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明月却微微笑了起来,“方才都是国师一个人在讲故事,我等对贵国皇室机密不甚了解,也不知其原委之故。此事又涉及此身,故而尚且有几个疑问,不知国师可否解答?”
    她说得委婉,但是众人都听得出她的言外之意。不外乎就是国师一面之词,让人难以置信。不过想来也是,方才都是这个西戎国师一个人在那儿讲关于这个传奇的君瑶长公主。由于那个长公主的出生以及事迹确实太过奇幻,以至于所有人都不知不觉的被她牵着鼻子走。然而此刻经秋明月这么一说,好似确实太过诡异了些。况且连这个西戎的五公主都不知晓皇室曾有这么个长公主,谁能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
    这样想着,每个人看向国师的目光都多了几分探究和敌意。这个国师诡异得很,如果此事真的是她故意捏造而成,又是在此番盛宴之上,大昭与轩辕商议和亲之时。他们可没忘记,方才轩辕的小公主可是当面向镇南王世子求婚来着,却被这个国师一言打断。
    大昭和轩辕修好,于此事朝中不稳的西戎来说,确为祸患。那么西戎国师在此时打断,其心可昭。
    孝仁帝脸色也变了,目光有些沉。
    秋明月打定了自己的主意,知道燕居这次八成是冲着自己来的。她可不能由着这个女人继续为所欲为。不管外祖母身世为何,反正这个女人不安好心,绝对不能让她称心如意。
    凤倾璃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松了口气的同时却也有隐隐的忧虑。抬头,与对面的凤倾玥交换了个眼神,而后对方沉默的点点头,已然达成了某种决定。
    国师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似乎有些生气,轻哼了一声。
    “世子妃难不成以为本座在说谎?”她声音提高,越发尖锐不辨男女。
    “敝国长公主出生天降祥瑞,乃我皇家大事,当年成帝还命史官将其记入史册。本座何须妄言欺世?世子妃此言未免以小人之心毒君子之腹了些。枉你还是我朝长公主后代,本座寻你多年,却遭你如此猜忌,实在让本座寒心。”
    “国师别生气。”
    轩辕逸却在此时笑着开口了,“世子妃自小长于扬州,其母和外祖母也都是扬州人士。国师突然说她是西戎皇室偏支后裔,她一时之间无法接受也是情理之中。”他忽然话音一转,道:“莫说世子妃,其实本皇子也尚且有一疑问,不知国师是否相告?”
    国师一拂袖,冷冷的坐了下来。
    轩辕逸也不在意她的冷漠,问道:“方才国师提及有高僧为君瑶长公主批命一说,后长公主又确在半百之龄前过世。如果此言为真,想必那高僧也是个世外高人。不知国师可否告知其下落?待陛下寻来,证明其确有通天之能,那么大抵国师方才所言便也就十有八九是真的了,世子妃也不会再怀疑了。如此不动干戈且能证明国师之言非虚,岂非皆大欢喜?”
    他言语温和,彬彬有礼,且字字恳切真诚,又有理有据,大昭的官员一听也觉得有理。于是就有人开口了,这回说话的却是秋大老爷。
    “轩辕皇子说得有道理,还请国师告之高僧名号。此事涉及拙荆与小女,本官不得不调查清楚。”
    他在此时开口倒是合情合理,毕竟国师所说确实关于他的妻女,自然要问个清清楚楚才行。
    国师闻言倒是不气了,反倒笑了笑。
    “也对,尔等对我西戎历史不明,也怪本座太过急躁了些。”顿了顿,声音里笑意似乎更浓了几分。“说起来这位高僧想必在大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尤其是荣亲王世子。”
    众人又将目光落到凤倾璃身上,想着秋明月还是他的妻子。这事怎么又牵扯到他身上来了?
    凤倾璃面色沉静,淡淡道:“国师想说什么?”
