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使队终于返回永京,与寒风凛冽的?北金不同,此时的?永京已东风催春信,新柳拂行人,行人身上夹袄换春衫,广袖飘过墙头垂下的?花枝。
    祁令瞻心里尚未做好去见她?的?准备,打算先将完颜珠安置到都亭驿,再回府沐浴更衣,慢慢计量。
    不料甫一入城就被等候已久的?锦春拦下,她?立在?马上,手握令牌,朝他明媚一笑。
    “好久不见,参知大人,请跟我走一趟吧。”
    令牌上镌刻“明熹”两字,祁令瞻缓缓攥紧缰绳,心也一同提起。
    第71章
    樊花楼里?歌舞如旧, 暧暧香风吹得舞袖飘回。
    祁令瞻推门而?入,见照微倚在窗边,她?好似瘦了些, 眉眼韵致如海棠垂寒露,见了他,表情也是冷冷淡淡的, 瞧不出?一点喜怒。
    他垂目端方行礼:“臣参见太后娘娘。”
    照微的目光重又转向窗外,说道:“本打算为你接风洗尘,倒没?想到你身边还有一位佳人, 实在是唐突了。”
    “是北金的公主,不是什么佳人。”
    “是么。”照微轻笑,“我?还当你在北金如此长袖善舞, 娶一位公主回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祁令瞻说:“不及太?后娘娘在永京自在。”
    他离开北金, 归来大周, 离永京越近,听到与她?相关的消息就越多。
    钱塘水患平息后,她?狠狠打了钦天监和御史台的脸,以“妄言祸国、动乱朝廷”为罪名?, 将当初闹着要她?写?罪己诏并撤帘还政的那批人, 下狱的下狱,贬谪的贬谪。
    同时,因薛序邻治水有功,又升任他为中书门下平章事, 并令他暂代太?傅之责,负责为陛下讲授经?筵与治国方策。
    依照惯例, 同平章事当由丞相兼任,照微却将其单独分出?来授予薛序邻, 这既是对丞相权力的分化,也是对薛序邻的提拔。
    这位坐了八年冷板凳的状元郎,如今一飞冲天,姓名?家喻户晓。祁令瞻一路走来时,风闻了许多关于他的传言,还有些胆大轻浮之辈,揣测他是皇太?后的入幕之宾,编排他与皇太?后的风月故事。
    祁令瞻站在她?对面,执礼对照微道:“臣恭喜皇太?后殿下稳坐高台,大势在握,娘娘从前的愿望,如今可以徐徐图之。”
    照微颔首说:“那本宫也恭喜参知得了北金人的青睐,若非你出?使这一趟,本宫竟不知平康之盟里?还有这样一条秘密条款。听上去很蠢是不是?本宫身为大周太?后,平生以抗击北金为夙愿,竟被人瞒着,如今才知晓那条约的真正内容。”
    原来她?今日,是兴师问罪来了。
    祁令瞻垂目认下:“确实是我?有心欺瞒。”
    “这是欺君。”
    “你今日是来问罪的么?”祁令瞻望着她?的目光深深,语气却淡淡,“弑君的事臣也曾做过,欺君实在算不得什么。”
    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提起当年这件由他们两?人谋划的事,一时都沉默了下来。
    那时候,是他们最默契、最互相信任的时候。她?会喊他兄长,将心里?的忧虑和谋算都说给他听,请他出?手?处理,一同与他在朝堂上面对姚党的发难。
    如今他替代姚鹤守,成为平康之盟中“不可辄易之臣”,从前那样艰难却亲密的日子,往后便不会再有了。
    照微起身走向他,璎珞上细碎的金铃发出?清响。她?的声音像金铃声一般轻且灵。
    她?说:“我?确是来向你问罪的,不是为朝廷,是为我?自己。密约的事,你故意?瞒着不叫我?知道,是怕我?阻拦你到北金去吧?你宁可我?怨你、恨你、错怪你,也不肯与我?说实话?。你的实话?都说给谁听了?难道你真有一颗比石头还冷的心,能?欺瞒所有人,只固执地自行其是,那你又是为了什么呢?”
