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哒。
    合上房门,打开电灯,灯管滋滋闪烁两下才稳定,房间的模样随着灯光亮起展现在眼前,但她并没有将注意力放在面前的场景上。
    手上拎着满满一袋子零食,有些重,袋子提手在手指上留下淡淡的红痕,有些疼,有些痒,但洛萤还是没有放下。她脱力靠在门上,微微垂眼看着袋子,哭笑不得。
    洛烛,她的弟弟,好像是个傻子。
    这不是她第一次出现这种想法,却是最强烈的一次。
    她的弟弟,特地喊上她去超市买零食,目的居然是为了给她……赔礼道歉?道什么歉?他做错了什么?天知道当她在客厅里被他拦下的时候有多错愕。
    不论是原因还是行动都迷惑得她百思不得其解,只有一件事非常清晰——她的弟弟还是个笨蛋中学生。
    如果是二十多岁的洛烛,要道歉大概会选择直接表达吧。行动固然重要,但在那之前,首先要将想法传递,他们有过太多言不由衷的误会。
    在他们之间,语言犹如一柄被磨得发薄的利剑,能够轻易斩断彼此之间的芥蒂。
    可……那到底是剑。
    也能伤人的。
    教室值日,不像打扫校园那样只负责上午,而要负责教室一天的卫生。由于卫生检查安排在第一节课开始之前,所以她们只需要在早读下课后、课间操结束之前完成打扫就行,洛萤不用因此提早起床。
    睡醒的时候,洛烛早就走了,洗漱结束准备上学,从门口鞋柜上取走另一半早餐钱,洛萤打开门,一阵凉风从楼道里吹来。
    她没忍住,下意识打了个喷嚏,这才怏怏出门。
    一个人走出家门,一个人穿越楼道,一个人听着脚步哒哒回响的声音,一个人迎来清晨发凉的空气。
    在宁远独自生活那几年,她一直是这样过来的。在称不上熟悉的城市里过着称不上熟悉的生活,她经常会觉得从踏出房间、拉上房门那一刻起,她就被另一个人取代了。
    那个人也叫洛萤,在琼野出生长大,家人有妈妈爸爸弟弟,身体素质不怎么好,没什么朋友,性格麻烦任性,因为一直在关怀下长大,所以软弱自私,只想着自己,从未成熟过。
    明明是一样的,她却又觉得她们像是在灯光下两张迭着对照,本该如出一辙的剪影画,然而不管怎么挪动总有一处凸出凹陷,总有对不上的地方。
    疑惑。
    焦躁。
    我和“我”,到底有哪里不同?
    值日最后一环工作是倒垃圾,洛萤和杨暮拎着垃圾桶从垃圾场慢悠悠走回教室。金色阳光落在教学楼凸出的墙面上,玻璃窗面涌起晶莹剔透的波浪,很是耀眼,洛萤眯起眼。
    “都快十一月了,还是连个秋天的影子都没有。”杨暮抹了抹额间薄薄的汗,语气有些感慨有些埋怨,她挺讨厌热的。“热死了。”
    “年年不都这样。”洛萤放平视线,目光越过教学楼底下的架空层落在另一端平地上。“说不定十二月才能凉起来。”
    她们走在蓝色楼影里,周身空气却算不上阴凉,杨暮抬手扇风,洛萤则盯着平地上跟随嘈杂广播音乐节奏进行课间操的学生们。
    负责打扫校园的学生去得早,结束也早,在早读开始之前就完成了工作,因此需要参加早读之后的课间操。
    她还大概记得弟弟班级排队的位置,可他个子不矮,向来站得靠后,想要在这么多人中找到他不是件容易的事。
    “——哎,洛萤,你的胸卡呢?”
    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她搜寻的目光,杨暮指了指她的胸口,担忧地说:“不会掉了吧?”
    本该挂在胸前的牌子不见踪影,眼下只留一条空荡的吊绳在摆动,系着胸卡的地方断开了。
    洛萤愣住。
    补办胸卡不是件难事,但难免让人感到糟心,她曾经陪杨暮去补过一次,除了要交20块补卡费,还要被补卡的老师里外叹息埋怨几句,不能说不烦人。
    不过比起这个,第一个在她心中荡漾开的想法是——
    居然提早掉了。
    胸卡。
    上次是在十一月初——也就是下周掉的,这件事她记得很清楚。也正因为这样,前两天从书店回来她也没有急着去买替换的吊绳——反正还有时间,周末再去也不迟。
    刚好这周六高三有考试,要借用高二高一的教室,他们不用上课。
    她哪里会想到,吊绳竟然提前断了……
    这是上天的提醒吗?
