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打……你要再不说那就没准儿了。”
    这一句比十句都好使,景翊立马不拖泥不带水地答道,“因为成夫人曾对我提过一些有关画眉的事儿。”
    景翊说得既轻又快,冷月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成夫人……你是说冯丝儿?”
    景翊壮着胆子点了点头。
    冷月微微眯眼,扬起嘴角暖融融地一笑,却生生把景翊心里笑得一凉。
    “把香炉放下吧。”
    冷月这话说得一团和气,一点儿也没有那种想要弄死他的意思,景翊隐隐地觉得幸福来得有点儿突然,突然得有点儿不大对劲儿……
    没等景翊琢磨清楚哪里不对,冷月已温和可亲地看着他,用方才那般和气的语调补了一句,“你上去。”
    “……”
    景翊踏踏实实地默叹一声,会意地把顶在头上的香炉平平稳稳地搁到地上,然后转过身去,弯腰撑地,两条长腿利落地往上一扬,悄无声息地倒立着贴到了院墙上。
    冷月看着景翊那张倒置的俊脸,笑容愈发可亲了几分。
    “我没生气吧?”
    “没有……”
    “没打你吧?”
    “没有……”
    冷月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那你接着说吧,冯丝儿跟你说过什么?”
    “她说……”景翊看着那张倒看起来有些皮笑肉不笑的脸,缓缓调了一口气,斟酌了一下,才道,“她曾撞见慧王悄悄到雀巢里找画眉,在画眉房里把画眉踹得满地打滚,画眉来来回回一直说以后一定听话,再也不敢了什么的……冯丝儿那会儿以为她是因为从慧王府沦落到烟花馆,记恨慧王,不好好伺候他,把他惹毛了,就私底下劝了她跟鸨母说说,让鸨母以后帮她挡挡,索性不接慧王的生意了,结果画眉跪着求她别往外说,说这事儿要是让别人知道,她弟弟就活不成了。”
    冷月一愕,“画眉还有个弟弟?”
    冷月清楚地记得,她把那些被绑进深山的女子解救出来之后挨个问过她们家在哪儿,是否还有亲人,一圈问下来,唯独画眉是孑然一身独居乡野的。
    她哪里来的什么弟弟?
    “我也不清楚……”景翊晃晃悠悠地调整了一下两手间的距离,白生生的脸蛋儿已涨出了两朵红晕,声音因为这个不大舒服的姿势而显得有点儿底气不足,“冯丝儿就只跟我说了这么多,这种老东家找到新东家家门口的事儿在烟花巷子里常有,我之前也没往心里去,你刚才问起画眉和慧王的关系我才想起来……他要是跟画眉有过一段,那就还有别的可能,但他既然没碰过画眉的身子,除了逼画眉给他办些见不得光的事儿之外,还能因为什么非要拿着她弟弟的性命逼她不可啊?”
    冷月思虑片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垂目看向脸蛋涨得红扑扑的景翊,笑意微浓。
    景翊蓦然发现,倒着看这样一张没有笑意的笑脸,比正着看的时候还要觉得凉快几分。
    冷月就带着这道格外凉快的笑容,心平气和地问道,“雀巢里面的事儿,冯丝儿为什么要跟你说得这么清楚呢?”
    这样的位置看起来,景翊那张欲哭无泪的脸很像是有几分喜色。
    他就知道,只要他把这话说出来,免不了的就要受这一问。
    不过,这一问的答案早在他知道冯丝儿过世之时就想告诉她了,只是她绝口不提这个名字,他也不愿蓦然提起惹她不悦。
    他宁愿她生气发火到把他揍扁了挂到墙上,也再不想看一回她因为自己与其他女人的事儿而患得患失的模样了。
    景翊把声音压到极低,轻轻地答了一句,“因为她是太子爷的人。”
    冷月狠狠一愣,愣得那道笑容僵在脸上而不自知,景翊倒着看在眼中,直觉得她这副模样别有几分可爱。
    自打看出冯丝儿是被成珣的管家害死之后,冷月一直在猜测冯丝儿可能的身份,在她猜出的数十种可能里,没有一种是跟太子爷挨边的。
    一个委身茶商之子为妻的清倌人,跟那个一天到晚把太子妃捧在手心里还嫌疼不够的太子爷能有什么关系?
