,忧愁道:“那照你这么说,下一个岂不是轮到我们家了?”
    他笔尖一顿,偏过头看她一眼,一笑:“没事,你们家虽为武将之首,但远远不及徐家叶茂根深,又有你母亲和皇后保驾护航,陛下且不会动,我也不会动。”
    最后一句话听得她心跳有些加快,心想,对于徐家的处置上面,莫非也有他的手笔?毕竟这两天陛下没少招他密谈。
    不过很快她就把注意力移到了他的前一句话上,故作不快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是说我们家没有徐家争气,成材的人没几个吗?”
    “嗯,确实是没几个。”杨世醒漫不经心地应下,继续书写,“徐家便是旁支出了三代,家里也有人考上功名,你们家除了你爹娘和你叔父还有你的几位兄嫂,可有什么数得上名号的人吗?”
    阮问颖替家里人分辩:“这怎么能相提并论?考取功名只要自己一个人就能行,上阵杀敌却需要手底下数千乃至数万人的配合,你当一个将军是那么好出的?”
    “再说了,我们家族里的旁支只是没出将军而已,校尉骑尉可不少,也有当文官的,你不要因为没听过就觉得不存在。”
    杨世醒停下笔,抬眉扬笑看她:“所以呢?你想表达什么?你们家和徐家一样叶茂根深,需要陛下替你们剪除一二?”
    阮问颖佯装羞恼,抿嘴笑着推搡他:“我不同你说话了,你自去写你的文章吧。”
    “我这不是正在写吗?”
    “你明明已经停下来了。”
    “那是因为你闹得我集中不了精神,当然写不下去。”
    “那你同我说什么话?”
    “我想同你说话不行吗?”
    二人一番说笑,最终以杨世醒再度执笔做文章为结束。
    阮问颖拿了一卷书籍,在旁边安静地看着,陪伴着他。
    不过她虽是目光放在书上,心思却不在这里头,回想着陛下在紫宸殿说的那些话,不断地反复琢磨。
    就这样一炷香过去,杨世醒写好了文章,她也整理好了思绪,把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你觉得,陛下问我的那些话……可有什么深意?”
    “什么话?”他道,目光没有离开书案上的文章,好似对这询问浑不在意。
    阮问颖道:“就是他问我心里对你有没有怨那些话。你觉得……他是不是想到了皇后?”
    皇后于子嗣上艰难,在嫁给陛下后不仅久久没有喜信,还让陛下空置后宫,多年无子。好不容易开枝散叶了,陛下又在册封太子一事上举棋不定,这中间不知经过了多少事,皇后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不看别的,就看如今太后对皇后的态度,以及真定大长公主的偷梁换柱之计,就能想见当时的境况如何。
    在那样的情况之下,皇后会不会对陛下心生埋怨?觉得这一切都是陛下带给她的折磨?后悔嫁给了陛下?
    陛下又是否察觉到了这一点,才对她有此一问,以免她将来同皇后一样生怨,让杨世醒也步上他的后尘?
    杨世醒盯着文章,发出一声慵懒的轻笑:“谁知道呢?或许吧。”
    “又或者,他是因为你之前大胆的问话,才有这番疑虑。毕竟就你的转述而言,你当时表现得对杨士祈的处置很不满,说不定在他看来,你就是在埋怨我。”
    “为什么我对太子的处置不满,就是在埋怨你?”阮问颖感到无法理解,“处置太子的人是陛下,我就算要埋怨,也应该埋怨陛下,为什么要埋怨你?”
    “你想让陛下询问你埋不埋怨他?”
    “……”她一时失语,想象了一下这话的场面,当即道,“所以陛下还是觉得皇后对他生了怨,要不然他不会无缘无故地这么问我。”
    杨世醒无甚兴致地应了一声:“就当他是你说的这样吧。这个消息对我也没什么用。皇后若是与他和和美美,哪里会闹出信王和我的这些事来,终究是意难平罢了。”
    这话阮问颖更加不知道该怎么接了,在私底下谈论长辈、尤其还是这样一位特殊长辈的特殊事,总让她觉得怪怪的。
    她转移话题:“你之前说,陛下对太子的这番处置是在将欲取之前的必先予之。我那时不相信,觉得陛下不会做这种麻烦事。”
    “太子没有母族妻族的势力,也不像杨士范有贞妃、不,张氏给他求情,陛下若真的不想放过他,何须绕这么多弯?所以我一直担心陛下是不是在怀疑你,在以此进行试探。”
    “我说过,陛下不会用这件事试探我。”杨世醒道,“他有自己的行为准则,在他眼里,败军之将没有被拿来当筹码的资格,尤其是试探我的筹码。他对我的期望很高,不会用这事来拉低我。”
    “不过,”他含笑看向她,“听你方才这话的意思,你现在是不担心了?”
    阮问颖点点头:“陛下说不会让我白白受委屈,看起来不像有假。”
    “可我更不明白了。”她话锋一转,继续困惑道,“既然陛下没有存了放过太子之心,为什么要轻纵他呢?难道太子在朝堂上的势力很大?大到需要陛下投鼠忌器的地步?”
    “那倒没有。”杨世醒道,“杨士祈虽有心在朝堂上经营,可他既不上朝,也无实职,平日里更没有机会去往别处走动,全无势力一说。”
    他冷笑一声:“要不是太后想抬举他来打压我,让顾家给予了一点帮助,他连这次的戏都唱不了。处置他如同处置一只蝼蚁,不需要有任何顾忌。”
    说到太后,陛下在得知太子等人一事的同时,自然也知晓太后做了什么事,只是太后身为慈长,陛下不能发落,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计较杨世醒对太后的软禁,也不计较太后对杨世醒的算计,就这样两厢里糊弄过去。
    阮问颖可以理解陛下的这项决定,从古至今,除非改朝换代,几乎没有皇太后被天子处置的例子。
    反而是身为人子的君王,在有时候需要帮太后遮掩一些不好的流言或事风,以免传扬出去,坏了母子双方的名声。
    但被处置的太子可多了去了,光是在史书中留下姓名的就不知凡几,陛下有什么不得已要行此权宜之计呢?
    难道是为了让太子怀有侥幸,觉得陛下对他有父子之情,不舍得要他的性命,从而野心越发膨胀,做下越发大逆不道之事,让陛下有名正言顺的理由除去?陛下有这个必要吗?
    “当然有。”杨世醒道,“换了别的人来,陛下不会有这么多的顾忌,但是杨士祈不行,他的命需要留着。”
    这正是阮问颖最为不解的地方。
    “为何?”她蹙着眉,疑惑深深地发问。
    杨世醒一字一句地回答:“因为他要替我祈福、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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