    “本座想说的是。”她目光缓缓自众人面上划过,随后又轻飘飘的落下几个字。
    “那位高僧,就是如今正在宝华寺闭关闻名天下几百年的——忘尘大师。”
    哗——
    满座震惊。
    忘尘是谁?要是在大昭境内,问随便一个街头乞丐,或许他们不知道大昭皇帝的名字,却绝对不会不知道忘尘。闻名天下几百年且有半仙之称的忘尘大师,在所有人心目中已经趋近于神话般的存在。如果是他说的话,没人会质疑。因为于神灵而言,任何的怀疑都是对神灵的侮辱。
    所以,如果这个人是忘尘,只要是忘尘说出来西戎确有这个长公主一事,便是孝仁帝,也不得不相信。
    秋明月了然的吐出一口气,果然如此。凤倾璃是忘尘的徒弟,自然是比常人更加熟悉忘尘。只不过这件事没多少人知道,但是此刻也没人去追究在此阶段的这样一件‘小事’。
    “陛下如果不信,可以招忘尘大师一问便知。”国师不看众人脸色,淡淡道:“届时陛下就知道本座之言是否属实。”
    孝仁帝皱眉,眼中也隐隐有些凝重,却还是斟酌着道:“忘尘大师此刻在闭关,只怕无法为国师作证。”
    “无妨。”国师却笑了,“说起来本座与忘尘大师也算是忘年之交,待寿宴过后,本座亲自去一趟宝华寺请出忘尘大师就是。届时,世子妃若有疑问,自可相问。”
    “此事容后在查也可。”秋明月从容而笑,“不过本世子妃如今有几个疑问,国师若能解了,那么事实真相如何大抵也能辩得几分。”
    众人不明白她此话何意,国师想了想,点头:“你说。”
    秋明月低头深思了一会儿,抬头问:“依国师所言,应该与我外祖母是同辈中人。晚辈斗胆,敢问国师高龄几何?”
    众人诧异,国师的年龄跟那长公主又有什么关系?不过奇怪归奇怪。他们对这个性别不详名字不详年龄不详的国师的确有几分好奇,此时若能得知国师几分来历,也不错。
    孝仁帝显然也是这样想的,于是也不开口,等着国师解答。连看秋明月不顺眼处处想要找茬的端木清此刻也闭口不言。老实说,她也对国师的一切很感兴趣。国师太神秘了,神秘得让人害怕,觉得国师不是平常人。然而国师的一切却又没有人敢询问查访一二,也查不到。如果能借着这个机会得知一二,也不错。
    凤倾璃却微微笑了笑,心中的担忧忽然便散了几分。她这是在用另外一种方式的反抗呢,倒是难为她了,选着这样层层递进却又合情合理不易让人察觉纰漏的法子来。
    国师眯了眯眼,“世子妃问这个做什么?”
    “国师别误会,本世子妃只是好奇而已。”秋明月笑得端庄而优雅,身子坐得笔直眉眼又略显几分慵懒之态,层层灯光洒下来,让她整个人如沐浴在金辉之下,伴着唇边的笑,美得有些令人不敢逼视。
    “国师既然称外祖母为故人,那么想必年纪也不小了。世人只知国师来历成谜,不知其所有,故而本世子妃心中疑惑,才有此一问,还望国师不吝解答。”
    国师看了她半晌,才道:“本座这些年大多闭关,也太久没人问过本座的年纪,这许多年,连本座自己都快忘记了。”她似有些怅然,“只是当年成帝聘本座为西戎国师之时,本座才大好年华。历经三载帝王,先帝在位不过寥寥几年,当今圣上在位已然二十余年。这样算起来,本座如今也年过半百之余了。”
    她看向秋明月,“如此回答,世子妃可满意?”
    秋明月含笑点头,忽然又问:“国师似乎擅长丹青?”