    这样的事儿景翊绝不会信口胡诌,他说了,就一定是有理有据的,但事系一国储君,这里面的理据她有没有资格知道,那就两说了。
    见冷月愣在那缄口不言,景翊自然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于是不等她来问就主动道,“有些朝廷里的事我不便细说……那会儿太子爷需要一个人在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收集些消息,冯丝儿原来是在宫里跳舞的,身上有点儿功夫底子,碰巧那会儿在宫里犯了错被逐出来了,她一个孤儿没地方去,太子爷就托我问她愿不愿意为他当这个差,她就答应了。我去雀巢捧她就是太子爷的意思,那天跟着起哄砸钱的公子哥儿里也有太子爷的人,所以那回一夜之间就把她捧红了……”
    景翊动了动线条流畅的腰背,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又顺了顺气,才接着道,“她收来的消息都是由我接过来再呈给太子爷的,未免人起疑,我闲着没事儿的时候也没少去别的烟花馆里串游……”眼瞅着冷月的眉毛抖了抖,景翊忙补道,“我对地藏王菩萨发誓,我从没让那些女人碰过我一根手指头!”
    这样倒着看,还搁着一个青烟袅袅的香炉,景翊还是能清清楚楚看出正在那张美脸上弥漫开来的酸味。
    冷月果然抿了抿嘴,抿出一句酸意浓郁的话来,“那你把她往家里带,也是太子爷的意思?”
    “这个是我自己的意思……”话音没落,景翊突然在冷月瞬间凉意加倍的目光里反应了过来,慌得差点儿从墙上翻下来,“不是不是……是我看她一个姑娘家在那种地方挺不容易的,就时不时的关心关心,谁知道她错会我的意思了,成天寻死觅活非要嫁给我,我说我已经定亲了她还不信……我也没辙,就带她到家里来了一回,给她看了我给你画的那些画,然后她就没再提这事儿了,后来我也跟太子爷说了这事儿,太子爷也就换了别人接她的消息,我就再没去过雀巢,她什么时候嫁给成珣的我也不知道……请夫人明鉴!”
    景翊把这番话说完,着实喘了几口气。
    这番话听完,冷月想酸也酸不起来了。
    冯丝儿要是跟太子爷有这重关系……
    “你给我下来。”
    景翊像是犯人听见主审官一拍惊堂木喊了一声无罪释放一样,心里一松,利利索索地翻了下来,轻快地整了整身上的僧衣,扬起一张人畜无害的红扑扑的笑脸。
    “景翊……”冷月向景翊挨近了些,叶眉轻锁,声音微沉,顿时有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你刚才听见画眉说的了,冯丝儿是被成珣的管家害死的。”
    景翊微微一怔,轻轻点头。
    “她一直到死手里都紧抓着你的一幅画,我验尸的时候差点儿把她手指头掰断了才把那幅画取出来,那画是不是跟太子爷有什么关系?”
    景翊怔得瓷实了几分,茫然摇头,“我从来没给过她什么画啊……你能认出来哪个我的画?”
    景翊这话里带着三分怀疑七分惊喜,听得冷月禁不住抽了抽嘴角。
    “烧成灰我也认得……一幅水仙,旁边写了首酸诗,大概齐的意思就成天天的惦记着人家,恨不得一口吞了人家,然后末了落款写的是你平日里写话本的时候用的那个名,还戳着几个刻得花里胡哨也不知道说什么的章,不是你的是谁的?”