    提醒她坚定自己的想法,不要重蹈覆辙。
    “你先折回去找找吧?垃圾桶我一个人拿回去就行了。”杨暮说。
    “……我先和你一起把垃圾桶拿回去。”胸卡……左右也不是很重大的事,补卡虽然烦,反正能补。
    “没事,我拿得动,你去找吧,补卡还得花几十块钱呢。”杨暮将垃圾桶拉过去。“就算往好点想——被人捡到了,你也不想听到名字被学校广播念出来吧?”
    确实。
    洛萤被说动了。
    补卡就算了,名字被广播输送到校园各个角落,还是因为失物招领,多少有些丢脸……她脸皮是真的薄,光是草草想象一下,鸡皮疙瘩就爬了起来。
    “那……我去了?你真的能拿吗?”
    “能,就一个空桶嘛,你快去吧。课间操要结束了,再过一会儿该上课了,抓紧时间。”
    告别杨暮,顺着来时的方向,洛萤边走边低头寻找胸卡。
    走出楼影,阳光与枝叶相互遮挡,点点金斑落到她身上,她眯眼张望四周,突然在不远处的草地边缘看见一抹白光——有什么在反光。
    是什么?
    尽管还不能确定那就是她的胸卡,她还是怀着小小的欣喜与期待走过去,不想在她抵达前,有人从树后的小道走出来,先一步捡起了那样东西——
    “洛……萤?这个名字……”
    “啊,我知道,我有印象,是那个谁的姐姐对吧!”
    “那个谁哪个谁啊……”
    “呵,你知道是哪个就行了——害羞啊?”
    “哎呀……别说了啦!”
    是……她?
    脚步止住,洛萤看着前方两人,几乎在那瞬间就认出了右边的女生。准确来说,她并不认识那名女同学,至今也不知道其名字,但知道她的身份——洛烛的同班同学。
    也是昨天和洛烛一起下楼的同学之一。
    她也是今天值日吗?洛萤目光扫过她们身边的垃圾桶。
    那为什么那时……
    阳光从树叶间隙中滴落,恍惚间,似乎在草地上溅起圈圈金色的涟漪,粼粼微光闪烁,洛萤仿佛看见了那时姿态倒映在窗面上,被柔光笼罩的少女。
    洛烛很少让洛萤等那么久。
    她知道他今天有值日,但以往不过多等个二十分钟,现在都快半小时了。晚上还有晚自习呢,耽误这么久,回去又得赶趟儿吃晚饭,她心有不满又怀着一些不安,担心他出了什么事,于是起身收拾东西,打算去他教室看看情况。
    金红色的夕阳将她的影子染红,她揉着眼拐入楼道走进阴影,穿过楼梯平台继续往上走。这个时间段,教学楼不剩多少人,只有个别教室亮着灯,有学生打来饭在教室里边吃边学。
    洛萤对这些刻苦努力的同学向来尊敬佩服,她下意识放轻步伐,鞋底与梯段的短暂接触并未发出吵闹的声响。
    踏上弟弟教室所在楼层,再来两步就能走进夕阳晖光——
    “好,那我先走了——”
    “啊,等一下,再等一下,洛烛!”
    “嗯?还有哪里漏了打扫?”
    “——我,我有话想跟你说!”
    紧张的,激动的,微微发颤的嗓音,如同新手初次拨动琴弦,颤动的弦线贴着指腹,发出压抑的嗡嗡。
    有些窒息。
    这个场合,无需更多说明。
    显而易见。
    缩在拐角处,连呼吸都随着色调浓郁的夕阳变得沉重艰难,洛萤突然想笑,是那种狠狠咬住嘴唇也无法压下的笑意。
    可是,应该很正常吧?撞见弟弟被表白的场景,身为姐姐,自然会为能够调侃他的话题变多而开心。
    新的把柄呢。
    上高中不到半年,甚至才两个多月就被人告白了。
    真受欢迎啊。
    洛烛。
    心脏却闷得喘不过气。
    玻璃窗面在光下明透清澈,少女的倒影犹如浮光掠影。她在阴影中屈身窥探,看得不真切,却莫名嗅到漂浮在空中朦胧甜美又夹带着一丝苦涩的香气。
    那是……什么味道?