    众人又是诧异,这又是什么问题?不过听她这么一问,众人这才发现,方才国师拿出来那幅画所描绘的女子果真是栩栩如生。这等画工,世所罕见啊。某些精通此道的,不由得眼露赞赏。
    凤倾璃眼睛一亮,已然知道秋明月的目的,她这是想要拆穿这位国师的身份。高兴之余,却也有隐隐的担忧。
    国师眼神变了,上座的太后脸色也变了。死死的盯着国师,眼神里隐隐有杀气。
    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国师很快恢复了镇定。
    “谈不上精通,不过闲来之时随意所作,等不得大雅之堂。”她手指一动,那幅画已经卷了起来。
    “说起丹青,本世子倒是想起一个人老。”凤倾璃在她收画的时候突然开口了,他眉眼温润,笑意柔和,完全不若最初对端木清出手狠辣的模样。怎么看,都觉得是个温文儒雅的翩翩佳公子,令人倍生好感。这满座的闺秀,不可避免的再次红了脸。当然,其中也包括记不住教训的端木清,几乎是痴迷的看着凤倾璃。
    秋明月心中暗自叹息,妖孽果然在哪儿都祸害人。
    国师周身隐隐升起暗沉之气,却不言不语。
    凤倾璃又道:“久闻国师通晓天下事,想来应该听说过‘燕居夫人’吧。”
    燕居与大昭先帝纠缠太深,旁人说起此人必定要在太后心中留下疙瘩。由凤倾璃说出来,上面那两位由于愧疚,自然不会多加责罚。
    这就是他的体贴之处了。
    秋明月回头看他,眼眸隐着笑意。她能解决的事他不干涉,她不能解决或者会留下隐患的事,他帮她解决。
    果然,燕居夫人四个字一出口,场面瞬间静默如死水。太后脸色发沉,孝仁帝眼神有些暗,周围的百官面色也变了变。当年先帝迷恋燕居,弄得朝堂大乱险些招致不可平息的祸乱。直至晚年,才逐渐稳定了朝政,却仍旧有祸患,也简介导致了二十余年前的宫闱政变。
    提起这个女人,大昭的官员可谓同仇敌忾,此时脸色都有些发青。
    凤倾璃不理会国师,继续说道:“燕居夫人擅长丹青,且画工如神,凡所亲笔绘画,无一不栩栩如生。然而,无论后人怎样模仿,却不堪其风。便是天下第一公子,也莫能窥探其分毫。世人传言,燕居夫人尤其擅长山水画,其绘画之景物,令人仿若身临其境,流连忘返,不知所以。更奇妙的是,她的画能招蜂引蝶,引起自燃共鸣。所以无论后人怎样模仿得惟妙惟肖,都不能得其真传一二。”他眼眸流转,笑意倾泻。
    “可是据本世子所知,燕居夫人之画笔墨很是特别。哪怕是陈旧多年的画作,也能崭新如一。”
    他说到此处,定定的看向国师。而周围的人已经隐隐从他这番话中察觉出了什么,不由得都微微变色。
    “方才国师说你手中那幅画是十多年前所作,可纵然本世子不精通此道,也能看出此画崭新倒像是日前所作。不过既然是十多年前,国师定然不会记错。那么本世子倒是疑惑了,这燕居夫人临摹之画,据说其笔墨乃是一绝,世上再无第二人可窥其一二。”
    他脸上笑意隐隐,眼神却含带杀气,周围百官已经个个面色生寒,犹如面临战场,只待鸣钟击鼓就能宝剑出削斩敌于首。
    国师沉默。
    秋明月却在此时开口了,“说起来,这燕居夫人名动天下,入籍只怕也过了半百之龄了吧,倒是与国师同辈之人。”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就差说那一句,燕居夫人就是西戎国师了。
    “最后一个问题。”
    秋明月此刻越发轻松自在,仿佛看不见周围剑拔弩张。
    “国师可否告知名讳?”