    景翊听着听着,恍然反应过来,“我知道是哪一副了!我那画的不是水仙,那是我给姜记饭庄画的一副黄花菜,他家那道醋溜黄花菜好吃得简直惨绝人寰啊……不过那画刚画完就找不着了,我还给姜老板重画了一副呢,敢情是她来的时候顺走了。”
    “……”
    冷月在醋溜黄花菜里挣扎了半晌才顺过气来,看着还沉浸在其中一脸回味无穷的景翊,有气无力地叹出一声,“我问你……你真当我是你夫人吗?”
    景翊一愣,愣得一下子把醋溜黄花菜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愣了半晌才满目遗憾地扫了一眼冷月傲人的胸脯,“我其实挺想当你是我相公的,不过这辈子估计有点儿悬……”
    “……”
    冷月强忍着把他一脚踹过墙头的冲动,板下一张黑脸,低声道,“那你跟我说句实话,景家,跟冯丝儿的那个夫家,是不是有什么世仇?”
    ☆、第65章 剁椒鱼头(十六)
    景翊一时觉得,刚缓过来的那股愣劲儿还没走远就又掉头跑回来了。
    他已经清晰地感觉到刚才那一阵倒立之后原本就有些发烫的体温又上升了些许,这会儿在连愣两回的折腾下,脑子里直嗡嗡作响,一点儿也转不动了。
    景翊向后退了一步,把身子松松垮垮地倚靠到墙上,一边揉着有些发胀的太阳穴,一边回忆他所知道的所有跟景家有仇的人,“你说……景家,和苏州的那个成家?”
    冷月没答,只伸出手去探了一下景翊的额头,触手滚烫。
    “别想了,”冷月低身抱起搁在地上的香炉,声音轻软了几分,“我先把画眉送回雀巢,你去歇一会儿,晚些时候再说。”
    冷月说着转身要走,却被景翊伸手在袖子上牵了一下,牵得有气无力,冷月还是收住了步子。
    “我待会儿得去沐浴熏香,过午要开始抄经了……”景翊说着,有点儿无可奈何地扯了扯嘴角,“先把要紧的事儿拣出来说完吧。”
    冷月扬手把袖子从他手里拽了出来,不冷不热地瞪了他一眼,“没有比你身子要紧的事儿了。”
    早知道一个倒立会让他又难受这么一重,她哪还舍得这么折腾他……
    谁知袖子刚从他手里拽出来,又被他一把抓上了。
    “你要问的事儿我都告诉你了,说好了亲我的。”
    “嗯……”冷月再次把自己的袖子拽出来,把香炉捧在一只手里,腾出另一只手拍了拍景翊的肩膀,“这事儿是王爷交代的差事,你替我办了,我也不会居功的,我待会儿回去就替你向王爷请功邀赏,至于王爷什么时候亲你,怎么亲你,回头你自己跟他商量去吧。”
    “……”
    冷月骗画眉说没找着景竡,查梅毒病的事儿就先算了,让她好自为之,画眉对她一阵千恩万谢,被她重新绑了眼睛带回雀巢的时候,萧昭晔还不省人事地躺在地上。冷月掐着人中把萧昭晔唤醒,板着一张公事公办的脸对萧昭晔详细地讲述了一番他是如何被一个神秘的黑衣人一巴掌拍晕,画眉又如何火急火燎地把她找来帮忙的全部经过,画眉一直在旁边使劲儿点头。
    萧昭晔本就是背对冷月被击晕的,连冷月的一根头发丝儿都没看见,这会儿又是被冷月硬生生掐醒过来的,脑子里晕得一团浆糊,愣是一点儿也没生疑,糊里糊涂地配合着进行了一番像模像样的问话之后,就被冷月亲自护送着回了王府。
    冷月再次潜回到寺里的时候已是僧人们用午饭的时辰了,景翊正和衣缩卧在床上,眼睛虽紧闭着,但看得出他睡得一点儿也不安稳。
    冷月刚碰到他的额头,景翊就迷迷糊糊地睁了眼,睁眼的一瞬,冷月清清楚楚地在那束尚未来得及加以修饰的目光中捕捉到一抹警惕,心里不由得泛起点点刺痛。
    “我……”冷月摸了摸他愈发滚烫的额头,扯开被子盖过他已蜷成一团的身子,忍不住轻声责道,“犯懒也不知道挑个时候……都冷得缩成这样了,就不知道给自己盖个被子啊?”