    她?问他的心。
    祁令瞻道:“无论我?为了什么,能?帮助你实现夙愿,是我?之幸。”
    照微说:“你好像自信很了解我?想要什么。”
    “内除姚党,外抗北金。”
    照微牵了牵嘴角,“你以为仅此而?已?么?”
    祁令瞻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问她?:“那你还想要什么?”
    照微说:“我?想要我?哥哥。”
    此言让祁令瞻心中微滞,一阵钝弱的疼痛感从心口生起,他想起离开永京前被迫签下的那封和离书,心头涌上一阵悲意?。
    他垂目望着近在眼前的她?,轻声说道:“如今已?经?不是了,是娘娘亲自……”
    亲自策划了一切,斩断他们之间最后的牵绊。
    照微摇头说道:“我?那是被你逼的。我?在朝中安抚武将,你却与北金人走得那样近,我?倒是想拦着你去北金,结果在密室里?,你连自己的情感都能?拿来做施压的筹码。为了给朝中武将一个交代,让他们看清我?的立场,我?只能?与你划清界限,一刀两?断。”
    这个道理,祁令瞻自己也能?想明白。
    只是想明白是一回事,真正接受又是另一回事。
    可是不接受又能?如何?是他将照微逼上了这唯一一条路,这是他自讨苦吃。
    照微看着他的眼睛问他:“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薄凉,在心里?怨我??”
    祁令瞻垂目苦笑道:“确实是我?的作为让你别无选择,我?怎么会怪你呢?”
    照微向前一步抓住了他的袖子,云鬓间的幽香如兰似麝,裹挟着他的心神,令人屏息凝神,不敢有丝毫松懈。
    她?又问了一遍:“你能?不能?说句实话?,我?逼着你代父签和离书,你真的一点怨念都没?有么?我?要与你断绝关系,你真的愿意??”
    当然不愿意?,当然不甘心。
    祁令瞻碰到照微衣摆的手?缓缓收紧,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几欲将她?拥入怀中,想像漫漫长夜里?的幽暗梦境那样,拥抱她?,亲吻她?,揉乱她?的鬓发。
    告诉她?他不愿意?签那和离书,不甘心与她?斩断关系。
    他既想做她?的哥哥,在朝堂上承受她?的倚重,又想做她?的入幕之宾,在屏风后与她?探索更亲密的关系。
    薛序邻只是一面镜子,他想要的,远比薛序邻业已?得到的更多。
    只可惜他们并非活在梦里?。
    走出?这间避人的雅间,外面有余焰未收的姚党,有虎视眈眈的武将。他若是徇一时私情得到她?的垂怜,之前出?使北金时的困境会再次摆在她?面前,令她?为难究竟是该选他,还是选择她?自己的立场。
    她?一定会为难,乃至忧思难安。倘再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出?,她?将会承受更多的责难。
    思及此,祁令瞻僵硬的身体缓缓退后了一步。
    他对照微说:“你不该管我?作何想。倘你一定要知道,那我?所想,不过是愿你不必背负任何罪责,不必承受任何非议,愿你能?自由自在,得偿所愿。”
    照微几乎要生气了,“你这人……怎么这么犟呢?”
    祁令瞻说:“我?一向如此,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他确实自来如此,认定的事不会挂在嘴上,但永远没?有商量的余地,照微在家里?唯一拧不过的人就是他。
    可她?已?经?先降低身段,将话?暗示到了这个份上,他竟然还是一副油盐不进、雷打不动的臭石头样。若非她?手?里?还捏着他往北金前写?给她?的信,信中意?深恳切、情思绵长,她?都要怀疑祁令瞻是不是讨厌她?,巴不得与她?断绝关系,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祁子望!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是不是不想签那和离书,不想我?从此不理你?你说实话?,咱们凡事还有商量的余地。”
    祁令瞻的声音平和而?坚定,“和离书是我?自愿签的。”
    照微气得跺了跺脚,左顾右盼,一把抄起桌上的茶盏,将盏中的茶水泼到了祁令瞻脸上。
    冲他喊道:“你这个冷漠无情的臭石头!你去北金给完颜珠做赘婿吧!”