    大殿再次沉寂,人人屏息。
    孝仁帝和太后已经彻底沉了脸,眼神波涛暗涌。
    国师死死盯着凤倾璃和秋明月,这两个小辈,从一开始就在合谋算计她。从一开始秋明月刻意让她拿出画卷开始,就步步紧逼,如今就是要利用她这个作画从不假手他人也习惯性用自己独特的笔墨。从前这是她的骄傲是她的荣耀,此刻却成为了揭露她真实身份的重要证据。
    什么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今日算是领教到这句话的含义了。
    也怪她大意,以为今日之局乃是自己布下,天衣无缝,其他人都是自己的棋子。怪不得那丫头承认得那么爽快,原来却是打的这个主意。
    枉自她成名几十年,算计半生,曾搅得大昭动荡不安,逼得肖素鸢不得不将自己的小儿子交给他人抚养,母子成仇。又匿名做了西戎国师,享誉西戎上下爱戴尊若神明。
    她这一生传奇,今日却被两个小辈毁于一旦。
    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
    哈,不过没关系。
    她的传人,理当如此。有心计有谋算,连她这个纵横风云几十年人都不得不佩服这小丫头的心思细腻。
    有如此才智城府,才能单得复国大任。西戎那些死了的皇子皇女都无堪大用,死了也好,省得日后她懒得自己动手。
    最初的愤怒平息后,她倒是不着急了。
    “哦?世子妃想说什么?”
    这小丫头,拆穿自己的身份对她也没好处。就凭她们俩的关系,如果今日秋明月在众人面前拆穿了自己,只怕日后也难以在大昭立足。
    没关系,反正她这次来大昭就是要带走这丫头的。她做了几十年的隐形人,如今暴露身份也没什么大不了。无论自己的身份是否暴露,这丫头必须跟她走。她倒是要看看,这丫头如何逃过此劫。
    秋明月的确不怕,她今日打定主意要玉石俱焚。她自然想过,拆穿燕居的身份惹怒了燕居会将两人师徒之名暴露。然而那又如何?只要自己死不承认,燕居没有证据,而且她如今又是别国国师,谎言被拆穿,又是在这样敏感的时期,居心不良,就不信孝仁帝就这样算了。
    再加上二十年前这个女人在大昭捣的乱,新仇旧恨加起来,不信这个女人还能活着走出大昭。
    深吸一口气,秋明月冷淡道:“本世子妃只是很好奇,国师和燕居夫人是什么关系?”
    国师不语。
    秋明月冷笑,“或者本世子妃应该问,在西戎享誉全国上下尊荣奉若神明无所不能却身世成谜的国师,和同样神龙见首不见尾却一样神通广大燕居夫人…是同一人?”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极轻,然而却如石破天惊,砸破了此刻绷紧压抑的气氛。门外已经有侍卫持刀而立,个个凝眉肃杀。西戎的使者以及端木清早就变了脸色,从方才秋明月一个个的问题下来,此刻他们就算想装傻也不行了。
    西戎国师,来历成谜却又自成帝以来颇得几位帝王看中,甚至先帝体弱无法亲临政事,没有设立太子监国,却将朝中大事全权交给国师处理,可见对其重视程度。然而国师之能已在西戎所有人心目中凝固成形,没人怀疑国师的任何所作所为,只有无限的尊荣和崇敬。
    国师的尊贵和神秘也让他们忘记了关心国师的来历。然而此刻三国会晤,有人首次对国师的身份提出质疑并且还分析得条条有理,实在让他们想要装糊涂都难。
    众人不一的目光中,国师却轻轻笑了起来。
    “方才本座说世子妃的外祖母是我朝长公主,世子妃说本座一面之词不足以取信。然而此刻世子妃怀疑猜测本座身份,不也一样是一面之词?”
    “国师说得很有道理。”
    秋明月也不急,反而款款大方的站了起来。
    “所以,本世子妃还有这最关键的最后一问。”她目光笑意忽而转冷,“国师既然说本世子妃污蔑于你,那么就请国师展露真颜,也让我等观摩观摩国师的无双风姿。国师身份尊贵,素来受西戎百姓爱戴,自然是坦荡之人。既然如此,又何必藏头露尾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呢?莫非,国师有什么难言之隐?还是国师真颜隐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更或者,国师被本世子妃不幸言中。国师和我大昭人人唾弃视为仇敌的燕居夫人,真的乃同一人?”
    场面静默,端木清早已吓白了脸色。而那些文武大臣早就忘记了方才国师说的关于西戎长公主的身世,如今个个如临大敌,全都死死盯着国师。
    国师不动。
    却有人忍不住了,“世子妃说得对,国师既然坦荡,何不以真面目示人?倒是平白让人误会,毁了国师清誉可就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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