    景翊烧得有点儿迷离的目光落在冷月满是心疼的脸上,反应了一阵,才对着冷月展开一个暖融融的傻笑。
    “就眯一小会儿,不盖了……一会儿就去沐浴熏香,要抄经了。”
    “不用去了。”冷月在他滑溜溜的脑袋上揉了两下,云淡风轻地道,“我待会儿去跟王拓说,佛祖找你有事儿,你去不了了,让他爱找谁找谁去。”
    景翊哭笑不得地看着当菩萨已经当得驾轻就熟的媳妇,就见他的菩萨媳妇不知从哪儿拎出来一个食盒,从里面端出一盆雀巢里那个老厨子亲手烧的肘子,一盘姜记饭庄的醋溜黄花菜,还有一盅汤,一碗饭,一样一样摆到床头的矮几上,都还是热气腾腾的。
    “昨儿一天没吃,今儿早晨又没吃,快饿疯了吧?”
    冷月不说还好,这么一说,景翊虽然烧得口中直犯苦,还是觉得自己真要饿疯了。
    冷月见他毫不犹豫地从被窝里爬起来,就给他递了副碗筷,景翊兴致盎然地夹起一块肘子肉,拿碗托着,却送到了冷月嘴边上。
    冷月愣了愣,不及多想就顺口道,“你……你吃就是了,我吃过了。”
    景翊温然一笑,笑得冷月有点儿发慌。
    冷月知道景翊这一笑是什么意思,她真是跑来跑去跑傻了,怎么就在这人面前说起瞎话了……
    冷月一时有点儿发窘,只得任景翊把那块肉送进她嘴里。
    一块肉还没咽下,景翊就夹好了一筷子黄花菜等在她嘴边了。
    “你赶紧吃你的,你吃完了我再吃……不然待会儿凉了。”
    景翊举着那一筷子黄花菜不动,浅笑摇头,“凉了就不让你吃了,我要吃凉的,正好退退烧。”
    冷月只得把这口接了过来,刚接进嘴里,景翊又夹起一筷子等着了。
    她本没想要来跟景翊一块儿吃,就只拿来了一副碗筷,她不吃,景翊就这么笑眯眯地陪她僵着,冷月没辙,只得一口一口吃下,一来二去,景翊估摸着已经把她喂饱了,这才心满意足地埋下头去清理起残羹剩饭来。
    认识景翊这么些年,冷月跟他一块儿吃饭的时候并不多,但冷月知道这人打小锦衣玉食惯了,又在宫里被御膳房娇惯了几年,吃饭挑口挑得格外厉害,虽不至于不合口就摔筷子骂人,但莫说是闲了淡了,就是菜放得凉了些口感微变,他也会草草尝两筷子就不肯再吃了。
    好在景翊对她做的饭一向是来者不拒的,就是烧不熟或烧糊了也一准儿会吃个干净,她本想下厨给他做些,可惜在萧昭晔那里多耽误了点儿工夫,怎么算时辰都来不及了,只得要来几个确定他喜欢的菜带来给他吃,就想让他多吃两口,让他身上迟迟不愈伤病好得快些。
    可这会儿,京里出了名儿嘴刁的景四公子正在有滋有味地吃着这些她吃剩下之后已经没了热气的饭菜……
    景翊吃完抬头,才赫然发现冷月不知什么已哭得像泪人似的了,只是拿手紧捂着嘴,一声也没出。
    “别别别……你别哭,别哭……”景翊吓了一跳,慌地扔下碗筷,把哭得身子直发抖的人轻轻搂进怀里,只当冷月是心疼他发烧,便温声哄道,“我不就是发发烧嘛,好好睡一觉就没事儿了,这又死不了人……”
    冷月伏在他热得异常的怀里,两手紧紧环住他的腰,像是要生生把他挤进自己骨血里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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