    出?了这口恶气,她?转身就要往外跑,祁令瞻在身后喊住了她?:“站住。”
    他抬手?一抹脸上的冷茶,有一些淌进了嘴里?,搁凉之后失去甘醇,尝起来有些苦涩。
    照微头也不回地高声道:“你还要说什么!”
    祁令瞻缓声道:“姚鹤守失了北金做倚仗,已?不足为虑,但你动他时要抓大放小,对那些被迫依附于他的外围姚党网开一面,譬如去钱塘治水的赵孝缇之流,以免朝中动荡太?大,失了人心。”
    “知道。”
    “此后朝廷虽应重用武将,但这些人不能?失去掣肘,以后在朝堂上,我?会取代姚鹤守的角色,牵制他们,你只管向他们示好,收服人心。”
    照微声音冷冷:“我?谢谢你。”
    他只当听不见她?的嘲讽,“此事是我?应该做的,你如此倚重薛序邻,总不能?让他去唱白脸。”
    “还有别的事吗?本宫要回宫了。”
    “尚有一不情之请。”
    祁令瞻抬起袖子擦干净脸上的茶水,向她?走过来,随着他走近,他的声音也愈发轻而?低。
    “只在这间屋子里?……照微,你能?不能?最后再喊我?一声哥哥?”
    轻飘飘的,像是一根鸟羽、一片因无力而?坠落的叶子,覆落在她?酸涩柔软的心上。
    照微喉中微梗,说:“不要。”
    一只被茶水浸湿的手?轻轻握住她?的袖口,她?听见一声低低的叹息,以及自我?厌弃般的苦笑。
    他说:“我?知道不该这样折腾你,但我?的心事你已?知晓,也能?猜得到,像我?这般行事难得长久,以后不会落个什么好下场,这一切是我?咎由自取,我?不怪别人。但是照微……我?想听你再叫一声哥哥,就当是给我?一点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勇气,或者是可怜我?——”
    话?音未落,她?突然转身扑进他怀中,撞得他猛一踉跄。
    她?揽着他的脖子踮起脚,纤细柔韧的月要 肢贴近,凉软的朱唇覆上他的牙关。
    如兰似麝的气息令人迷醉,祁令瞻先是怔愣,继而?下意?识箍住她?,肘间的力道几乎要将她?揉碎,欲转守为攻,带着她?一转,结果不小心撞倒了入门处的座屏,忽觉唇间一疼,一阵淡淡的血腥味在舌尖弥漫开。
    她?只给他一吻,却抗拒他的深入。
    他缓缓放开她?,既悔且愧,已?经?麻木得做不出?任何表情。
    照微抬腕抹去嘴角的血丝,气若游喘地对他说:“你别再招惹我?了行不行?不要再忽而?要我?滚开,忽而?又要我?可怜你……祁子望,这世间不是只有你有心,不是只有你可怜!”
    “对不起,我?……”
    “我?不会再喊你哥哥,也不会再认你这个哥哥。”
    照微抬脚踩在座屏上那对精绣的鸳鸯身上,泄愤似的碾了碾。
    她?说:“我?一点都不喜欢你这个兄长,不喜欢你像小时候那样,一切都要替我?打算好,一切又偏要瞒着我?……与你断了这关系,我?心里?十分高兴,我?真是讨厌极了你自称是我?哥哥的样子!”
    一气说完,竟有种剖腹断腕般酣畅淋漓的快感。
    照微抹干净嘴上残留的唇脂,转身朝外走去,这次祁令瞻没?有再挽留她?,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弯腰将那被撞倒的座屏扶起。
    他蹲下身,用袖子轻轻擦干净鸳鸯身上的尘垢,仿佛也试图擦去照微最后说的那几句话?。
    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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