    走廊上的对话化为白噪音。
    仿佛被那股气味吸引了注意,洛萤失魂落魄收回目光,将微茫的视线投掷于对面的墙上。
    好像……只是错觉。
    什么都没闻到,只有傍晚的微风轻轻拂过,带着清凉,带着温热,背后冷汗浮现,她手指微颤,矛盾的感官体验在心中杂糅成一团不知名的东西。
    好堵。
    不该留在这里。
    对。该走了。
    不能被发现。
    “我……”
    洛烛的声音。
    不想听。
    哪怕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答复,她也一个字都不想听,脚步向楼梯挪动——
    咣啷。
    一抹光从身前跃落。
    塑料壳子拍打光滑的瓷砖,尖锐的声响刺耳又难堪。哪怕没被人看见,她也被吓得浑身僵硬,眼睛死死盯着断裂的吊绳。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胸卡并没有滑出阴影,也就是说,她并不需要走到光下暴露身姿就能将其捡回来。
    走廊那头的声音因这变故骤然中断。
    但没有人走过来。
    洛萤飞快捡起胸卡,烫手山芋般塞入校服口袋,转身跑下楼。
    楼道中只留下哒哒的脚步声。
    ……
    塑料水杯中还剩一半白开水,咕噜咕噜喝下,整个身子在那瞬间得到清凉的解脱,然而没来得及松口气,下一秒喉头又发涩起来。
    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竭力平缓呼吸,可越是如此,越发能感受到心跳的剧烈,砰砰,砰砰,仿佛是即将炸开的定时炸弹。除此以外,任何一点动静也都能让她汗毛竖起,指尖发凉,眼神摇摆不定。
    做贼心虚,估计就是她这副模样。
    她将脸埋入臂弯。
    这一次没等多久。
    洛烛来的时候天边云霞转为血色,昏暗的教室里,他的姐姐正趴在桌上休息。
    “姐……”让姐姐等这么久,他难免惴惴不安,小心翼翼扶上她的肩,他轻声呼唤,“我们回家吧。”
    她颤动一下,缓慢抬起头看过来,光线照亮她的侧脸,却没落入眼睛。她目光沉沉,似乎在为长时间的等待感到不悦。
    洛烛心中更是忐忑,他半蹲下来与她平视,头上连帽套衫的帽子因动作下滑盖住他的眉毛,他轻声细语恳求:“姐姐,别生气了……要是,要是还有下次,你不用等我,先回——”
    声音倏地卡在嗓子里。
    是手。
    温热的手掌抚上他的脸,虎口若有似无托着他的咬肌,心跳慢了半拍,他怔怔对上她的目光。
    有些不解。
    姐姐很少会在学校里这样触碰他。
    “小烛……”她的声音发齁,仿佛得了重感冒,又黏黏糊糊的,有点像撒娇。
    其实她很少这样叫他,更常见的是叫大名,只有故意示弱以及摆温柔姐姐谱的时候才会这样软着声音叫唤。
    每当被她这样称呼时,洛烛总有种自己不过三四岁,还是个需要精心呵护的小鬼头的错觉。他不反感就是了。
    姐姐的目光并不柔和,叫完那声后,她似乎在思考什么,空茫的视线注视着他,焦点却仿佛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姐……?”
    这一声将洛萤的思绪唤回。
    看着弟弟那双明透的眼睛,心脏像有蚂蚁在攀爬,在舔舐,在啃咬……痒得发疼,她快受不了了,压抑许久的心思终究还是一触即发,不可收拾。
    血色昏昧的教室,他们躲在阴影中。
    她凑过来,额头抵着额头,温度相融,两人的影子交迭在一起。
    接吻好不好?
    小烛。
    她问。
    *
    这章结束不出意外恢复隔日更,除非我收到梦寐以求的好消息gt;l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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